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第34章 34
溫溪生長的地方位于湖南南部的一座小縣城。
那個小縣城, 并不出名,人口數量密集,十年前時,那兒的素質以及文化程度都不太高。
而外婆則是土生土長的榆縣人, 一輩子哪也沒去過, 去的最遠的地方大約就是長沙, 即便如此, 她依舊連死也只想死在她的故土。
榆縣很漂亮, 溫溪很喜歡那兒。
那裏夏季時綠樹成蔭, 井裏常常浸泡着甜脆的西瓜, 外婆會帶她去到郊外地裏, 外婆墾地,她就把西瓜種子撒在那一個個小坑裏, 日頭從東升起,直至西才匆匆落下, 有時在地裏一待就是一天, 即便如此,外婆也時常不放心地裏那些她的孩子, 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
到了冬季, 外婆會為她織圍巾和毛衣,家裏的毛線成堆成堆地放着, 她閑來無聊時會去翻那些五顏六色的毛線球,有時不小心弄亂了還會挨罵。外婆最喜歡圍在火爐邊,電視裏放着新聞聯播,然後在并不明亮的燈光下拿着兩根扡子交叉編織着那些毛線, 而她則會乘外婆沒有注意,偷偷把中央一臺換到少兒頻道或者金鷹卡通頻道。
離開榆縣去至北京, 溫溪偶爾匆匆回頭看一眼,其實也沒過多久,可再仔細一算,竟然也有七年,七年,叫她忘卻了許多關于故土的記憶。
有一回同夏凝提起那兒,她竟然想不到什麽形容詞,只說,那一片片矮小的山坡,成蔭的綠植,如被覆蓋大地,叫她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那肆虐的蚊蟲,她身上經常有紅紅的腫團,有些撓得過分了,還會破皮,看起來很吓人。因此,外婆總是很費心思地為她驅蟲買藥膏看醫生。
明明外婆最是小氣,從來舍不得花錢。
她不願永久地耽于那些往事,怕自己舉步難行,可後來再看,卻發現,就是那些往事讓她勇往直前。
如今乘坐的航班并非當年前往北京的那班,可溫溪卻頻頻回想起那時,陌生的人,陌生的景,忐忑又不安,但沒想過回頭的心情。
遮光板被擡高一截,溫溪鼻尖上的墨鏡很好的弱化刺眼光線,從高處能遠遠望見遠處的秦嶺,重重疊疊的山巒連綿起伏。
落地長沙後,陳裕推着推車往外走,兩人所帶行李都不多,倒是簡便。
機場內的播報聲同人聲交替嘈雜,因為陳裕沒通知溫溪,是以溫溪只買了她一個人的火車票。
“待會還需要坐火車,火車到站後還要打車才能到住的地方。路途漫長,要是後悔了,你還可以直接買返回的航班。”溫溪低聲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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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陳裕很淡定地說,行走間仿佛對機場布局并不陌生。
“所以?”
“所以,我沒後悔。”
溫溪也不多說,徑直帶他出機場,繞道高鐵站去乘坐火車,帶着陳裕去售票口排隊,排着隊到了前頭,溫溪叫他拿身份證出來,陳裕卻一愣,道:“我有買票。”
溫溪動作一頓,撩起眼皮定定觑他。
既然有票,兩人自不能站在前頭擋後面的路,檢票入站後,溫溪才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什麽?”
“你怎麽知道是去榆縣。 ”
即使那語氣依舊無波,可陳裕還是從中聽出了那點隐晦異常的警惕。
沉默在兩人之間漸漸流淌了幾秒,陳裕垂眸對上她的眼,“我問了老頭。”
溫溪這才點點頭,收斂起那點本能的戒備。
陳裕不動聲色地觑她神色,暗自握緊手中行李帶。
正如溫溪所說的那樣,路途漫長,從北京飛至長沙再到榆縣,抵達時,天色将晚。河流穿城而過,河岸兩側皆是人群。算命擺攤,圈套玩偶,圍成群下象棋的大爺,叫賣的豆腐腦和涼粉,甜滋滋的紅糖糍粑。
“小時候,我真的很喜歡來這兒玩。”
她目光長遠地落着。
陳裕循着看過去,也只能看見一片虛空,和橘紅的天。
下了車,還需要再拐一個彎就到,大約還是有幾分近鄉情怯,溫溪腳步不自覺放慢,倒成了陳裕走在前頭。
那是一處白牆黑瓦的院子,兩層的自建樓房,院子外的大門鏽跡斑斑,但院子裏頭竟沒什麽雜草,除去院子那棵枇杷樹的落葉,倒也幹淨,不像長時間沒人住的模樣,似乎一直有人在打掃修葺。
陳裕站定在門口側頭看她。
溫溪也站定在院門口,擡頭看了一會,扯出一點笑來,“走吧。”
說着她從包裏拿出一串同樣鏽跡斑斑的鑰匙。
許久不曾用過的鑰匙,手掂量着也依舊是那個沉感,缺角的匙,被貼上小賣部賣的泡泡糖裏的貼畫的鑰匙扣。
院門生了鏽,溫溪推了一下還沒推開,陳裕于是也擡手用力推了一下。門終于打開,“咔呲”的聲響連綿着打開蒙塵許久的記憶。
溫溪徑直往裏走,繼續開鎖,客廳裏的沙發和電視櫃被套上防塵袋,牆上挂着一個笑得和藹可親的老人的黑白照,在那黑白照的最上面是外婆繡的家和萬事興。
溫溪溫淡的聲音響起,似有嘆息。
“我外婆這輩子沒享過什麽福,摳摳搜搜過了一輩子,一輩子都在為我們擔憂,她沒讀過什麽書,認不到什麽字,只認識她自己的名字和我們的名字,也只會算一些簡單的算數,可她卻能掙很多錢。她不算聰明,可從來沒被人騙過錢,她就這樣一直都很小心地活着,你說。”
溫溪忽而笑了起來,眼中閃爍着淚光,“她這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啊,我們哪值得她這樣付出。”
陳裕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尤其當下境況,他深知溫溪不需要安慰,只是傾訴。
這樣的傾訴于陳裕而言已然很是難得了。他走上前,輕輕抱住了溫溪,想要給她一個擁抱。
溫溪察覺到了他的舉動,斜了他一眼,拿手擋住了他的擁抱,推開他,微啞的嗓道:“幹什麽?”
陳裕一時無奈地抿了抿唇,“沒事。”
雖然這棟二層樓房建于二十年前,但房子還沒垮,能住人,溫溪準備簡單收拾一下房間,先住下,許久沒回,她也不願意去酒店住。
陳裕跟着溫溪走到二樓溫溪的房間,裏面布局自溫溪走後也未曾改變過,直到這時,他才終于想起為什麽會在溫溪在北京的出租屋裏看到她卧室時心中升騰起的熟悉感。
兩邊卧室的布局一模一樣。
溫溪和陳裕打掃衛生時,有人敲響了門,粗啞的嗓子喊着:“溪溪,溪溪,是你回來了嗎?”
溫溪一時之間沒能想起這熟悉的聲音是誰,走出客廳,才看到人。
“三爺爺。”她臉上揚出點笑,還記着叫人。
“哎呦,我剛剛從外面路過,一瞧,燈是亮着的,而就曉得肯定是你回來了,一看,果然。我們溪溪現在哦,可是大姑娘了,漂亮了,有精氣神了,好!”
三爺爺個子矮小又瘦,其貌不揚,但他人最是和善熱情,又讀過不少書,是個很懂理的人,從前就屬他對她和外婆最好,是以溫溪不讨厭他。
“三爺爺,謝謝你還想着我們呢。”
陳裕拿帕子擦着床頭櫃上的灰,一層層的灰蕩進水桶裏散了一圈,水都黑了不少,正準備下樓去換水呢,隐約聽見了溫溪和人交談的聲音,不過他不怎麽聽得懂,因為他們說的是方言,于是便走出來一瞧。
三爺爺老花眼嚴重,瞧見還有個男人從溫溪家中走出,還眯着眼去看,看了一會,忽然一個驚呼出聲:“哎,小陳!是你啊,你怎麽也在?”
說着,又自顧自來回打量着溫溪和陳裕:“哎呦,難怪難怪,你當時對阿珠家的事情如此好奇,好好好,原來如此,好啊好啊。”
阿珠是她外婆的名諱。
溫溪面色驟然僵冷下來。
雖然她不知道具體什麽情況,但唯一确信的是,陳裕來過這裏,還調查過她。
“三爺爺,您說什麽呢。”
溫溪盡量克制着自己的語氣。
三爺爺卻擺一擺手,“明天說明天說,今天天黑了,哎,吃飯沒得啊你們倆,去我家吃點,你三奶奶弄了飯的。”
溫溪勉強笑了下,“沒事,我們吃了的,明天嘛,明天一定去。”
三爺爺這才走了。
等三爺爺走後,溫溪卻許久沒動。
陳裕敏銳地察覺到溫溪情緒有些不對,想問為什麽,又怕她不高興。
“怎麽了?”
他語氣帶了些微的小心。
溫溪雙手緊緊握成拳,好半晌才克制着自己不給陳裕一巴掌的沖動,轉過身看着他:“你來過這裏?”
“你查我?”
陳裕怔了一瞬,笑也跟着淡了下來,吞吐幾息:“我只是想要了解你——”
溫溪驟然冷笑一聲,眼死死瞪着他:“陳裕,我是不是給你錯覺?你覺得你真可以入侵我的生活,來分享我的人生了?”
“我讨厭你這樣自以為是的行為,你懂嗎?”
陳裕舔了舔唇,想要解釋兩句:“我确實來過這,不過,非我刻意為之,一些機緣巧合下,說來話長,當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你的家鄉,是後來才得知。”
也在此聽說了許多關于你的事……
陳裕大二那年随着導員來過這邊,暫住時又意外在這裏的一所初中的光榮牆上看見了溫溪的照片,從陳騁那打探得知,這裏确實是溫溪的故鄉,又得知那所學校校長是溫溪母親族內的爺爺,因此他确實刻意打探過許多事,也在家族相冊中看見了溫溪的家和溫溪的外婆。
他還見到了溫溪幼時的玩伴,溫溪的親戚們,從那些只言片語裏了解到了從前的溫溪。
那是一個和現在很不同的溫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