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第35章 35
“月亮粑粑, 兜裏坐個爹爹,爹爹出來買菜,兜裏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繡花, 繡雜糍粑……”
葡萄架下的木躺椅, 老人拿着蒲扇為懷中稚子輕輕扇去暑氣, 嘴裏輕輕哼着哄孩子睡覺的童謠, 老人的眼皮一下又一下地往下垂, 似乎也被這午後陽光影響出幾分困倦, 沒一會, 輕緩的鼾聲從她鼻息中滾出, 一聲又一聲,是懷中之人最好的催眠曲, 帶給孩子安穩感和歸屬感。
溫溪睜開眼時,已淚流滿面。
簌簌墜落的淚珠很快把枕頭打濕一大片。
人還未清醒, 就叫這刻在骨子裏的清晨給喚醒了。
空氣中漂浮的味道清新幹淨, 是院子裏的那棵枇杷樹。叫賣的包子饅頭油條豆漿推着推車走過大街小巷,巷頭到巷尾都是一個聲音, 一定是準時的七點四十。
那時候她一聽到這個聲音從門前過就知道她今天要遲到。曾經覺得難熬的日子如今也輕易釋然, 只是對幼時的她過于漫長。
緩了緩情緒,陳裕還在沉睡中, 溫溪不欲吵醒他,小聲起了床,簡單洗漱過後就打車回了鄉下。
外婆和母親的墳建在村子後頭的大山上。
往年未曾興盛火葬,是以兩人皆是土葬。厚重繁複刻滿花紋的木頭棺椁被人擡舉着入了土坑, 那些花花綠綠的花圈圍了一周,石頭雕刻的墓碑, 叫他們就這樣沉睡此,再也無法醒來。
前幾天的大雨造成了小型泥石流,沒傷着人,只是把山上的墳都給沖了下來許多,許多都需要人辨認。
溫溪到那會,特地讓車開到後山那塊,沒從村前頭走,不想惹人多看,也沒打電話給族內親戚,只自己沿着山腳往上面走。
雖然這幾年,已經沒人再往山上拾柴回家燒,導致那些小路迅速被草木覆蓋,但溫溪還是憑着記憶在林中彎彎繞繞走了上去。
泥石流沖垮了許多樹木和草叢,但也是這些繁茂的草木擋住了大部分的流泥,如今壓了一片黃泥灘出來,還有許多順着樹叢間隙往山下流,導致那些小路也走不了,走到半路溫溪就再難前行,想了想她還是退回了山下。
下山時,碰上了幾個扛着鋤頭往山上走的中年婦女和男人,見着溫溪了,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好一會,大約在思考她是誰,最後約摸實在沒想起像誰,便直接開口問她。
Advertisement
他們沒認出溫溪,但溫溪認出了他們,于是,她徑直當做沒聽懂的模樣漠視他們徑直而過。
其實,除卻外婆,和一些給予過她們溫暖的人,溫溪對于這兒的人更多的記憶還是充滿壓抑厭惡的。
那些七嘴八舌的男人和女人,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污蔑和謠言,那些嘲笑諷刺,是溫溪從前的噩夢。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中走出,把他們都抛在了腦後,不是不計較,而是她徹底不将他們放在心上了。
又走回山腳,她思忖着是否要去族內的大爺爺家中走一趟,此次事件正是大爺爺給她打的電話,想來,他要更清楚一點。
正想着,溫溪就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形從遠處走來。
這麽多年了,那道佝偻的身形從未變過,于是她也就不再繼續往下走了。
大爺爺佝偻着背朝她走了過來,站在她面前定定看了好一會,才笑着說:“小溪啊,我遠遠看着,就覺得是你,還真是啊。”說着,他用着那雙渾濁的雙眼仔細描摹着她的眉眼,布滿老人斑和褶皺的臉露出一抹懷念神色:“你現在真是跟阿珠長得越來越像了。”
溫溪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評價,第一次有人說她長得像她外婆。可她明明看過外婆年輕時的照片,她們是不像的來着。
“真的嗎?”溫溪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啊,很像,跟年輕那會的你外婆簡直一模一樣,她那時候剛嫁過來,也是你這樣的年輕,皮膚很白,漂亮哦,你外公整天在跟我們說你外婆怎麽怎麽好看,怎麽怎麽乖巧。”
聽及這些往事,溫溪目光也變得柔和。
“才回來吧。”
“是。”
大爺爺手背在身後,作思索狀,然後說:“就別往山上去了,那些棺材都喊人搬到祠堂去了,你去那裏看一下吧。”
溫溪就跟着大爺爺亦步亦趨地走到了何氏祠堂,裏面擺放了好幾個棺椁,應當都是從山上沖下來的。
“就剩這幾個了,其他的都叫他們家的人來辨認完了,都扛回山上重新下葬修墳了。”
說完大爺爺就朝着最右邊的兩個棺椁走了過去。
“這就是你外婆和小媛。”
溫溪目光落至那兩個棺椁上,很好辨認,兩人的棺椁外形和材質以及新舊程度都不一樣。
不過,大約泥石流沖擊力大,兩個棺椁磨損程度都很大。
溫溪太小了,對這些其實沒什麽記憶了,倒是當年擡棺下葬的人都要比她更清楚。若真要叫她辨認,那肯定是辨認不出的,總不能叫人開棺看,那着實吓人。想來也無人允許。
“你看看,明天到山上修墳嗎?”
“那就明天吧。”溫溪也不願外婆和母親的棺椁過久地擺在這何氏宗祠內。
“行,那我明天叫人弄。”
有人從外面走進來,看了眼,又走了出去。溫溪側頭看了眼,說:“大爺爺,我想去看一下他們的墳。”
“也行,上去看哈。”
大爺爺帶着她往另一側饒上了山,那一側沒什麽泥流,但下了雨,土壤松軟,溫溪沒換雨靴,走了一會,腳上的帆布鞋底就黏了厚厚一層的土,彎彎繞繞走了幾分鐘,她站在如今已幹涸雜亂的泥堆前,遠遠望着熟悉的墳堆,一時間被腳下的泥土夯住了腳,走不動路了。
母親的墳年歲太久,垮得不成樣了,外婆的還稍微好一些,但如今都徹底倒了下去。
“哎,也是造孽,以前從來都沒有這樣過,不曉得怎麽回事今年就這樣了。”
剛剛山上時看見的那幾個中年人此時正拿着鏟子和鋤頭在開路,把那些黃泥都鏟到另一邊空曠地堆積着。
“是啊。”溫溪凝望着遠處隐在霧中的青山。
清脆的鳥啼躍過寂林,木林中的空氣清新。
幼時記憶裏上山撿菌子的場景歷歷在目。
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驟然響起。
溫溪本不想接,思索片刻,還是接起。
“在鄉下。”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溫溪又道:“你要是想來就來吧。”
旋即電話就被挂斷了。
在山上看了一會,溫溪又跟着大爺爺下了山,這麽一來一回,這會也都十點多将近十一點了。
大爺爺說叫她去家裏吃飯。
吃個飯的事,溫溪用不着推脫,也就去了,中途又接到陳裕打來的電話。
溫溪走到村子裏一看,陳裕極其招搖地打着車開到了村子裏頭,此時正在消息最集中區域站着,像櫥窗裏的模樣那樣。兩側打牌打麻将的,一旁圍觀的,通通都看向了這位陌生人。
溫溪臉色微黑,走過去把人帶了過來,一路經受着那些人的打量和好奇。
“你怎麽從村子前面過來?”溫溪問。
陳裕倒是不怎麽在乎那些大爺大娘的目光,但很顯然溫溪在意,他思忖着答:“我不認識路,這是那司機帶的,下次不會了。”
溫溪不欲再多說些什麽,把人帶着在巷子裏彎彎繞繞走了一會,走到大爺爺家中。
大爺爺家中幾個孩子都沒住鄉下,如今就大爺爺和大奶奶兩人在家中。
按理來說,溫溪其實該叫大爺爺他們叫大外公,只是外婆說,她就是這的人,就跟着這個叫法走。
于是,自小她就這樣叫着走的。
大爺爺見她從外頭帶了個人回來,還是一個一看就不是這種小地方養出的年輕人,心中就有了譜。
溫溪卻介紹說:“這是陳叔叔的兒子。”
大爺爺微詫異,倒也沒多問。
倒是陳裕神色微微扭了一瞬,但還是保持着禮貌,跟着溫溪叫人。
大奶奶在廚房中炒菜,趁機走出了看了眼,高興地招呼他們倆坐。
沒一會大爺爺也去幫忙去了。
就餘溫溪和陳裕坐在客廳。
昨晚的事還沒個解決,陳裕這會心中也忐忑着,有心想解釋,偏偏現下時機不對,他又不好開口。
于是,兩人就這樣幹坐了好一會都沒話說。
吃飯那會,大奶奶說起了泥石流的事兒:“其實啊,也不止咱們這這樣,聽說隔壁幾個村,都被泥石流沖垮了房屋,只可惜上面都不怎麽管,只派人來看了眼就走了,說是會上報,但其實,唉。我們也都曉得,這事最後他們肯定也不會管。”
大爺爺也氣罵上頭那些人就知道貪財。
陳裕跟着點頭,“确實,我們都沒在新聞上看到有報道,要不是來這一瞧,都不知道這事。”
陳裕不大吃得慣辣菜,吃飯就只能挑着拿那盤蒜蓉上海青吃。
溫溪掃了眼,沒說什麽。
她此時已然冷靜許多,也不欲再去向三爺爺探尋那些不重要的往事。
吃過飯,又坐了會,聊了些村裏的事,溫溪說想在村裏走走。
臨走那會,溫溪塞了一大筆錢給大奶奶,又說:“來時空着手,很不好意思,收着多去買些東西也好,算是我的心意。”
推拒了一會,大奶奶最終還是收下。
陳裕自然跟着溫溪一塊,兩人就漫無目的地在村裏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又走到了村子的後山那,那裏有一片樹林,從前沒被政府保護時,溫溪小時候還經常去那裏面玩,不過,如今她也不會再去裏面玩了。
那兒還有一口井,據說是天然的,反正溫溪很小的時候就在了,那口井水質幹淨清澈,插秧種田苦勞時,會有許多人拿着随身攜帶的水壺去接一點喝,很是清甜。
水井上頭有兩棵巨大的毛栗子樹,秋時地上會鋪滿毛栗,拿火一烤就很香。
溫溪站了一會,凝望着遠處,陳裕也不說話,雖然不懂她在看什麽,但就在她身側跟着看。
沒一會,一個男人從遠處的田埂走近至水井,又順着階梯往上,一眼看見了站在馬路旁的溫溪和陳裕,目光瞥了又瞥,最後才猶豫着道:“是溪溪嗎?”
溫溪視線微轉,落到那個高瘦黝黑的男人身上,他的聲音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定定看了一會,才笑了起來,“振哥,是你啊。”
那個高瘦黝黑的男人眼眸微亮,臉上揚起燦爛的笑,“好多年沒見了,都變樣了,果然出去過的就是不一樣。”
他們說的方言,陳裕聽不懂,多數都是在猜。
見何振的視線落到他身上,陳裕臉上揚起标準的商業笑容,很字正腔圓地說你好。
大約瞧面前男人說的普通話,何振也操着那口帶有方言腔調的普通話同陳裕打招呼,臉上笑意未變。
“走啊,去我家吃飯吧,你嫂子弄了飯,好吃,雖然比不得你們外頭吃的山珍海味,那也是最正宗的湖南家常菜。”
溫溪亦沒推脫。
在她小時候,她還是很喜歡這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哥哥,那時候她确切地憧憬過他的生活。調皮搗蛋但也很溫暖細心,會很認真地教她做題,會幫她打跑那些欺負她的混子,會教她很多她不懂的道理。
兩人邊走邊聊,陳裕插不進話,便只能做個擺設。
“哥,謝謝你。”
遲來的道謝,從前扭捏難以開口,溫溪如今也能很坦然地說出。
何振不在意地擺擺手,“那都客氣了,別說這些話,多回來看看我們就好。”
“說起來,我該叫你舅舅才對。”
溫溪輩分小,在這同齡的都比她大一輩,不是舅舅就是姨,雖然她自小就不愛叫,但如今也覺得沒什麽了。
“随你咯。”何振笑道。
何振家中院子裏種有芭蕉,具體什麽品種溫溪至今不知,但小時候她經常過來淘着吃,還挺甜,那時候回了鄉下,她就跟着村裏的朋友們在這芭蕉樹下玩游戲,不過她因為體質原因總會被一些不知名的蟲咬,久而久之她也就來的少了,那些朋友如今她也再想不起他們的模樣。
這會也不過四點,溫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和陳裕到來的緣故,他們現在就開始弄飯菜了。
趁着何振去弄菜時,溫溪也跟了上去。
“振哥,待會能多炒兩盤青菜嗎?最近辣吃多了,有點上火。”
“好,空心菜怎麽樣?剛從田裏掐的。”
“可以。”
她不愛吃蔬菜,但很喜歡外婆炒的空心菜。
農村的天黑得比城裏晚,但吃飯卻比城裏早。炊煙袅袅升起時,田地裏的人都扛着鋤頭歸了家吃飯。
菜被擺上桌時,何振的老婆也接孩子放學回來了。
見着家中來了兩個陌生人,兩人皆是一驚,但很快就聽何振從廚房出來介紹說是很久沒回來的妹妹。
溫溪和陳裕此時都有些後悔空着手來。
期間大爺爺還打電話來問她回縣裏沒有,她說在何振家吃飯。
吃飯間,溫溪小心着開口:“振哥,你一直在家裏待着嗎?”
何振一眼瞧出溫溪想問的,黑黝黝的臉笑出細紋,那口牙倒是白,他說:“這不是家鄉振興嘛,大學畢業就回來發展了嘛,剛好我爸媽也都老了,幹不了活了,這不得回來盡盡孝啊,就是辛苦你嫂子和你侄女了。”
之前聊天中溫溪得知何振如今開了個蔬菜基地,就是雇得村裏的人,租得村裏的地,收入倒也還可觀,至少在鄉下夠他們一家子花銷,又在造福家鄉,倒也是好事。
聞言,溫溪也沒再說什麽,扯着別的話題說去了。
吃過飯,溫溪和陳裕又在何振家待了一會才走。何振家的小姑娘倒是很喜歡溫溪和陳裕,一直叫着哥哥姐姐,被何振吓唬了幾句也不改口。
臨走時,那小姑娘還挺不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