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你為什麽……把他引來了?”……
40. 各方 “你為什麽……把他引來了?”……
深夜的徐家官邸仍然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今晚被派去租界抓人的可不只有徐冰硯一個, 法租界、公共租界、日本區……各個地界都有人負責。馮覽也親自去了,這位秘書辦起事來是十足十的穩妥,不單将自己的公共租界翻了個底朝天, 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曉了不少其他租界裏的狀況, 在徐冰硯進書房向徐振彙報時就順嘴多問了幾句。
“人不在英租界?”他站在徐振身後看着徐冰硯, 窄小的瞳孔裏顯露出審視的暗光, “我倒聽說你今天在一個英國商人的私人住宅裏停留了很久,還以為人就在那兒。”
徐振一聽眉頭就皺緊了, 臉色亦有些沉,擡頭看向徐冰硯,問:“有這回事?”
分明已然有些質疑和不快。
徐冰硯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騰的墨色,在徐振和馮覽的審視中不動聲色, 說:“意外遇見了英領事羅伯特先生,他和薛家的薛靜慈小姐一同去了一個叫湯姆森的英國商人家裏談生意,問候了幾句。”
這話也不假, 只是掩蓋了白家人和革命黨的存在, 徐振半信半疑,又問:“再沒有其他的了?”
徐冰硯面色如常, 答:“沒有了。”
徐振再沒說話, 只是沉吟着,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居高臨下地打量着自己的義子,仿佛在估摸他方才那番話的可信度。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每一個分秒都是潛藏危機的淩遲, 徐冰硯肅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氣氛有種凝固般的僵持。
最終還是馮覽先打破了沉默,在徐振身邊谏言:“那些革命黨眼下應當還沒出上海,依我看不如在碼頭、車站、出滬要道增設關卡嚴加排查——尤其是碼頭, 他們眼下最大的指望就是流亡到海外去,一定不能給他們可乘之機。”
神色狠辣,像條吐信子的蛇。
徐振還未收回審視義子的目光,聽言只沉沉應了一聲,沉默半晌之後才對徐冰硯說:“聽到你馮叔說的了?”
徐冰硯低眉斂目:“是。”
徐振輕哼一聲,意義莫明,說:“那就去安排吧。”
徐冰硯聽言神色如常地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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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房門關閉之後徐振陰沉的目光卻仍未被阻絕,馮覽察言觀色,彎下身子在他身邊詢問:“将軍是懷疑……?”
徐振冷笑一聲,又眯了眯眼,嘆:“他終歸是翅膀硬了,不聽話了。”
這話的意義深着呢,馮覽知道徐振是想起了此前在山東發生的事,遂也跟着嘆息了一聲,又問:“那将軍想如何做?要麽……”
目露兇光,比了一個殺的手勢。
徐振見了卻擺擺手,略有幾分輕蔑,說:“那倒不必,他還不敢有反心,敲打敲打就是了。”
頓了頓,又不乏嘲弄地感慨:“白家那個女兒可真是紅顏禍水,不單惹得隽旋為她傷神,現在還把冰硯的心思給折騰野了,讓他膽敢在我面前說謊。”
話至後半已經有了沉怒的意思,馮覽心中一凜,腰彎得更低,又從旁請示:“那如今抓捕白清遠的事還繼續交由他去做麽?萬一他把人放了……”
徐振冷笑一聲,又擡眼看向了馮覽,神情中的威嚴和算計皆令人心驚。
“派人盯着他吧,就當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他一字一句地說,“倘若他敢放了白家那個小王八蛋……那他也就不必再回來了。”
馮覽聽言瞳孔一縮,當即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是”,即将踏出書房時又被徐振叫住了,只聽對方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你親自去安排……”
黑夜無邊。
另一邊的白清嘉也是直到淩晨才返回家中,彼時她父親母親熬夜等在客廳裏早已是焦頭爛額,只差親自出門滿大街去找夜不歸宿的女兒了。
她一進門賀敏之便淚流不止,控訴着:“你這孩子怎麽總要教人揪心?眼下你哥哥已經成了通緝犯下落不明,倘若你再出了事我還怎麽活?你讓我怎麽活?”
真是肝腸寸斷。
白清嘉這一夜見識了驚濤駭浪,此時人還恍恍惚惚回不過神,只勉強地應付了母親兩句,假稱自己是在路上偶然遇見靜慈了,兩人久未相見就多說了會兒閑話,扯完謊又同雙親道歉,說下回再也不晚歸了,态度倒僞裝得頗為誠懇。
她母親又哭了一陣,到後來總算是累得撐不住了,白清嘉見此趕忙讓母親身邊的傭人扶她回了房,一轉頭便對上了父親審視的目光。
他很嚴肅地看着幺女,沉聲說:“到書房來。”
白老先生是眼明心亮的,可不像賀敏之一樣好糊弄——自己的小女兒和她二哥何等要好?近日裏為了找人都要豁出去鑽妓寮了,哪來的心思再同什麽密友說閑話?今夜晚歸必然是遇上了事,沒那麽簡單的。
白清嘉也曉得自己騙不過父親,方才扯謊不過是為了避過擔不住事的母親,如今書房內只剩他們父女兩人,她便總算得以将今夜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了。
白宏景聽後真是不敢置信——他那打從生下來便一直不學無術風流浪蕩的次子怎麽竟會是個革命黨!
他此前聽了流言還全然不信,心想定然是當局搞錯了,他那個兒子有幾斤幾兩他還會不曉得?成日只知道糟蹋錢玩女人,是天底下最地道的纨绔子弟,篤定只要把人找到就能為他洗脫罪名,一家人又能平平順順地過日子,哪成想他竟發了昏、當真走上了這麽一條不歸路!
白老先生又驚又怒,反複拉着小女兒的手追問:“你可看得确鑿?清遠是當真和那個金勉攪在了一起?他親口說自己是革命黨?”
白清嘉也想在此刻搖頭說不是,可今夜種種歷歷在目,她想當自己弄錯也不成,當下也紅了眼眶,看着父親不說話了。
忽來的噩耗真是催人心肝,即便是白老先生這等見過了改朝換代大風波的人也熬受不住,頹然癱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幾乎就要麻木了。
可他不能慌,更不能倒。
他是這個家的大家長、這個家的支柱,如今次子出事,長子又遠在北京,所有的一切都要他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來頂,他必須穩住腳跟,不能讓這個家垮了。
清嘉說今日在租界見到了徐振的那個義子?這意味着什麽?徐振那個老匹夫,莫非是為了保全徐家的體面要犧牲他白宏景的兒子?那該是多狠毒的心腸,竟能對自己的親家下這樣的狠手!
薛家?他們又為什麽摻合到這件事裏了?索佳文韬不是滿人麽?他怎麽會跟英國人有交情?也或許此事根本與他無關、是他那病怏怏的女兒自己撺掇的?為什麽?因為兒女私情?
白宏景平生多見沉浮,眼光和思慮都遠非常人可及,此時縱然心神不寧也仍很快厘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深知眼下次子唯一的路便是遠赴海外暫避風頭,等之後局勢穩定了才能再謀歸國大計,而如果他三天後不能順利登船,那麽等待他和白家的就是破滅與淪亡的死局。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展目時眼中已經浮現出了一抹精光,白清嘉站在父親身邊,只感到平素固執專斷的他此時卻像山一樣巍峨可靠,令她苦澀地懸了一整晚的心忽而有了幾分安定,又聽父親說:“為父都知道了……好孩子,去睡覺吧。”
接下來的三天對白清嘉而言是最難捱的。
她不知她二哥轉移到了何處栖身,只能給靜慈去信說想與她見面,可惜對方複信時卻婉拒了,原因也很令她信服——眼下風頭正緊,軍方的人已然見過她們和革命黨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難保不會暗中盯着她們的行動,倘若她們此時再接觸,恐怕會給她二哥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到時候更難收場。
薛靜慈也體貼白家人的焦心,又于信中附了三日後碼頭上的安排,她已提前安排了漁船,趁夜接引革命黨們去廣州,到那裏再換乘輪船遠渡出海,這樣總是穩妥一些。
白清嘉也知這樣的安排更安全,很快回信感謝了薛靜慈的用心,轉頭又将這些消息告訴了父親。白宏景知曉後也有一番安排,當日便去找了青幫的朋友——碼頭?那可是青幫的天下,魚龍混雜的地方最适合攪渾水,如今軍方的人已經封鎖了碼頭,要在高壓之下渡人出海,不借青幫的力絕不可能,幸而他在商場上縱橫多年、同他們一直關系融洽,如今若他許以重利,想來黃先生也不會推辭罷。
如此一來幾方都動了起來,反倒只有白清嘉無事可做,她留在自己的房間裏終日惴惴,既盼着三日光陰早些過去、哥哥早些安全出海,又隐隐畏懼那一天真正的到來,總覺得一切不會那麽順遂如意、會生出些折人壽命的波折。
……她更怕徐冰硯。
幾日來她頻頻陷入噩夢,夢裏全是他和二哥的身影——他手裏拿着槍,黑洞洞的槍口就指着二哥,她拼命跑過去阻攔,可男人冷肅的面容卻并未露出一絲憐憫。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幽暗深沉的黑眸就像無底的寒潭,只能給她以無盡的墜落,後來她終于聽到了那一聲令人絕望的槍鳴,回頭時已見二哥倒在了血泊裏,一向含笑的眉眼變得了無生意,仿佛困獸死前的悲鳴。
“為什麽,”她哥哥在滿目血淚中問她,“你為什麽……把他引來了?”
……然後她便驚醒了,心髒跳得又沉又快。
她躲在被子裏淚流滿面,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那個男人的側影,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帶給她心動和慰藉,只令她感到恐懼……
……和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