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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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奇怪的是,陳白禮不喜歡張景辰求他的樣子。

小時候他也叫過“景辰哥”,只是後來覺得倆人就差了5個月,連半歲都沒有,他就懶得去多叫那個字了。他偶爾會覺得張景辰虛僞,特別虛僞,面上帶着笑,嘴巴裏說着讨人喜歡的話,溫婉賢良,簡直道德模範。

這種人在陳白禮看來,就是裝模作樣。從來不生氣,也從不跟人鬧別扭,天生服務型人格似的,怎麽可能?跟他要什麽都要的來,像什麽都不介意,怎麽可能?所以陳白禮沒想過張景辰也有不願意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人竟然是這樣表達不願意的,他說——“求你”。

這讓陳白禮沒了脾氣。他說不來張景辰像什麽,想着這人原來也有委屈的時候?委屈似乎都自己咽下去了,也沒聽他抱怨過。

張景辰悄摸搬出去了,誰也沒告訴。阿爸從來不管誰夜裏回沒回來,只要過兩天露一面,阿爸都不過問。陳白禮沒想到張景辰會住出去,家裏這麽大,他住哪兒去都沒理由。可現在張景辰有了個特別好的理由,陳白禮都不好意思去辯駁。他也想過不如讓那個孩子也住到家裏來,可張景辰似乎不願意。

陳白禮有點兒不高興,他還不想早上起來連張景辰一面都見不到,為了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野孩兒,家都不回了,這像話嗎。

陳白禮去市中心買了一堆小孩兒的玩具,遙控賽車和樂高什麽的,他沒有貢院六號的鑰匙,又不知道該不該給張景辰說他想去看看他。

上一次見還是在鬼屋的時候,那差不多是上周的事了。張景辰晚上不回來,周末也沒出現,陳白禮發現一件事兒,就是如果他不去招惹張景辰,張景辰就能活生生從他生活裏消失。

這算怎麽回事。

而張景辰一個人根本沒辦法照顧這個孩子,才三歲多,話都說不太好,前幾天因為想媽媽哭了幾次,後來只有張景辰抱着才肯睡。他請了一個阿姨來照顧孩子,小東西夜裏一看到他要走就抱着他的腿哭,說哥哥不走。

哥哥就心軟,走也走不掉了。

張景辰不知道怎麽跟孩子解釋他媽媽不要他了的事,就像其實他自己甚至都沒辦法讓自己接受他媽也不要他的事實。但不像他當年的年紀,張景辰當時已經十歲了,明白他媽為了一個別的男人丢下了他。而這個小東西現在還什麽都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也好,好多事情還是不要明白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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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棘手的時刻,一個大男人對着一個孩子束手無策。所以,當人事部的莊曉彤又冒出來後,張景辰不僅沒有驚訝,甚至還松了口氣。這個姑娘兩年前進的公司,人漂亮,性格也好,只是喜歡人喜歡的有些傻氣,本來是隔壁公司的一個男的在追她,她被逼急了,一下說出了她那句爾後讓她在兩家公司名聲大噪的“至理名言”,她說,“我就算給張經理做小都不會跟你在一起的!”

張經理——張景辰聽聞這句話已經是很久之後了,驚是驚了那麽幾秒鐘的,但随後也只當做小女孩的說辭而已。可是小姑娘似乎也不完全是說辭,給他做過便當,也買過禮物,張景辰沒說不喜歡她,也沒覺得喜歡她。

他知道自己現在寄人籬下,焦頭爛額,還挂在陳白禮的褲腰帶上,他自己所有的這些爛事都讓他無法接受一個姑娘的好意。這些都沒處理好,不能毀了人家。張景辰經歷過父母的離散,母親的抛棄,只覺得自己很難喜歡誰,更沒辦法結婚。如果本身就沒有結婚的打算,那自然也不要禍害無辜的女孩子。

可當下莊曉彤又冒出來了,在張景辰手忙腳亂地抱着一個三歲的孩子、不知道挑哪一罐奶粉好的時候。

張景辰不知道還有誰能幫自己,他現在不能讓他阿爸知道這個孩子。不是說他阿爸不好,也不是說陳家養不了這個小東西——他都養下了,再多一個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但是,他知道戰戰兢兢活在別人家的感受。說到底那都是別人家,自己是陳家唯一一個姓“張”的人。陳家的房子,陳家的傭人,陳家的公司和陳家真正的小少爺,沒有一個和他有關系。

他只能畏縮着,陪着笑臉,不知道會不會招人讨厭,會不會被人嫌棄。傭人們悉悉索索地談論着他的家室,知道他是撿來的,是“跳樓的老張留下的,被媽抛棄的小癟三”。他知道這有多難,還要多隐忍,要把多少傷心事都吞下去才能免疫。阿爸留着他,自然是看他乖巧又懂事。而一個小孩要在被丢棄的孤獨裏學會徹底的“懂事”,實在是太難了。他總是最有眼色的,小時候就是,在陳家的房檐下,大人們給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做什麽。話不多說,事不少做,收斂着情緒,低眉順眼,像讨好主人的小狗,怕哪一日陳家人忽然意識到他的多餘,拎起他就再扔出去。

他不想他的小弟弟再經歷這樣的一遭,太苦了。

小時候日日夜夜盼着成年,盼着能自己做主,現在總歸有了獨立的能力。他可以自己養弟弟,雖然還是在阿爸的公司做事,可年薪相當可觀。貢院六號的房子就算不給他,他也有能力自己在北京買房子。孩子這麽小,不該吃苦頭。陳家家大業大,但畢竟不是他家。旁人又該怎麽說?肯定又要罵他媽媽是個婊子了。先前就說是“扔了孩子找男人去了”,現在如出一轍,第二個孩子又扔了。張景辰都能想象到那些口氣和眼神,小時候人們以為他小,不顧及地談及他風韻猶在的母親如何二嫁,如何把他扔在醫院。那些在他背後偷偷看向他的眼神,揶揄的,八卦的,諷刺的,看輕或同情,都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甩在他的臉上。

何必還要再讓這孩子受那些窩囊氣呢。

他抱着自己弟弟,叫他“小九”。孩子本來叫“劉九思”,張景辰讓助理整理了資料,去把孩子改成了他的姓。張九思,這現在是他的弟弟了,和他相依為命、同命相連、血濃于水的弟弟。

莊曉彤幫他給小九挑了奶粉,張景辰抱着孩子,像個求知的學生,聽莊曉彤對着奶粉罐一個個講給張景辰聽。一聽說是親戚離婚留下的小孩,莊曉彤就被張景辰的責任心射中了一整顆粉色的心。“他媽媽養不起他……我想着我能養,不如我先帶着吧,”張景辰從小就是這樣,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委婉又隐藏,“以後他家環境好了的話,就能把他接回去了。”

小九一聽接回去,倏地抱住張景辰的脖子,委屈巴巴地,“不去,不去。”

張景辰趕忙笑着哄孩子說不去不去。

第二天莊曉彤給了張景辰一個小本子,幾十頁的筆記,都是莊曉彤從各種地方摘抄下來的——“如何照顧小孩”。字跡很漂亮,裏面有顏色鮮亮的記號,畫出了牛奶的溫度,三餐的配給,什麽樣的奶粉,什麽樣的營養餐,多少運動量,如何更親密。滿滿一本。

“我通宵做的,覺得你一定用得到。”莊曉彤的眼睛太亮了,像少女滿懷着愛情。張景辰一瞬間想說,你從網上down給我不就好了,何必要手抄?

可看着那雙眼睛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心裏只剩下一處溫暖的柔軟,被人不求回報地喜歡着,被小心翼翼地幫助着,張景辰覺得感激,趕忙把本子收下了。

那個時候他在想,莊曉彤其實是合适的,怎麽樣都是好的。對他而言,論最糟,怕不是只有他自己而已。所以其他人,其他事,怎麽樣都是好的。

莊曉彤約了張景辰去參加早教班,兩個人在班裏被人當作一對夫妻,莊曉彤低着頭笑,張景辰就也沒忍心戳破。她對孩子是真好,小九中午吃一點甜甜的米糊,忽的嗆到了吐出來一大口,莊曉彤想都沒想就一手接住了孩子吐出來的那一口,也不顧及髒。張景辰看着莊曉彤給小九擦嘴,忽然覺得要是自己能夠徹底從陳家搬出來,最好是找到一個新的工作,再買套自己的房子,那他就可以結婚。最好是北京也不要呆了,去上海或者蘇州,去重慶或者南京也行,都可以,他最好是這幾年就生個孩子,這樣可以跟小九一起養,年紀差得不遠,很多事就能一起處理,不必戰線拉地太長。

莊曉彤發覺張景辰在看自己,眼神一交彙,兩人都愣了一下,緊着就都別開,一個羞怯,一個裝傻。

他們倆一起帶着孩子吃了兒童餐才回去。路上給小家夥買了好些零食和玩具,張景辰在車庫裏要小九自己走,小九不肯,哥哥抱哥哥抱地跟着,張景辰無可奈何地把孩子抱起來,那輛新買的兒童電動車就抱不起來了,只能一手拎着,莊曉彤說他太寵小孩,幫忙把零食和兩把小槍的袋子提着,一起送上樓。她家住的不遠,東西都放下之後,張景辰會陪她走路回去,這幾天都是這個模式。

這基本上,就是個還未說透的戀愛了,甚至有點莫名地老夫老妻,抱着孩子,拎着玩具。張景辰知道莊曉彤在刻意地把他往這邊引,起初他戒備着,而現在卻不想了,任着莊曉彤像繩索一樣套住他,讓他動搖——孩子怎樣都需要一個‘媽媽’吧?一個足夠像媽媽一樣給出愛意的女性,就可以安撫一些缺憾了吧……?莊曉彤哪裏不好嗎?哪裏都好。不用從新認識,也不必要猜忌性格,更不用怕她讨厭孩子。

實在有點妥當。

張景辰心裏動搖着,若是莊曉彤眼下再說一次她那句名言,張景辰很有可能都不會讓她做小,直接就讓她做正了。

他正處在這個脆弱的階段,見到了母親,卻是那樣一個衰敗的女性,抛卻了各種爛攤子只求自己風流快活,可又像被生活折磨得喘不過氣,哪裏還有半點快活的樣子。小孩子扔給了他,就像當年扔他時一樣懦弱又自私,而他不得不帶着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回到不屬于他的北京,和陳姓的大宅裏。

他甚至不知道怎麽照顧這個小家夥,夜裏小孩子一哭,胡亂說着要媽媽的話,他就想起自己來,他和這個三歲的小孩竟然是同一個母親,又可笑又可悲,孩子說媽媽的時候,就也是在說他的媽媽,孩子說想媽媽,他眼淚就莫名其妙地往外滾,抱起他的小弟弟想讓弟弟別哭了,可自己都停不下來。

莊曉彤救命稻草似的冒出來了。孩子被她逗得直笑,張景辰在心裏問自己,‘可以嗎?’

可以嘗試着和莊曉彤一起嗎?

他的心裏動搖起來。

抱着孩子和電動車,莊曉彤提着袋子,兩人出了電梯沒走幾步,就看到了陳白禮。陳白禮看清走近的這一對男女後,先是眯了眯眼睛,而後很快露出一副輕蔑的表情。莊曉彤當然認識自家公司老總家的小少爺,趕忙打了聲招呼。陳白禮扯出一個笑來,和莊曉彤握了個手。

莊曉彤說不打擾兄弟倆談事情,放下東西就走了。

張景辰看到陳白禮帶來的樂高,猜想小少爺應該只是想看看小九長什麽樣子,當下已經快9點了,張景辰也不知道陳白禮在門口等了他多久。

“你怎麽不打電話?”張景辰說,“那我就早點趕回來了。”

“真的?”陳白禮的語氣很是不屑,“我怕我打電話破壞你約會。”

張景辰知道小少爺在想什麽了。

“怎麽樣?做過了沒?”陳白禮張開雙臂靠在沙發裏,夾槍帶棒。

幸虧孩子聽不懂,而且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張景辰皺着眉頭半天不知道該回什麽,“沒做過。”

陳白禮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了,“……那真是你女朋友?!”

張景辰皺着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抱着小九去了浴室。

把孩子安頓好,關了卧室的燈,張景辰立在小九卧室門口,看了一會兒才關上門。陳白禮站在樓道裏,覺得張景辰的服務型人格簡直令人作嘔。

“爛攤子撿在手裏,竟然這麽寶貝,真他媽稀奇,”陳白禮雙手抱在胸口,倚在牆上,“再扔兩個,你們就能湊一桌爛攤子麻将了。”

爛攤子。張景辰知道自己也是那個爛攤子。對于陳家而言,他本來就是個多餘的小雜種,而且是他爸一死了之扔下的爛攤子。陳白禮喜歡挑難聽的話刺兒他,……好在他已經學會吞刺了。

不是拔刺。

他的刺都紮在裏面,心髒像一個裏外翻過來的刺猬,外面是溫暖柔軟的肉,裏面都是刺。都是過去到現在被陳白禮一流們紮進去的刺,拔出來會流血,紮着又醜陋,所以幹脆插到最裏面去好了,被肉掩埋,被血吞沒。

剩下一個看起來妥帖、圓潤又溫暖的心。

他永遠都可以吞下去。

張景辰沒有說話,側過身想從旁邊穿過去,而陳白禮一把抓住了他。

“那個女人是誰?”陳白禮捏他的手指很用力,“幾天不見,忽然就有了個女人?”

張景辰抿着嘴角,想把手腕從陳白禮手中擰出來,卻失敗了。“可能,”張景辰說,“……她挺喜歡小九的。”

陳白禮瞬間捏緊了他,像聽到什麽天方夜譚,呵了一聲,他壓過來,把張景辰抵在牆上,再說話聲調卻都變了,“呵……那她喜不喜歡你被男人幹?”

“你小點聲!”張景辰緊張地看了一眼小九的卧室門,壓低了聲音,聲線卻在顫抖。

這時候還他媽在在意小孩子有沒有被吵到可真他媽虛僞,真他媽地惡心!

陳白禮一把揪住張景辰就往對面的卧室裏拖,拉進了門直接推翻在床上,他喘着粗氣,撲上去動作兇惡地撕扯張景辰的襯衫,張景辰慌亂地推拒着他,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直到皮帶被陳白禮抽走,被拽着褲子邊粗魯地往下褪時才出了聲。

“…別這樣……別這樣……!”張景辰猛然間意識到他根本就是在癡人說夢,他又一次認清自己的境地了,……還想着要結婚?

還想着要辭掉工作,買房子,和莊曉彤結婚?

還妄想着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能和小九差歲不遠,一起養大?

他徒然知曉了自己的悲涼,褲子被扯下去,腿彎被架起來,他手指都抖,抓着陳白禮的T恤連平衡都沒有。

“腿張開!”陳白禮罵道,粗魯地把張景辰拉向自己的胯,“你……”

他想說‘你他媽是聾了嗎’

卻猛然間看到張景辰低垂着眼睑。

滿臉的淚水,一聲不響的。

光裸的雙腿敞開着,忍得肩膀都在抖。紅着的眼睛看向他,陳白禮驚住了,自從過了十六歲,陳白禮再也沒見過他哭,這雙眼睛透着張景辰柔軟的光芒,卻這樣看着他。

陳白禮瞬間幾乎無法呼吸——他足足愣了十秒來抵擋他心底湧出的怪異的感受——

“……哭什麽?!…又不是要他媽的殺了你!”

陳白禮生氣了,他氣得發抖。

他見不得張景辰哭,小時候,長大後,他氣得發抖,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又不是他媽的第一次,你哭什麽哭?!”

他不知道他在生什麽氣,哪門子的氣,只能胡亂抓過旁邊的衣服把張景辰蓋住,他連張景辰的眼睛都不敢直視,只覺得想逃,要逃,口上卻還不服輸,像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相信自己這慌亂不是為了張景辰的眼淚,“……別他媽的哭了,又不是第一次做裝什麽貞潔烈女!”

陳白禮後來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他是在生自己的氣,他怪自己。

而從他心底湧出的那怪異的感受——是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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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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