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宛若湖面被清風掀起了一絲微妙的……
12. 寡言 宛若湖面被清風掀起了一絲微妙的……
麻将桌是流水席,沒人能坐一晚上,總要讓給別人的。那些原先推辭說不打的姨太太們看牌看久了也起了瘾,等前一撥人下桌後就迫不及待地補了上去,洗牌聲嘩啦啦的響,催得白小姐也不得不打消再來一把的念頭,悻悻然走到偏廳那一頭的沙發上同自家人一道坐着了。
徐隽旋和徐冰硯一并下了牌桌,徐俊玲也跟在左右,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這是跟着她那位名義上的弟弟呢。
白小姐看得有趣,贏牌之後心情愉悅也起了談興,從傭人手中接過溫水抿了一口,忽而主動挑起了話頭,問:“方才打着牌我還沒尋着機會問——四太太說的貢士是怎麽一回事,可有什麽說法麽?”
她開口時徐冰硯還沒坐下,正在沉默地尋找着适合自己坐的位置。
這不太容易,因為他既不能和白家人坐在一起又不适合坐在徐隽旋和徐俊玲旁邊,最恰當的是找一把放在角落的椅子暫坐,可白小姐忽然挑起的話頭讓他不能離談話太遠,因而最終只能找一把離沙發不遠的椅子單獨坐下。
多少有些別扭。
而在他開口回答之前徐俊玲就先替他回答了,似乎很高興同人說起這件事:“确有那麽回事——冰硯是光緒三十年二甲進士出身。”
白清嘉挑了挑眉,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心中有些奇怪的波瀾,這時坐在沙發另一頭的白清平也開了口,頗有些驚奇地贊嘆:“三少爺竟是進士出身?那該是□□年前的事了吧……”
徐冰硯今年也不過二十五歲,□□年前……他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呢。
也不怪白大少爺驚訝,他年輕時也考過科舉,可惜到鄉試便落第了,後來若非白老先生想方設法幫他走門路,哪裏還能成個官身?如今一聽說面前這位年輕的軍官當年竟是個少年進士,自然難免感到驚奇,還反複在問:“是進士科嗎?還是武科?”
還以為對方應的是武舉呢。
“是進士科,”徐冰硯答,“不過僥幸得了幾分運氣。”
聲音低沉,神情淺淡,看得出并非故作謙虛,而是當真把那斐然的成績當作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聽的人卻不得不啧啧稱奇,尤其白清平這種落過第的更難免慨然,連一向老神在在的白老先生都不由得多看了徐冰硯一眼,彼時眼底亦有一抹贊賞劃過。
“那後來又怎麽會從了軍?”白清平來了興致,揪着這個話題又追問開了,“二甲出身合該有一番好前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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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好前程?倘若跟對了人,潑天的富貴也是信手拈來,說不得比眼下的境遇還要好上千百倍呢。
被問的男人聽了卻只淡淡一笑,豎式肩章上的五角星在偏廳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都是為國家效力,其實也沒什麽分別,”他說,“際遇而已。”
磊落分明,幹幹淨淨,與此同時又好像隐藏着什麽曲折回環的故事,讓始終旁觀的白清嘉內心微微一動,宛若湖面被清風掀起了一絲微妙的褶皺,輕輕蕩開之後又再次無聲無息了。
坐在白小姐身旁的徐隽旋本來就不太喜歡徐冰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弟弟”,更反感他成為衆人矚目的焦點,眼下連自己美麗的未婚妻子都将那矜貴的目光投在了對方身上,可真教他百爪撓心渾身不适,忍不住就開口說:“的确都是際遇,也虧得當初三弟英勇得了父親青眼,否則今日也就不知身在何處了。”
這話說得雖沒什麽謬誤,可卻顯得十足輕慢,分明是暗諷徐冰硯出身卑微、全靠徐振提攜才免于不得志,既踩低了他、又擡高了身為将軍親兒子的自己,可真高明。
白清嘉心裏明鏡一樣,怎麽會不曉得徐隽旋那些小心思?就連他自己的親妹妹都有些聽不下去了,紅着臉想要反駁。
偏生事主最為坦蕩,神情依然板板正正,連一點波動都沒有,還點頭說:“确蒙将軍擡愛,受之有愧。”
那是白清嘉頭一回聽到徐冰硯說這麽多話——其實也不多,前後不過幾句,每句也只有不多的幾個字,可相比之前幾次見面的光景,已經算很難得了。
她好像曉得了更多關于他的事,可這些已知卻又牽出了更多未知,層層疊疊摞在一起讓她和他之間還是隔着一層濃霧——看不清,又越來越想看清。
正有些出神,餘光裏的男人卻忽而站了起來,身影挺拔又肅穆,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她愣了一下,回頭時才發現是徐振回來了,衆人的反應都比那男人慢半拍,緩了幾步才紛紛迎候起徐将軍。
徐将軍神色輕松地請大家坐下,看那樣子也不像是出了什麽棘手的事,只是白宏景一向最關心政治,即便有了判斷還是禁不住要多問一句:“如何,可是北京那邊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大事,”徐振擺擺手,笑答,“只是大總統一向關心滬上形勢,多問兩句而已。”
話說的簡略,但其實衆人也都明白這跟最近震動整個上海灘的三寶來重案有關,而大總統既然親自過問了,想必未來一段時間的風口還要更緊呢。
白宏景點了點頭,神情也有些憂慮,徐振看了一笑,說:“怕什麽?清平日後可是要去文官處做事的人,如今若連這點小事也要憂心,以後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徐振是草野出身,并未受過什麽優良的教育,因此言談舉止總難免有些匪氣,與白老先生的斯文持重大為不同。白宏景以往一向不太看得起出身不好的人,只是而今亂世形勢比人強,他也算是改了脾氣,聽了徐将軍的調侃面上也沒露出什麽龃龉,只附和了兩句,又說:“只盼局勢能盡快安穩下來、不要再打仗,不然年後清平北上赴任都會多出不少麻煩。”
這倒是真的——倘若幾省再打起仗來,交通勢必也要受到影響,這一路戰火紛飛的,豈不教人擔驚受怕?
“這有何可懼?”徐将軍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又給了許諾,“到時我派兵護送清平就是了,小事一樁。”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聽當然要同時表示感謝和推辭,直說不必如此麻煩,徐将軍卻說:“你們同我客氣什麽?清嘉嫁過來以後我們便是兩家合一家,哪有再生分的道理?”
白清嘉聽了這話眉頭已經打成了一個結,而徐将軍卻已不打算再多問他人意見,直接就拍板做了決定,徑直轉向徐冰硯說:“到時候你就親自走一趟,帶兵送他們去北京。”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見這場面也難再開口推辭了,徐冰硯則再次站了起來,恭謹地回答:“是。”
白家人回到公館已是夜裏十點,吳曼婷和白清盈都還沒休息,她們體貼地給白宏景備了醒酒湯,打算親手捧到他面前。
可惜白宏景今日是沒那閑心思喝什麽醒酒湯了,一進公館大門便臉色鐵青怒氣沖沖,吳曼婷吓了一跳,剛開始還有些心慌,後來細心一瞧,發現同行的賀敏之眼眶子發紅、她那作死的女兒也是一臉冷色,便明白大房母女是又跟白老先生鬧起來了,心于是又定了下去。
可她面上仍裝做慌亂,還挑唆:“這是怎麽的了?高高興興去的徐家,怎麽平白鬧成這個樣子回來?”
一句話挑得白宏景更是冒火,當晚更直接宿在了吳曼婷房裏。
這是難得的事兒,畢竟現如今已不比當初,她吳曼婷早沒了舊年唱柳琴戲時的漂亮身段和清亮嗓子,論得寵早已比不過紅江花園那位,論體面又怎麽也踩不上賀敏之的腳後跟兒,自然只能左右受氣、夾着尾巴做人,好長日子都等不來白宏景一夜留宿。
今日好容易得了機會,她可是要吹枕頭風的,第一步就是先問發生了何事,白宏景卻氣得連原委都不願複述,只大罵:“不肖子孫!狂悖至極!當初我便不該送那丫頭去西洋,學得一副罔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唐模樣!”
原是在從徐家官邸返回的路上和幺女起了争執。
這事兒也早有苗頭,畢竟白清嘉打根兒上起就不願和徐隽旋結婚,偏生兩家長輩非要攪合着硬湊,她能不上火?在徐家捱了一天已是窮盡了一身忍功,待坐上車後見左右沒有外人,自然就忍不住要發作了,撂下一張漂亮的臉同自己父親放狠話,說怎麽都不可能嫁給那徐隽旋,讓他趁早死了那條心。
白老先生怎麽能點頭?如今的徐家何等顯赫,緊巴着還來不及,誰會傻到和他家解除婚約?何況白家長子未來的仕途還需要軍方的力量扶持,這場聯姻是板上釘釘的事,絕沒有轉圜的餘地。
父女倆于是又起了大幹戈,氣得白老先生險些要犯起心髒病。
而此時吳曼婷雖然尚且未曾聽白宏景詳說,但依然能憑自己的聰明猜出個大概,心想那賀敏之的女兒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大好的婆家不要、竟是非要事事折騰才肯甘心。
倘若這麽好的夫婿能輪到她的女兒清盈……那該有多好?
吳曼婷又是妒又是恨,心下早已盤算幾轉,可那面上卻仍是一副溫柔曉意的體貼模樣,也沒辜負了她年輕時在戲臺上唱戲的童子功。只聽她靠在白老先生早已不再雄闊的胸膛上柔聲細語地寬慰着:“清嘉年紀太小,還不懂事的,等以後長大了自然就好了,您可不要再生氣,傷了身子骨還不都是我心疼……”
語态逼真,仿佛真是情深意重,果然哄得白老先生舒坦不少,沒一會兒手都摟上她的肩膀了。
吳曼婷心中一笑,又繼續編排,裝作猶豫地說:“不過在這婚姻之事上麽,孩子不像大人、總是考慮得不夠周全,被一番情愛沖昏了頭腦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或許,或許清嘉心裏已經另外有人了?老爺多留心留心,別讓孩子鬧出大事兒就好……”
一句話說得白宏景眉頭緊皺!
什麽?清嘉拒斥家中安排的婚事,竟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人?
此事乍一聽十分荒謬無據,可仔細一想又似乎并不是毫無可能,否則他那可憐可愛的小女兒又何至于對隽旋如此反感?再細細一想,清嘉今夜在那徐家官邸的偏廳還曾與那徐三說過兩句話,莫不是被那苦出身的破落軍官給勾去了心魂?
白宏景大怒,不忍斥責女兒自然只能遷怒旁人,當即連姨太太的肩也顧不得摟了,只憤怒地靠在床頭放出豪言:“我白宏景的女兒金尊玉貴、要配就配這世上第一流的男人!就憑那窮小子?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