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甚至……他會殺了他

41.  千鈞   甚至……他會殺了他。

三日後是六月七號, 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白日裏天色尚算晴明,到傍晚時卻忽而烏雲漫卷, 陰沉的天色令人心頭郁郁, 緊張的氣氛在無形間蔓延。

入夜之後又下起了大雨, 直到淩晨時分仍不肯消停, 白清嘉在卧室裏翻來覆去,到兩點前後才總算等到了父親派傭人來叫她——他們要一同到碼頭去。

這事父親沒有告訴母親, 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貨真價實的革命黨,更不知道今夜他就要乘船遠渡,往後恐怕再難回到她身邊了。如今她還在卧室裏沉睡,絲毫不曉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已經悄無聲息地出了家門, 坐上轎車要到夜雨中去送那個即将遠行的人了。

白老先生其實也知道今夜自己并不适宜在碼頭露面,可親生的孩子即便再混賬再荒唐,做父親的也終歸難免心疼, 要不管不顧再去送他一回的;此前他曾因次子纨绔而斷了給他的零花, 如今到了生離的時刻卻又大方起來了,為次子預備了三萬大洋的現款裝在箱子裏, 想來已足夠讓他在國外安頓下來, 不必颠沛流離,不必吃苦受辱。

白清嘉坐在父親身邊,看着他因近來操勞而越發顯得蒼老的側臉,心中真是酸澀不可勝言, 連帶着此刻車窗外的雨聲也哀愁起來,像一首綿延不絕的送別曲。

深夜的碼頭仍有軍警巡視,也不知是政府派來的還是徐家派來的,個個背着槍, 氣氛冷肅又駭人。司機關了車燈,也不敢再接近了,縮在離碼頭半遠不遠的角落裏,等着坐在後座的主人家命令。

白清嘉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如今一見兵便手心發涼,她父親看出她恐慌,遂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沒事,父親在。”

話音剛落,漆黑的雨幕中就冒出了幾個人影,打頭的是個個頭不高的男子,一看便是本幫人,帶着兩個弟兄湊到了白老先生車窗前。白清嘉見父親把車窗搖下,又聽窗外那人低聲說:“都打點好了,老先生請随我們來吧。”

該是青幫的人。

白清嘉看着父親點了點頭,随即示意她跟着一同下車,外面大雨滂沱,修繕狀況不佳的土路如今已是一片泥濘,白清嘉為父親撐着傘,跟在青幫人身後走向了碼頭。

剛一到入口便被軍警攔住了,對方挂着一張臉,在大雨中問他們:“什麽人?”

白清嘉的心猛地一跳,又見那打頭的青幫兄弟上前一步,将雨衣掀開露出自己的臉,哈着腰說:“是我,是我。”

那幾個巡視的軍警似乎認識他,認了人臉之後态度稍霁,只是目光在他們一行人中掃了一周,又很容易發現了兩張生面孔,于是眉頭又皺緊了,看着白老先生和白小姐問那個青幫人:“你還帶了人?”

“是來驗貨的東家,”那青幫人被淋了滿面的雨,仍客氣地解釋着,“老頭子親自點了頭的。”

那軍警一聽“老頭子”三個字神情便軟了些許,可惜片刻之後神色又為難了,沉吟着說:“如今是非常時候,碼頭查得嚴,什麽人非要這時候來驗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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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幫人聽言臉上露出邪笑,又朝那軍警湊近了一步,壓低聲音說:“人家運的是煙土,頂頂好的貨色,怎麽能不來親自看看?咱們也不是不懂事,改日定送些給兄弟們嘗嘗……”

這話一說,幾個軍警相互對視一眼,各自也算滿意了,遂總算擡起了槍口放行,另囑咐:“快進快出,不要耽誤。”

那青幫人滿面的雨和笑,立刻答:“一定,一定。”

深夜的碼頭有種難以描摹的陰沉之感。

殺人越貨,偷搶擄掠,難以計數的肮髒勾當都曾在這個遠東的港口悄無聲息地發生,黑夜裏那一艘艘船就像看不清臉的鬼魅,光禿禿地矗在那裏、連影子也不見。

幾個青幫人步履匆匆,帶着白家人走向碼頭深處,遠遠地,白清嘉已經看到了幾艘角落裏的漁船。

“就在那裏,”那青幫人搖搖指着那幾艘船壓低聲音說,“二少爺一行都已經在船上了。”

恰此時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凄冷的白光将黑暗的碼頭照亮了一瞬,那肮髒破舊的漁船便清楚地躍進了衆人的眼眶,即便還隔了幾十步遠,白清嘉卻好像已然能聞到船艙中傳來的黴味和腥味,她實在難以想象自己的哥哥就藏身在那裏,心中的沉重就像天邊遲來的悶雷一樣不停地翻滾着。

二哥……

身邊的父親看了這光景大約也是心痛如絞,以至于腳下都微微打了個晃,白清嘉見狀趕緊将人扶住,又聽父親沉聲說:“走吧……去看看他。”

青幫中人是見多了這等亡命天涯生離死別的場面,早就見怪不怪,不等白家父女平穩了心境便闊步走到了漁船邊,打頭那人映着船艙裏透出的朦胧燈光一個跨步便從岸邊跨到了船上,剛要擡手扣一扣那船艙的門,漆黑的碼頭卻忽而亮起了刺目的白光,活脫脫要晃瞎人的眼!

衆人皆大驚,連忙折身回頭看去——

卻見原本空空蕩蕩的堤岸上忽而出現了若幹道淩亂的光線,一陣整齊的腳步聲伴着雨夜雷鳴一點點逼近,他們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漸漸看到了為首那人的臉——平凡到讓人幾乎記不住的面孔,以及一雙隐在圓框眼鏡後毒蛇般的眼。

……是馮覽。

彼時大雨滂沱人聲紛雜,混亂的碼頭之上有數不清的人臉在白清嘉面前晃來晃去,可在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之中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像過往一樣冷峻嚴肅,一身板正的軍裝站在馮覽身邊,那雙黑色的眼睛還和去年十月他們初次在這個碼頭相遇時一樣深邃,只是如今他卻不會再溫和地把自己的外套借給她遮雨了。

他要來抓她的哥哥。

甚至……他會殺了他。

夏夜的暴雨本不該讓人感到寒冷,可與那個男人目光交彙的一瞬白清嘉還是難免如墜冰窟,她忽而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又唯恐它們融為一體,那些夢裏的糟糕圖景會一一變成谶語,将不可逆轉的噩運帶到她面前。

茫然間馮覽已經開了口,這位徐将軍的得意臂助正斯文地推着自己的眼鏡,看着白宏景笑得客氣,聲音隔着雨幕傳來,問:“白老先生?如此暴雨之夜您怎麽會親自到碼頭來?我還當方才是我看錯了。”

他身後羅網森嚴,數以百計的軍警整整齊齊地站在雨裏,锃亮的槍支在刺目的白光中泛着冷色,如此氣勢洶洶顯見是有備而來,彼時白老先生雖心神巨震,卻還是想通了一切的原委。

……他被監視了。

徐振可真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想來早就暗中派人盯住了白公館,料定他若知曉次子下落必然會暗中為其周旋,同時必定會在其離滬之時至碼頭相送,屆時他只要派部下守株待兔就能人贓并獲,清遠是插翅也難逃了。

這番陰謀哪裏能算高明?不過是尋常伎倆罷了,偏偏他關心則亂沒了章程,又實在沒想到徐振為人會如此卑劣決絕,這才栽在了如此淺陋潦草的坑裏!

白宏景心下沉痛已極,面上卻還不得不端出一副泰然的樣子,指望着馮覽能看在白家與徐家有姻親的份上高擡貴手,說:“沒什麽大事,只是近來進了一批好貨,老夫要親自來掌掌眼——怎麽,這也犯法麽?”

馮覽也曉得白老先生心中的那一層指望,可他卻注定要辜負他的殷殷期待,同時他還對白家人這股子死到臨頭還硬着脖子的清高勁兒十分反感——不就是一個靠做買賣發橫財的賤賈麽?還真以為自己能算什麽金貴的人家?得罪徐家于你們能有什麽好處?現世報來得便是這麽快,要教你們知道厲害的。

他心裏譏诮地發着狠,臉上的神情卻比白老先生還滴水不漏,既客氣又恭敬,說:“老先生哪裏話?您看您的貨,自然不犯法。”

大雨如瓢潑,天邊又傳來一聲悶雷,恰似馮覽蛇目中一閃而過的陰狠一樣令人心驚,他頓了頓,話鋒立即一轉,補充:“只是我們接到線報聽聞今夜有革命黨要偷渡出海,這就是違法的了——給公家辦事嘛,總要講規矩,不得不親自來驗一驗查一查,還請老先生見諒。”

說完,臉上神情厲色一顯,已對身邊的士兵下了令:“去,查查那幾艘船。”

指的赫然就是革命黨們的藏身之處!

白清嘉是徹底慌了,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親面色慘白地對馮覽露出了示弱的神情,這個高傲了一輩子的華發老人眼下為了自己的兒子向一個晚輩低頭,而對方卻殘酷地視若無睹,仍命令軍警們手持槍械、一步步向那幾條漁船逼近。

身後便是奪命的懸崖,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此刻就在生死一線之間,可是上天入地皆是死路,絕無縫隙容他們逃出生天。最絕望時她還是看向了徐冰硯,隐隐期待着他能像當初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一樣從天而降伸手将她拉出困厄的絕境,可如今他卻站在雨幕的那頭一動不動,幽深的眼睛越過她看向了更遠的地方,清冷又肅殺,像一尊不知憐憫的石像。

她終于徹底放棄了,目光從他身上狠狠別開,耳朵卻在一片蒼茫的雨聲中絕望地捕捉着軍警們的動靜,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從堤岸跨上甲板、從甲板走向船艙、又催命一般敲響了船艙的門。

未得應答,他們于是狠狠破開了那漁船上單薄的小門。

“長官!這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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