第69章 定情
第69章 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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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晖與綠蔭向後極速退去,墨玉笙像是穿行在光陰的回廊,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般,乍現眼前。
十三歲的元晦對他說:“好,我跟你走。”
十五歲的元晦對他說:“不要丢下我一人。”
二十歲的元晦對他說:“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少年的他,青年的他,不谙世事的他,老成持重的他……無數個他在眼前交疊。
重影每厚一分,墨玉笙足下的步子便快上一分。
他原是個窮講究頗多的慢性子,吃飯好細嚼慢咽,讀書好咬文嚼字,說話好輕吞慢吐,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是一副閑庭信步的做派。
然而此刻,他心口像是着了一團烈火,催動着全身的血脈沸騰,推着他近乎失态地奔向前方。
他忽然意識到,兩人兜兜轉轉的這些年,元晦或許就是抱着這種心情,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墨玉笙沒有直接回廂房,而是去了一趟幽泉澗。
回來時,已經入了夜。
螢蟲散落在樹梢,點燃了谷中的邊邊角角。
墨玉笙足不沾地地疾行于火樹銀花間。他的鬓角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衣襟濕了一片,貼在心口。
再過一個拐角,便是廂房,他卻驀地剎住了腳步。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将身子浸在寒涼的夜色中,任夜風吹落兩鬓的汗珠,吹滅心頭的烈火,吹散四肢百骸的餘熱,直到秋霜潤了衣角。
墨玉笙身子和心扉都從方才極致的沸騰中冷卻了下來。
但不顧一切想要見到元晦的念頭卻愈發強烈。
直至此刻,他才無比篤定,他對元晦的感情,不是一時沖動,而是遵從本心,深思熟慮。
他細細整理了一番儀容,背着雙手,慢悠悠地晃向廂房,看上去很像位飯後遛彎的閑人。
元晦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低頭看着腳尖。聽到腳步聲,也不費事去看來人是誰,即刻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如何?七姑……她怎麽說的?”
他不知在臺階上坐了多久,周身散發着陣陣寒氣。
墨玉笙擡了擡下巴,示意他進屋,“外面冷,裏邊說。”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墨玉笙看了眼元晦的後肩,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元晦徑直走向木桌,捉起茶壺斟茶,不甚在意道:“已經上了藥,無礙。”
他将熱氣騰騰的茶水遞到墨玉笙跟前,“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墨玉笙接過茶杯,在手中停留了一會兒,反手将茶水原封不動地落回到桌案上。
“怎麽?茶不夠熱嗎?”
元晦佝下身子,作勢去探茶水,被墨玉笙從身後捉住了手腕。
他微微一愣,被身後人沒怎麽費力地拉到了板凳上。
“你先坐下。”
墨玉笙的聲音溫柔得不似尋常,記憶中上回聽到這樣的聲音還是五年前在春山鎮他病倒的那次。
墨玉笙的掌心殘留着從茶杯上帶下的熱力,微微發燙。
元晦有些受寵若驚。
墨玉笙對他從來都克己複禮,算下來兩人間的肢體接觸,還不如他與來風之間來得頻繁。
他不由地看向墨玉笙。
他表情略顯凝重,去了往日裏的輕佻。元晦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莫非是出了什麽要緊的事……
正胡思亂想間,墨玉笙緩緩蹲了下去。他單膝跪地,直起的身子剛好夠與坐着的元晦平齊。
兩人四目相對。
墨玉笙從身後抽出另一只手。方才進屋他一直将手背在身後,這會兒才發現,他手裏竟藏着朵嬌花。
元晦從來沒見過這種花。
半掌大的花,幾乎都是花盤,花盤裏簇擁着月牙白的花蕊,乍看去好似一輪明月。
他驀地想起早上蘇鐵說過的話,問道:“這是……蜉蝣花?”
墨玉笙搖搖頭,“原本的确是想去幽泉澗摘蜉蝣,卻在半路看到了它,我瞧着喜歡,便摘了下來。”
元晦:“它叫什麽名?”
墨玉笙:“婵娟。”
元晦:“可是天上的婵娟?”
墨玉笙:“正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婵娟,穿越時空,意為永恒。”
他抿了抿嘴,将花湊近到元晦跟前:“給你的。”
元晦伸手接過婵娟,低頭嗅了嗅,未見特別的香氣,卻充斥着一股草木的清新。
元晦對這婵娟花愛不釋手,那真是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程度。他見花盤邊緣的花瓣微微翹邊,打算尋個裝水的容器将它長久地養在裏頭。
他剛起身,被墨玉笙勾住了手腕,圈入了掌心,耳旁響起他的聲音:“元晦,我有話要對你說。”
元晦看向墨玉笙,一顆心毫無預警地狂跳起來。
他緩緩坐下,兩人視線再度平齊,這是第一次,元晦在那雙噙着三月春光的桃花眼中,看到了如沐春風的自己。
“什麽?”元晦問道。
“我……”
墨玉笙眼神微微閃躲了一下,這使他看起來似乎是有些膽怯。
他獨泛輕舟過萬重山尋到了本心,當他懷揣本心一路奔到心愛之人面前時,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一個“我”字在舌尖跳騰。
想他半生風流,也曾在花樓一擲千金,也曾對着紅粉知己輕言許諾,卻唯獨對他的小元晦開不了口。
因為情深至此,再多的言語也顯得淺薄。
另一邊,元晦見墨玉笙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懸着的一顆心逐漸跌入谷底。
打從進門起,墨玉笙的表現就很反常。再加上他幾次三番繞過元晦的話,對七姑閉口不提……
元晦周身狠狠一顫,一股不詳的預感蹿上心頭。
他猛地站起身來,抽回了墨玉笙掌下的手腕。
“別說了。”
他倉皇地別過臉,握着婵娟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墨玉笙扣住他的腕子,将他拉近到跟前,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元晦閉着眼,面如死灰。
“我去求七姑,讓她再想想法子。一年半載……總還是有的不是?”
墨玉笙:“……”
這小子的腦瓜子裏究竟裝着些什麽?
索性被元晦這麽一鬧,墨玉笙緊張的心情也平複了下來。
他的手順着元晦的腕子一路滑進了他的掌心,在掌心處微微頓了頓,旋即撐開他的五指,滑進了他的指間,與他十指相扣。
他将元晦的手背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一刻,橫在兩人之間的千溝萬壑被他一口氣邁了過去。
“天上的星星我摘不到,水中的月亮我撈不起,我用這副凡人之軀作為聘禮,你可願……跟着我?”
他的聲音輕柔,擲地有聲。
他邊說着,邊從懷中掏出枚游龍扳指。
“我如今身無長物,身上值錢的也就這枚扳指,你若是不嫌棄便拿了去,權當做我倆的定情信物。”
墨玉笙的情意刨白于此,對面的元晦卻仿佛神游天外,表情寡淡,眼神甚至有些許空洞迷離。
墨玉笙忽然就不淡定了。
他尴尬地舉着扳指,覺得自己像個唱曲的戲子,還是那種唱獨角戲,頗不受人待見的那種。
難不成一直以來……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兜兜轉轉這麽一大圈,搞半天是個烏龍?
這下自己不僅成了慕容羽口中的禽獸,還活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他越想臉色越難看,好在這時,元晦開口了:“子游,你打我一巴掌好嗎?”
墨玉笙:“……”
元晦呆呆地看着他,自言自語道:“是了,定是在做夢。若非夢境,你又怎會如此待我?”
“我……”
他還打算說些什麽,墨玉笙欺身上前,以唇舌代替了巴掌,堵住了他微顫的雙唇。
能動嘴皮子絕不動手腳,這是墨某人一貫的準則。但他并不打算趁人之危,只點到為止,兩人唇齒一觸即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幾近呆傻的元晦,半開玩笑道:“這樣呢?也是在做夢嗎?”
元晦如實地點點頭,“嗯”。
看那癡迷的樣子,似是被夢魇得更深,醒不過來了。
墨玉笙:“……”
這小子頂着張和尚臉,成天成宿的都在做些什麽夢?!
奈何這樣呆呆傻傻的元晦甚是惹人憐愛,墨玉笙舔了舔雙唇,一手環住元晦的腰身将他貼進,打算将趁人之危的小人當到底,以自己的方式,圓了眼前人的花夢。
誰知這時,外面大煞風景地響起了敲門聲。是蘇鐵姑娘。
她見門虛掩着,便推門進來,一面道:“墨公子,主人差我拿來的百化丸。”
屋內二人人影交錯,墨玉笙一只爪子還橫在元晦的腰間,氣氛暧昧到連個瞎子都能聞到端倪。
偏生蘇鐵心思單純,她見元晦軟綿綿地貼着墨玉笙,問道:“怎麽?元晦公子身體有恙?”
墨玉笙神色如常地收起了爪子,一面接過藥瓶,一面推着蘇鐵往外走,“吹了點涼風受寒,不打緊,出身熱汗就好了。”
他将蘇鐵送至門外,飛快地掩上門扉,麻溜地給門上了鎖。
蘇鐵走出幾步,忽又朝裏喊道:“對了,兩位公子,晚膳時間快到了,這不比自家,過了飯點,可就得餓肚子了。”
墨玉笙一心都撲在被花夢魇住的元晦身上,他敷衍地應了聲“好”,火急火燎地轉身時,元晦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後。
滿屋的燭火都盛在了他嘴角的一對梨渦之中。
“我願意。”
他伸出一只手,攤開掌心,輕聲道:“給我。”
墨玉笙一時沒反應過來。
元晦深深地凝視着墨玉笙,道:“游龍扳指。”
墨玉笙捏着扳指的手緊了緊,兩股好看的眉毛微蜷着,表情深情而凝重,“你可想好了?我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什麽都給不了你,許不了你名分,也許不了你長……”
“久”字還未出口,元晦湊了上去,用一個并不怎麽娴熟,可以稱得上生澀甚至是笨拙的吻,給了墨玉笙一個無聲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