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蝴蝶

可她不罵不打的時候,也真是一位善母親,那些子好東西她舍不得吃,全留給子女,有酒心的巧克力、堆起咕嘟咕嘟一串小白泡沫的鮮牛奶、夏日裏棉花白一樣的冰淇淋。

蘇雲儀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房間,一個個小抽屜拉了出來,她每隔十天半個月都要對自己的房間進行一次大掃除,沒用的東西統統扔掉。

常常地她站在那裏,看着那小抽屜子裏面的一個水鑽胸針,這東西是小時候她母親買給她的,紅的、白的、橙橘色的水鑽,圍成了一個水鑽的蝴蝶,童話裏的蝴蝶。

如果這蝴蝶會飛,它想飛到哪裏去?該是飛到一座宮殿,冰棍造就的四周的牆壁、巧克力作成的椅子和床枕、被子是大片大片的綿軟棉花糖,格林童話裏的那樣一座孩子們心目中的宮殿,宮殿裏住着的是一群快樂的小孩子,還有一群非常可愛的小花貓。

蘇雲儀把這胸針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眼睛裏漸漸地蠢動起一點閃閃的光,那可愛的、金色的童年回憶,她曾有過的童話,可愛的童話,那故事多圓滿。

她把這蝴蝶輕輕放下,輕輕放在抽屜裏面,到底是舍不得扔。

到了她二八年紀,媒人經常地上門來,要替她說親,她母親坐在褪盡了紅色的灰白色門前,一只腿跨出去,另一只腿搭在跨出去的那條腿上,撇着嘴對媒人不遺餘力道:

“我這孩子,真的,誰看得上她!又懶、又笨,也不聽話,我為她從小到大操了多少心!嫁到婆家去,叫人笑話!”

那媒人含笑道:“啊呀,巧嫂子!你家那雲丫頭,我看就不錯了,我看你也該知足!”

蘇巧豔更深地撇了一撇嘴,“真的!誰看得上她!也不是多好看!還笨、又不聽話,嫁到婆家去,不是叫人笑話麽!誰看得上她!”

蘇雲儀在裏屋站着,背抵在灰白色的粉牆上,漸漸地她眼前的景象迷糊了,水霧的,氤氲一片。

可她母親說歸這樣說,到底是阻止不了那媒人一片熱心,不久後,蘇雲儀認識了一個二十多來歲的青年,姓沈,他不是那有着一雙亮眼睛的漂亮的男孩子,可是也就很不錯了。

戴一副黑框的西洋眼鏡,很有學識,文人氣很濃,常常地微笑着,儒雅的、包容的微笑。

他講起話來也蠻有意思,他當得起談笑風生這個詞,蘇雲儀願意聽他說話,每次聽着,就忍不住微微地笑着,他是真的好。

他說她的眉毛是頂俏的,直俏到人的心裏去,叫人想起童話、流星、螢火這樣諸如此類的、永生永世的可愛的字眼。

夕陽裏的兩個人,金色的輪廓和碎發,他看着她,微笑着:“這樣的眉,叫我想天天為你描。”

蘇雲儀低下頭去,微微笑着。

晚飯時候她回家來,飯桌上她母親苦口婆心地勸:“我看你那個沈先生,真的!不是個好人!你娘我是過來人的了,我看男人的眼,不比你多麽!真的,當初我就是因為沒聽你外婆的話,才落到這地步!"

"當年我要嫁你爹的時候,你娘就告訴我哇,你爹不是什麽好人,我沒聽!後來這你也知道了,你爹是什麽樣人?我跟着他挨了多少打?真的!我不會害你,你要不聽我的話,将來後悔也晚了!”

蘇雲儀沉默着,可是臉上的那一種态度卻很分明了,她母親看她這樣子,料想勸不動,便嘆息着,“唉,你是也大了,我管不動你了,以後我也不管了,随你去吧。”

吃過晚飯,蘇巧豔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床帳子,蘇雲儀坐在床邊一個板凳上,借着煤油燈,細細地繡着高底青色繡花鞋上的鞋頭花,蘇巧豔仰面躺在那裏,昏黃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昧,她望着床帳子,忽然喚着女兒,“雲丫頭。”

蘇雲儀答應了一聲,蘇巧豔坐起了身子,朝蘇雲儀伸出手,“你來,到媽身邊坐着。”

蘇雲儀放下繡花鞋,坐到母親身邊。

蘇巧豔輕輕地拍着她的手,感嘆着:“真是長大了,一轉眼就這麽大了......”

又看着她,很溫柔地笑,柔聲道:“我們雲丫頭的眉毛真是好看,俏靈靈的。”

蘇雲儀聽了這話,也不由得微微低下頭去,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母親忽然又說,“呀,這眉毛有幾根長得不好,我知道一個土方法,用鐵鉗子燒紅了,燙掉那幾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蘇雲儀乍然聽了這話,心中一驚,臉上受驚吓的表情,惶急地搖頭,她母親笑,“不用怕,真的,燙掉了幾根,眉毛就更好看了。”

蘇雲儀站起來,努力地定了一定神,胡亂說着:“我去外面看看天,我去外面看看天......”

逃也似的走出去了,到了門口,忽然她看見那門後面放着一盆水,新打上來的冰的涼的水,她心裏直直地有一種悚然感,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母親。

她母親一個人仰面躺在床上,白色的軟紗床帳子上有着一溜的水紅堆花,白的,紅的,紅的是一只只詭豔的蜘蛛,暗啞的紅顏色,趴在那裏,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結了一張白色的四面的網。

蘇雲儀的心裏哭着喊着,臉上可是不動聲色,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個月後她拒絕了那位沈先生的求婚,她還記得他問她,用一種很難以置信的口吻诘問道:“你不願意和我結婚?那麽,從前的那些,你是在跟我鬧着玩麽?”說到這裏他看定了她,然而她在他的目光中低下頭,沉默着。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在他以為,她這是冷漠的了,而在她,她知道自己這是冷漠的了,可是沒有辦法,她不能去說服他不要小孩子,啊小孩子,實在是很可怕的一種東西。

可她後來到底還是結婚生子了,那一天晴空萬裏,藍天、白鴿、灰牆、紅瓦,迷迷的快樂,她把小抽屜子裏的那個水鑽蝴蝶扔了,在陽光下她許了一個願。

大概她以後真的會是一位善母親。

這一天黃昏,蘇老先生穿一身白色竹布單褂,坐在宅子前一把藤椅上,看着劉管家散酒。

多少年了,他眼看着黃龍旗變成五色旗,眼接着,又變成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他迷迷的眼看着那飄拂的旗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那時蘇家還沒有沒落,他是蘇家的長子,整天地活在一種軟麗的快樂裏,蘇老先生遙想着,陷在回憶裏,這時旁邊那酒膩子遞過來的一片西瓜打斷了他的思緒,蘇老先生接過西瓜來,一下子被拉到現實,夕陽下感嘆着:“可憐啊可憐,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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