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三……三千……”……

13.  賭場   “三……三千……”……

十二月的上海也冷起來了,入冬後總要時不時的下雨,天氣濕冷有些難捱。

薛小姐的身體就算在陽春三月也是病弱得緊,到了眼下這樣的濕冷節氣自然更加熬受不住,別說是戲園子,就是薛宅的大門她都邁不出去,只能終日裹着厚厚的毯子在家中養病,入眼的只有房間裏的四面牆壁。

也有友人來看她,譬如趙小姐和宋小姐,進屋子坐了沒一會兒就被藥味兒熏跑了,臨走之前還不忘自家人的囑咐、特意又到薛小姐的父母跟前露了個臉,雖則人家的礦山不會因為這幾句輕飄飄的問候就掉落一角進她們的口袋,可是做好人情總是沒錯的,比跟個藥罐子悶在一起要強得多了。

白小姐也來探望過友人好幾回。

她同樣不喜歡聞屋子裏嗆人的藥味兒,但因挂念薛靜慈的身體,每次來還是會待上好幾個小時,回回都要抱怨中藥的苦澀,還會反複說:“伯父還是不肯請西洋的醫生為你看病?這樣拖下去可不行,被那黑藥汁兒苦死了也不見好。”

薛小姐的父親比白宏景還要老派上千百倍,算是真正的遺老,因是滿人,故而對用堅船利炮打垮了大清朝的西洋人更加仇視,平生最恨跟“洋”沾邊的東西,即便如今他開采礦山的大機械還有不少是從國外引進來的。

西洋的醫學有什麽好?哪比得上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中國人有祖祖輩輩幾千年積澱下來的智慧,怎麽還要靠西洋人的玩意兒續命?他才不要請西洋的醫生為自己的女兒看診,盡管薛靜慈的身體已經一年差過一年了。

薛小姐卻很達觀,孱弱的病體似乎并未摧毀她的精神,家族的愚昧也不曾招來她的怨恨,此刻的她裹着毯子靠在床頭,朝白清嘉淡淡笑了笑,只說:“母親曾請西洋的醫生偷偷來瞧過,也說治不好……就這麽養着吧,我也早就習慣了。”

白清嘉聽了嘆氣,坐在薛靜慈床邊幫她調了調靠枕的位置,又說:“你可別悲觀,說不準哪天醫學又有了突破,肺病也能治得好了,到時候你親自去一趟西洋,去看最好的醫生。”

這自然是很美好的願景,可惜她父親的思想恐怕追不上醫學的進步,不會讓她出去的。

白清嘉也從薛靜慈當時的苦笑中瞧出了這一層意思,一時不知該怎麽再勸,好在薛小姐身邊的丫頭活潑,這時又搶了話,說:“老爺不準還有姑爺呢!到時小姐嫁個新派的男子,請他把咱們帶出國去!”

這是很有趣的話,言語間雖提及新派,實則思想還在走着依靠男子夫唱婦随的舊路,說得白清嘉頗為無奈——不過她也知道這的确是個方法,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對她自己來說是痛苦、是鎖鏈的婚姻,于薛靜慈而言卻可能是逃出生天的契機,倘若真有一個可靠的男人能用心愛護她,她便也能過上舒心些的日子了。

可惜薛小姐卻笑着搖頭,眼神通透又暗含婉轉的自嘲,宛若一朵雨後的丁香:“我這樣的身體還談什麽婚姻?平白拖累人家,要遭報應的。”

一下就說得白清嘉心疼起來。

“你不要這樣講……”她很無力地勸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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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怪白小姐不會安慰人,實在是薛靜慈的困境過于艱難了,這使得再漂亮的言辭都會顯得黯淡無光。

薛小姐也知道密友的為難,是以索性把話頭挑開了,轉而問起白清嘉的近況,待聽了一陣她對與徐家聯姻的不滿後,又不着痕跡地問道:“那你二哥呢?他可願意幫你說話?”

說到這裏白清嘉就更生氣了。

“他?幫我說話?”白小姐冷哼一聲抱起了手臂,“他都好些日子不回家了,也不知道在哪處溫柔鄉胡混,哪還記得有我這麽個妹妹?”

只控訴了兩句,随後就懶得再提那位糟心的哥哥了。

薛小姐卻覺得這兩句抱怨十分寶貴,起碼将關于那個人的消息從高大的牆壁外帶到了她身邊。她有些羨慕那個人的自由,同時又不免被他的風流勾起淡淡的苦澀,而心中的波瀾到了臉上就平靜無痕了,白清嘉只見舊友微微一笑,一副并不多感興趣的樣子,應了一句:“是嗎。”

實則白二少爺最近倒不是迷上了什麽美人,而是沾上了賭瘾。

他平素一直同一幫滬上的貴公子走得近,那幫人麽,花錢如流水,只圖一個痛快和風光,進了賭場就是第一流的冤大頭,被人怎麽算計都不曉得,一個大夜過去就能輸掉一戶普通人家一輩子的花銷。

那是真正的銷金窟,偏生坐落的地方是頂體面的,就在法租界旁,可不是本幫的流氓自己營建的,背後還有洋人參股呢。一座大樓金碧輝煌,跟禮查飯店比也不差什麽,一進大門就聽得人聲鼎沸,麻将、牌九、花會,乃至于在西方時興的輪盤賭、吃角子老虎機都赫然在列,可見洋務真是辦得好,中國人是将西學盡參透了。

白小姐對賭博絲毫不感興趣,當然不曾去過這名震上海灘的666號大賭場,連多聽一耳朵都嫌無趣,卻架不住她二哥央她。

那是十二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她吃過晚餐正和秀知一起在花園中散步,一擡眼皮瞧見二哥身邊的文永急匆匆跑進了公館,神情還頗有些倉皇,見到她時神色一喜,三步并兩步迎了上來,張口就是一聲“救命”。

白清嘉吓了一跳,也不知二哥在外闖了什麽禍事,心想莫不是同有夫之婦偷情被人家抓了吧?仔細一問才曉得他是在賭場輸了錢,自己帶的不夠用了,白老先生又拒絕再替他還賬,結果現在人被扣在場子裏,要等她去贖呢。

“荒唐!”白清嘉動了真火,漂亮的眼裏刮起了冷風,什麽花兒也不肯開了,“他是瘋了還是傻了,跑到賭場裏去糟踐自己糟踐錢?幹脆死在裏頭算了,怎麽還要人撈?”

文永也不敢說話,只能低頭彎腰由着小姐發作,待那股火氣稍稍退去了才又小心翼翼地說:“二少爺說就請小姐幫這一回,再沒有下次了,也不會把這事兒鬧到太太跟前去的……”

白清嘉一聽更是惱火。

她太曉得她二哥的性子了,這話的真意看似是在讨饒,實則分明是在威脅她,言下之意要是她不幫忙就要轉而去找賀敏之了——母親還不夠糟心嗎?要是知道自己養出的孽障竟在外頭欠下了賭債還不得傷心得眼淚漣漣?

白清嘉氣極了,可一來不能讓母親親自去收拾這爛攤子,二來又不能由着自家哥哥被人扣在賭場,思來想去還是不得不暫且壓下怒火去撈人,又問文永:“他到底欠了多少?”

文永顫顫巍巍的,也有些不敢說,猶豫半天才在白小姐和瞪視和秀知的一巴掌下說了實話,比出三根手指,怯生生地回答:“三……三千……”

民國初年的大洋可金貴呢。

譬如時下常見的男工,一個月也就是十塊大洋的進項,在絲廠做工的女工大抵也是這樣的收入,倘若節儉一些,一個五口之家一個月也就花出去十五元,三千大洋足夠養這一家子人小二十年了。

白小姐剛剛回國,手頭哪有那麽多現金?大晚上的去銀行也不頂用,又不能去尋大哥,他雖然也會幫忙可卻必然要知會父親母親,最後定然要鬧得雞飛狗跳。她是真沒辦法了,橫豎只能先拿上五百大洋現款和自己最為珍貴的一條紅寶石項鏈匆匆趕往了賭場。

那項鏈是她十八歲成年時父親送她的禮物,曾遠渡重洋被送到法蘭西,一直被她妥妥帖帖地收藏着,只在重要的宴會上佩戴,眼下為了救人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還要盼着賭場的人大發慈悲肯收非現銀。

她帶着東西匆匆上車往賭場而去,由于此前從無這樣的經驗,此時心中也難免感到緊張,心中想象的是一個烏煙瘴氣男盜女娼的地界,泰半還有兇神惡煞的打手一左一右跟在你身邊,一言不合就要打人。

她還很擔憂,深恐自家二哥已經因為欠錢被人打了,又琢磨萬一他當真受了傷這大半夜的她該去哪裏為他找醫生,愁得眉頭緊鎖、頭發都要白幾根了。

哪料從那金碧輝煌的賭場大門進去,入眼的卻是一個燈火璀璨的瑤池仙境,男人、女人、中國人、西洋人、新式人、老派人,各自混雜濟濟一堂,搖骰子下注的聲音不絕于耳,那般和諧歡騰的樣子若是被不知情的古代先賢看了,說不準還要以為是大同天下成真了呢。

而白二少爺就是這瑤池神仙宴的主位了,一身熨帖潇灑的淺色西裝讓他看起來格外出挑,翹着二郎腿坐在賭桌旁推牌九的樣子也是風雅悠哉得很,一擡眼一低眉,處處都是風流,哪有半分欠錢被人扣住的狼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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