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蝴蝶飓風
第28章 蝴蝶飓風
謝歸瀾只上了兩節課, 就請假去醫院,臨走前, 屈辱地帶上了枸杞水。
宋令薇下個月要做心髒支架手術,謝明誠從國外請了醫生過來,手術很多事要跟家屬商量,嚴格來說只有謝歸瀾才算家屬。
宋令薇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了,她二十幾歲,還沒生孩子的時候心髒就不好。
常年熬夜,晚上才去會所上班, 而且濫用藥物, 客人要求她吃一些助興的藥, 她也沒辦法拒絕,甚至有過吸毒史。
但她前夫家暴, 導致她多器官受損, 差點終生挂糞袋,手術風險會很大, 所以把這個身體修修補補,拖到今年才做。
謝歸瀾去醫院, 岑霧就老實地上課,然後抽空把筆記都整理好發給謝歸瀾,雖然他也不知道謝歸瀾需不需要。
年級第一的境界他不能理解。
“除了晚會, 參加運動會的同學也記得去找體委報名, ”下了課間操, 孟良平突然想起什麽, 在教室門口神出鬼沒一探頭說, “但忙起來也別耽誤月考,校長說了, 要是月考成績還行,下個月就帶大家去秋游!”
班裏一陣沸騰,簡直像出現了返祖現象。
“真的假的?!”
“啊啊啊我這次絕對不會再考倒數了!”
“再考三十分我掐死你啊!”
還有人激動地叫路望,“爸爸,咱們這次能去泡溫泉嗎?!”
路望擡起小手,微微ok,“安排。”
路家人怕路望在學校被孤立,每年都會贊助學校的秋游,讓人知道路望錢多,家裏背景深,至少不敢欺負他。
而且以贊助的名義,配合學校的活動,這樣又不至于太顯眼,讓路望被人嫉恨。
路望不懂這些,他只覺得自己錢多,給大家花花怎麽了,反正給完岑霧,剩下他花不完的話,也可以給別人。
岑霧懷疑路望就算知道自己被騙了六十多萬,也不會生氣,只會傷心他為什麽這麽見外,不直接跟他要錢。
這個學期太忙了,孟良平的意思是讓他們抓緊彩排,別拖到月底影響考試。
所以特意把今天晚自習的時間留出來,給全班讨論節目,今晚務必定下來,之後都不能再占用課堂時間。
天色灰蒙蒙的,一直在下小雨,等到晚上,雨勢滂沱起來。
徐玲玲其實已經是個演員了,雖然只演過宮女丫鬟之類的小角色,但全班只有她演技最好,還有拍戲經驗。
所以肯定是她來演整個舞臺劇的女主角,孟良平還讓她再擔任下導演。
他們這個作品說是舞臺劇,其實更像經典重現,晚會節目太多了,就算是舞臺劇,也頂多分給他們十幾二十分鐘時間,所以沒什麽劇情,重點是重現經典片段。
有兩個女生在講臺上試戲,想演梁祝,演的是最後的殉情和化蝶。
孟良平也在,他扛了個攝像機過來,學校讓拍點花絮,總之還挺像模像樣的。
搞得岑霧還以為自己在什麽劇組。
岑霧十六歲第一次執導電影,當時他父母已經去世三年了,他也從姑姑家搬了出去,有次放學,他爸爸的副導演突然去找他。
?
副導演叫陸斂,才二十多歲,是他爸爸的學生,跟着他爸爸拍過兩三部電影。
父母去世後,岑霧幾年都沒怎麽見過他,沒想到再見面,陸斂胡子拉碴的,眼底青灰,窩窩囊囊穿了件夾克,整個人都很落魄。
“小岑,”陸斂疲憊地跟他說,“我有事想找你,能不能請你吃頓飯。”
岑霧沒拒絕,陸斂請他去吃了個麻辣燙,不是他摳,他确實真的沒錢了,岑霧看着他皺巴巴的襯衫,沒忍住問:“陸導,你怎麽了?”
陸斂一張嘴,嗓子就啞了,但岑霧才十幾歲,他又覺得自己不能在岑霧面前哭,所以擡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淚。
岑霧的爸爸岑深去世之後,他們那部電影就沒再拍下去了,岑深是總導演,又是總制片人,掌舵的人都死了,投資方紛紛撤資,對劇組失去期望。
岑深的團隊也就地解散。
他還沒那個能力挑大梁,只能去別的劇組,繼續給人當副導,簡直受盡白眼。
岑深是國內名導,嫉恨他的人不在少數,師父走了,他去哪兒都被人奚落。
拍得好了,功勞是別人的,拍不好,就嘲諷他岑深的學生就這種水平?
娛樂圈拜高踩低,他什麽都不是,這次又因為得罪了制片人,被趕出劇組。
“小岑,”陸斂跟岑霧說,“我想重啓那個項目,這次再不行,我就退圈了。”
岑深留下的電影叫《飓風》,大型災難親情片,本來是當年的賀歲檔票房冠軍預定,圈內圈外都很看好。
但當時只拍了一半,岑深的手稿都在車上被燒毀了,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跟他的妻子,也許只有岑霧知道他後續打算怎麽拍。
陸斂手頭現在只有劇本,還有殘缺不全的分鏡,他想問問岑霧還有沒有岑深的遺物。
“我也沒有。”岑霧搖了搖頭。
父母去世,家裏能抵債的都拿去抵債,他手頭都是些不值錢也不重要的東西。
當晚陸斂喝了很多酒,喝到最後,眼眶通紅,突然拉住岑霧說:“你能不能拍?”
岑霧愣了下。
他從小在劇組的時間比在學校都多,确實也經常去劇組幫忙,甚至比陸斂這個副導都熟悉片場,但他從來沒自己拍過電影。
陸斂越想越激動,他還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沒完全指望岑霧,畢竟岑霧年紀還小,但還有他啊,他跟岑霧加起來也不行嗎?
岑霧當然希望能拍完父母留下的電影,就算天方夜譚,他也動了心。
最難的是演員跟投資,陸斂去問過,當年的演員,一多半都不願意再參演了,投資他也沒拉到多少,撐死了只有幾百萬。
他跟岑霧開始到處求人,想拉點投資,岑霧也不是一開始就社恐的,雖然當時也不至于是個e人,但總之能正常說話。
他跟陸斂低聲下氣,也沒搞到一分錢,不是被趕走,就是被冷嘲熱諷。
沒人覺得他跟陸斂能拍出什麽東西。
?
直到陸斂都快放棄了,突然有個岑深的老朋友聯系了岑霧,說可以商量投資。
他跟岑霧連夜買了車票趕過去,對方在飯店等他們。
“叔叔,”岑霧将劇本跟分鏡都拿出來,遞給對方,“您先看看劇本。”
已經拍完的一百多場戲他也保存着,讓陸斂把備份帶了過來。
對方将劇本放在桌上,慢條斯理地說:“不急。”
岑霧也不太懂對方的想法,既然對方現在不想看,他也就沒強求,起身給對方倒酒。
岑霧當時十六歲,少年人的骨骼還沒完全長成,但已經有相當冷豔的一張臉,黑發雪膚,很年輕很年輕,盡管彎下腰,脊梁骨也好像有什麽冷硬的東西在支撐着。
以至于永遠不會在他身上想到任何柔軟,甚至于軟弱的詞。
對方很輕地哼笑了一聲。
岑霧終于意識到事情不對,他冷臉躲開對方摟在他腰上的手,對方似乎被他的不識擡舉惹怒了,但還是願意再給他一點耐心,“拍這部電影,沒什麽不行的,只要你想。”
那雙渾濁色欲的眼擡起來,語氣暗示的意味很重,往岑霧手上摸。
“張總,”陸斂都愣住了,一股強烈的惡心往上湧,但又得罪不起對方,只能忍住火氣擋在岑霧前面說,“我記得岑導跟您是朋友。”
張總不耐煩地皺眉看向陸斂。
岑深死都死了,還能拿他怎麽樣,他惦記岑霧可不是一年兩年,這也算得上深情了,何況他還願意給岑霧幾百萬,讓他去糟蹋。
拍什麽電影,他根本沒當回事。
他招了招手,就讓人将陸斂帶下去,然後伸手去摸岑霧的臉,但還沒摸到,臉上就突然狠狠挨了一拳,鼻腔頓時冒血。
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聲色犬馬,皮浮肉腫,根本不是岑霧的對手。
旁邊的侍應生都被吓傻了,不知道該怎麽攔,岑霧按住人一拳一拳地往上砸,那雙漂亮的眼睛像深山的冷霧,有種很無情的漠然。
直到對方滿頭都是血,岑霧才放手,陸斂被人按住,使勁掙紮都沒能掙紮開,衣服擰得亂七八糟,癱坐在地上哭。
岑霧眉頭皺了下,冷着嗓音對他說:“站起來,不許哭。”
陸斂眼淚都被凍住了,就這麽聽話地站了起來,跟着岑霧離開,後來想想,就是那個晚上,岑霧成了他的主心骨。
對朋友的孩子下手,而且對方才十幾歲,傳出去确實很難聽。
張總最後沒再找岑霧的麻煩。
岑霧跟陸斂繼續想辦法,岑霧還拿了岑深別的劇本投給影視公司,還有他自己寫的幾個劇本,《飓風》這邊沒消息,反倒是他自己寫的一個劇本得到了回音。
他寫了部僞骨科的愛情電影,靈感來源是《飓風》,所以起名叫《蝴蝶》。
不過寫完之後,已經跟《飓風》沒任何關系了,完全是兩個作品。
有個電影學院的教授願意幫他牽線拉投資,讓他試着拍一拍,《飓風》成本太高,沒人信得過他們,這個投資少,還能試試。
陸斂就又成了岑霧的副導,他們劇組很窮,主演都是岑霧從電影學院找的學生。
岑霧帶着個加上演員都不到五十人的團隊,每個人都身兼數職,拍了整整三個月。
冬天拍的戲,攝像師不夠,岑霧自己扛着鏡頭去拍,下了雪手上都是凍瘡。
劇組當時有演員不太服他,覺得他年紀太小了,也不願意按岑霧的要求去拍,語氣居高臨下說:“小岑,我覺得這個臺詞……”
“在劇組我就是導演,”岑霧雙眼冰冷,語氣也很冷,“不願意這麽叫就滾。”
那個男演員是全劇組唯一一個還算有點小名氣的,雖然他演的是個男配,但覺得自己才是整個劇組挑大梁的人。
根本不信岑霧敢讓他走。
但岑霧還真的當晚就跟他解約了,外面還下着雪,他就這麽被岑霧趕出了劇組。
劇組剩下的都是學生,老老實實地管岑霧叫導演,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岑霧晚上還得寫作業,整個人連軸轉,高壓之下終于拍完。
岑霧都沒想到這部電影最後拍得這麽成功,盡管他還很年輕,而且缺乏經驗,但青澀也有青澀的魅力。
再加上他很擅長恨海情天的劇本,整個電影風格情緒都相當濃烈,一路上映,申獎,竟然在柏林電影節拿到了提名。
《蝴蝶》在情人節上映,成了當年貨真價實的票房黑馬。
岑霧的外公曾經是珠寶大亨,再加上他父母也很有名氣,媒體扛着鏡頭沖到電影首映現場,本來以為岑霧這電影是一場炒作,結果首映結束,離開時都是抹着眼淚出去的。
柏林提名之後,岑霧名聲大噪,雖然最後沒能拿獎,但有人投資,讓岑霧操刀把《蝴蝶》改編成了電視劇,又成了當年的熱播劇。
不管電影還是電視劇的主演都一路爆紅,甚至還捧紅了幾個配角。
紅到什麽程度呢,當年各大影院全年都貼着《蝴蝶》的海報,從一開始每天頂多排片兩場,甚至很多影院一場都沒有,到後期票房膨脹翻倍,排片也增加到了十幾場。
最後成了當年的票房冠軍。
尤其是同名電視劇開播之後,一夜爆紅,紅到從此每年冬天下雪都有人想起這部《蝴蝶》,每個影院都擺着一份蝴蝶标本。
為了蹭熱度,但也象征着《蝴蝶》成了裏程牌式的作品。
岑霧賺到錢,有了名氣之後,馬上就将《飓風》的拍攝再次提上日程。
第二年賀歲檔《飓風》上映,跟當年的預期一樣大獲成功,并沒有因為總制片人的去世,讓影片質量降低,并且又拿下了票房冠軍。
岑霧穩定每年一部電影,還有些并不是他完全執導,但也有他參與的電影,票房大部分都可圈可點,有些票房算不上很高的,各種獎項也照樣拿到手軟。
當年那個男演員悔到腸子都青了,眼看電影學院那幾個學生都大紅大紫,他反而這麽多年還在演配角,做夢都恨到嘔血。
但岑霧确實是個冷漠至極的人,不會給他後悔藥吃,就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
對方恨到牙癢,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沒資格報複岑霧。
導演在幕後工作,大部人都看完電影也不知道導演是誰,但岑霧卻很火,甚至有個很出圈的圖,是冬天劇組拍外景,狗仔過去偷拍,正好岑霧在劇組外面抽煙。
當時在南方拍戲,冬天下的是雨夾雪,岑霧撐着把黑傘,穿了件黑色長大衣,白霧朦胧後露出張漂亮臉龐。
其實傘是劇組的,大衣也很臃腫,拍了幾場夜戲,整個人都不修邊幅,是因為很冷才穿了最厚的這件,但岑霧太瘦了,穿上沒有臃腫的感覺,反而襯得人更瘦。
岑霧頭發還有點長,沒空去剪,雪粒夾着雨落下來,膚色冷白,薄紅的唇咬着根煙,那雙眼恰好望向鏡頭,冷清峭立。
意識到有人在拍自己之後,眉頭皺了起來,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以至于這幾張偷拍發出去之後,評論底下不停地有人在發老婆踩我。
尤其是有個粉絲将岑霧的電影跟他本人出席活動,還有各種無意間拍到的鏡頭剪成視頻之後,一晚上過去,轉發過十萬。
并且還在不停地增加。
就連還沒看過《蝴蝶》的人,都看過那個視頻,#我見過攜雨帶霧的一場美夢#。
但岑霧本人的紅,并沒有掩蓋掉電影跟演員的光芒,他的電影熱度只會更高,演員只會更紅,就像蝴蝶翅膀牽動的一場風暴。
岑霧的電影在銀幕上霸屏四年,永遠口碑最好,永遠最賣座,媒體後來評價說,他的時代年輕又輝煌,他的落幕如同流星。
16歲柏林提名爆紅,21歲在柏林電影節拿到最佳導演獎,然後從此沉寂。
岑霧沒公開說過退圈,但21歲柏林拿獎之後,除了收尾幾個項目,他再也沒拍過電影。
柏林的最佳導演獎是他自己去拿的,但之後半年,國內外獎項,包括所有活動,都是副導替他出場,岑霧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再也沒出現過。
……
岑霧擡起頭,臺上在演反串,有個身高一米九肌肉很結實的男生演灰姑娘,還有個一米五多的女孩子演王子。
女生手上拿了只同桌脫下來的運動鞋當成水晶鞋,滿臉狂笑,追着那個男生滿教室跑,一整個他逃她追。
“人家不要了啦。”男生嗓音渾厚,邊跑邊很羞澀地說。
岑霧:“……”
路望在旁邊拍視頻,岑霧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幫他調了下手機的角度跟參數。
路望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再擡起頭,光線都通透多了,愣是拍出種歲月情長,她在鬧他在笑的寵溺感。
岑霧托着腮,軟軟的臉頰肉都被擠出來一點,他低頭玩手機,發現關行雪十幾分鐘前給他發了條消息。
【關行雪:小寶,媽媽跟爸爸在商場,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呀?】
岑霧哪敢讓岑家人給自己花錢,這都是債,但他擡起頭,外面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他猶豫了下,問關行雪。
【岑霧:媽媽,能不能幫我買雙鞋?】
-
宋令薇的狀态很糟糕,醫生要求她再做個全身檢查,謝歸瀾忙了一整天,晚上又去聽幾個專家讨論宋令薇的手術。
終于結束,走到病房時,擡起頭就發現謝明誠正在病房外。
“來了?醫生怎麽說?”謝明誠扶了下手上的腕表,轉過頭問。
謝歸瀾眼神很疏冷,沒什麽反應。
謝明誠不免扯動唇角笑了聲。
他當初願意留下這對母子,并不是因為他對宋令薇有感情,當時他正在吞并周氏,半個淮京都已經姓謝了,周家人死的死,病的病,但周荔對他還是沒有好臉色。
周荔瞧不起他,就算結婚這麽多年,對他還是這麽傲慢,謝明誠覺得太可笑了,正好宋令薇帶着孩子去找他,他連親子鑒定都沒做,就将人留了下來。
不管誰來他都會留下的,他就是想告訴周荔,你現在狗屁都不是。
周荔一開始還跟他發脾氣,但這些年下來,好像已經接受了謝歸瀾的存在,當然,他也不在乎周荔是怎麽想的。
他能有現在這麽龐大的謝氏,就是因為他知道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
謝歸瀾就根本不明白這點,他太拿宋令薇當回事了,才讓自己過得這麽落魄。
謝歸瀾也是他的兒子,誰生的無所謂,只要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就能一視同仁。
他本來可以給謝歸瀾跟謝商景一樣的待遇,但謝歸瀾卻拎不清。
護士在給宋令薇打針,宋令薇烏發披散下來,脖頸更加蒼白,有種憔悴羸弱的美,她怕打針,自己捂着眼睛,眼眶也是紅的,跟她十幾歲時好像沒有區別。
“不是生下你的就叫母親,”謝明誠語氣寡情,跟謝歸瀾說,“你得分清母親跟妓女的區別,你以為她很愛你嗎?她愛的是我的錢,我要是沒有錢,你都不會出生,你最好想清楚,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就這麽一個給誰都能賣的女人,你指望她有多少良心?”
謝明誠連嗓音都沒有壓低,病房隔音很好,關着門,宋令薇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但走廊的醫護跟病人都聽到了,餘光紛紛打量着。
謝歸瀾站在旁邊,少年手臂冷白,青色的血管蜿蜒在上面。
也許宋令薇不知廉恥,但謝明誠沒什麽資格說她。
他們在山區從小就認識,謝明誠來淮京上大學,宋令薇給過他三百塊錢,幾十年前山區的幾百塊,很難想象宋令薇攢了多久。
踩着女人上位,但又平等地瞧不起她們每一個人。
謝明誠見自己說了這麽多,謝歸瀾還什麽反應都沒有,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謝歸瀾卻突然開口了,唇角勾了下說:“你倒是想賣,你賣得出去嗎?”
“……”謝明誠沉下臉,“謝歸瀾。”
“因為賣不出去,”謝歸瀾漆黑狹長的眼眸中帶着很冷漠的笑意,他也沒壓低嗓音,“所以才這麽大的怨氣?”
謝明誠的臉徹底沉了下來,胸膛劇烈起伏,擡起手一巴掌扇到了謝歸瀾的臉上。
他是個常年健身的成年男人,手勁很大,謝歸瀾的臉被扇得偏過去,唇角頓時出血,半張臉都是麻的。
宋令薇在病房都聽到了動靜,她有些害怕地攥緊被子,“小瀾?小瀾?你來了嗎?”
謝明誠都不知道多少年沒人敢這麽跟他說話了,他硬生生被氣笑,冷眼看着謝歸瀾,指了指他說:“你有種,既然你這麽瞧不起我,那你就自己去給她做手術,我不會再掏一分錢,你最好別過來跪着求我。”
謝歸瀾很懶散地靠着牆,他舌尖頂了頂腮,沒再管謝明誠,直接進了病房。
宋令薇等得心慌,謝歸瀾推開門,她一看到謝歸瀾的臉就急了,拉住他說:“怎麽搞的?你是不是又跟你爸爸吵架了?”
謝歸瀾垂下長睫,沒什麽反應。
“你說話呀?”宋令薇嗓音不由得擡高了一點,她滿臉焦慮,“你怎麽又惹爸爸生氣了,他是你爸爸,他對你沒有壞心的。”
她馬上就要手術了,生怕謝明誠不給她錢,巴不得哄着謝明誠,每次這個時候,她都特別後悔當年換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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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歸瀾根本不會讨謝明誠的喜歡,她見過岑霧,那個孩子乖多了,要是她的孩子還在,謝明誠肯定會很喜歡。
說不定現在早就跟她結婚了。
到底不如親生的。
病房門被關嚴,走廊一陣皮鞋聲,離病房越來越遠,謝歸瀾什麽都不願意說,宋令薇顧不上還在輸液,就想去找謝明誠。
輸液管都被扯動了,開始回血,謝歸瀾按住她的肩膀,将人按到了病床上。
宋令薇使勁掙紮,連踢帶踹,差點又扇到謝歸瀾的臉,擡起頭對上謝歸瀾臉上的掌痕,她才突然瑟縮了下。
然後拉住謝歸瀾,想伸手摸他的臉,她艱難扯出個笑說:“媽媽不是故意的,有沒有打疼你啊,小瀾,你……”
謝歸瀾躲開她的手,他按住宋令薇的手背,給她把掙紮間甩掉的輸液針重新紮上去,就拎起書包離開了病房。
宋令薇想追出去,但又不敢,在病房叫了他好幾聲,謝歸瀾的腳步也沒停下。
她低下頭就開始掉眼淚。
旁邊病床的老太太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勸宋令薇說:“小宋,你也替孩子想想,別太折騰他了,他還得上學,每天這麽跑不容易的,再說你看他那鞋。”
老太太也沒說得太直白,謝歸瀾的鞋底早就開膠了,粘都粘不好的程度,今年淮京的雨一場接一場,不知道鞋裏會濕成什麽樣。
宋令薇一開始住的是單人病房,但是她嫌太冷清了,讓謝明誠給她換了個雙人的。
謝明誠沒拒絕,他對宋令薇就是養個聽話的玩意兒,心情好,願意花點小錢哄哄她,心情不好,死了又怎麽樣。
但他也覺得很可笑,有些人就是連享福都不會,vip高級病房不願意住,要跟人合住雙人間,就這樣還想跟他結婚。
他娶個這樣的女人,讓自己在淮京上流圈子丢盡臉面嗎?
“他……他爸爸給他買了的,”宋令薇挽了挽頭發,她也難免有些尴尬,只好敷衍說,“是他自己不願意要,這孩子脾氣太硬了。”
老太太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她也在這個病房住了差不多三個月,這對母子挺奇怪的,宋令薇太軟弱,不像個當父母的樣子,而且她覺得宋令薇有點怕謝歸瀾。
謝歸瀾一冷臉,宋令薇就什麽也不敢說了,自己的兒子,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怕的。
謝歸瀾也沒打罵過她,眼裏頂多帶着點冷漠跟疲憊。
醫院外雨下得很大,冷風吹過來,臉上的傷一陣刺痛,謝歸瀾半張臉龐都被籠罩在昏暗雨幕中,眼底是解不開抹不掉的郁氣。
他才顧得上看手機,季長玉給他分享了幾個游戲戰績,他直接跳過,往下一翻,是岑霧白天拍給他的筆記。
他指尖按在那個小貓頭上,本來也想退出,但不小心點了下。
然後屏幕就顯示。
【你拍了拍岑霧。】
謝歸瀾:“……”
謝歸瀾不太懂這個,想撤回但發現不能撤回,而且岑霧已經發來了消息。
【岑霧:o.O】
【岑霧:我在。】
謝歸瀾根本沒打算跟岑霧說什麽,但岑霧等了幾秒沒等到他說話,又繼續給他發。
【岑霧:您好,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扣1幫帶晚飯,扣2代寫作業,扣3轉人工。】
謝歸瀾:“……”
【謝歸瀾:TD】
岑霧發來個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
謝歸瀾唇角動了下,但扯到傷口,嘴裏頓時一股血腥味,眼中戾氣又濃郁起來。
他打了幾個字又删掉,不打算說什麽了,但岑霧又給他發了個表情包:【不要以為我不在,我随時都在.jpg】
謝歸瀾只好問他。
【謝歸瀾:你在哪兒?】
【岑霧:在班裏。】
【岑霧:你要來找我嗎?貓貓眨眼.jpg】
謝歸瀾今晚不去藍夜,本來想直接回家,但指尖莫名頓了頓。
【謝歸瀾:好。】
晚上讨論節目,孟良平管得不嚴,想去廁所也不用打招呼,謝歸瀾到學校時,岑霧在樓道等他,擡起頭看到他臉上的傷,眼神滞了一下,但什麽都沒問。
岑霧遞給他個鞋盒,“你…你穿上試試。”
他讓關行雪給買的,關行雪一開始還以為他要買鞋,但岑霧說了另一個尺碼,關行雪還愣了下,“小寶要買給誰呀?”
“同…同學,”岑霧小聲說,“媽媽,不要買太貴的。”
關行雪也沒用他解釋就懂了,太貴的怕對方不願意收,她笑了聲,跟他說:“媽媽知道了,要運動鞋是吧?”
岑霧也好多年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了,他當時冬天拍的《蝴蝶》,這個電影也主要發生在冬天,所以經常在雪地跑外景。
他買的雪地靴,跟以前他媽媽給他買的是同一個牌子,而且價錢也差不多,都是三四百塊,但他自己買的穿上總是很冷。
他覺得是他太笨了,不會挑。
淮京一場雨接一場雨,溫度越來越低,他想給謝歸瀾買點衣服跟鞋子,又怕謝歸瀾不願意要,才一直沒買。
但謝歸瀾都喝了他的枸杞水,再多收點兒也沒事吧?
謝歸瀾薄唇抿起,最後冷冷地別過頭,嗓音也很冷,拒絕說:“我不要。”
“哦,”岑霧慢吞吞地應了聲,他抱起鞋盒,“那…那我給張元洲好了,但他…他好像穿着有點大,我要不給阿令吧?他長得那麽好看,肯定穿什麽都…都好看。”
岑霧說着就要走。
謝歸瀾喉結滾了下,黑黢黢的桃花眼死死盯着他,陰沉又滲人。
岑霧:“你要不要?”
謝歸瀾:“……”
謝歸瀾:“要。”
這不就行了。
岑霧讓他穿上試試。
謝歸瀾低頭穿鞋,但鞋帶系不上,他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因為憤怒在發抖。
岑霧看了一會兒,索性蹲下給他系鞋帶。
謝歸瀾愣了愣,皺起眉攥住他的手臂,就想将人拉起來,“少爺……”
岑霧不管他,還是給他系鞋帶。
他帶的演員多了,一開始劇組沒人手,拍戲的衣服都是他跟陸斂自己去買的,看一眼就知道碼數,果然很合适。
“好…好了。”岑霧說。
離開我誰還把你當小孩。
謝歸瀾沒再說話了,他睫毛很長,但不翹,陰沉沉地垂下來,盯着腳上的鞋。
走廊很昏暗,謝歸瀾眉骨挺拔,眼窩很深邃,就好像整個暴雨夜的晦暗都壓在他眼中。
岑霧探過頭,又去看他的臉,謝歸瀾僵了下,本來想躲開,但他躲開,岑霧就繞到另一邊堵他,再躲再堵。
有個隔壁班的男生上廁所經過,沒忍住瞅了他們好幾眼,那個眼神充滿了八卦,就好像在看什麽鬧別扭的小情侶。
謝歸瀾:“……”
謝歸瀾冷着臉沒再躲。
岑霧眨了眨眼,問他,“你…你要不要晚上去我家住,我去請…請假,現在就走。”
謝歸瀾沒來得及拒絕,岑霧就已經站了起來,謝歸瀾只好拎着書包跟過去,他臉上帶着傷,岑霧怕他不願意被人看到,跟他說:“你在這兒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
謝歸瀾停下了腳步。
他覺得穿上這雙鞋就開始不對勁了,像條狗一樣,岑霧讓他停,他就莫名其妙地停下。
憑什麽?
他很想脫下來扔掉,心裏很煩躁,戾氣翻湧,他站在原地,又想就這麽走人,但想了半天,等反應過來,發現腿一點兒沒動。
謝歸瀾:“……”
岑霧生怕謝歸瀾自己走了,謝歸瀾誰都不在乎,教導主任在謝歸瀾眼裏也就是個老登,他跟班主任說了一聲,就趕緊出去。
但沒想到謝歸瀾冷着張臉,漆黑冷戾的桃花眼淹沒在黑暗中,竟然還沒走。
好乖,居然真的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