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42. 一發 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白清嘉的心被狠狠攥成了一團!
她兩只手都在發抖, 感官幾乎是麻木了,連被她父親下意識地狠狠掐住了手腕都感覺不到疼,又聽馮覽悠悠然地“哦”了一聲, 音調上挑, 夾雜了幾分毫不掩飾的愉悅和戲谑, 随後也在一衆軍警的護衛下一步一步向船艙靠近了。
“二少爺, ”他的聲音大起來,好像是故意說給白宏景聽的, “請你自己出來吧,馮某也不想傷了和氣。”
船艙裏無人應答,白清嘉也不敢回頭去看,可沒過一會兒身後就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像是有一群人從船艙裏走了出來。她緊緊閉上了眼睛,耳邊卻又出現了幻聽,仿佛聽到了子彈上膛扣動扳機的聲響, 然而半晌之後身邊卻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大雨綿延不絕于耳。
白清嘉越發不明所以,忽而又覺父親緊抓她手腕的手卸了力, 遂下意識回頭看去——
只見船艙中走出了一群生面孔, 有男人也有女人,個個衣着破落神情閃躲,像是在工廠裏做工的,哪有白家二少爺白清遠半□□影?
她怔住了, 滿眼的不可置信,扭頭看父親也是同她一般形容,再看那幾個青幫中人卻是不驚不躁,似乎早就知道這船裏的乾坤……
另一邊的馮覽可真是大驚失色!
他奉了徐振的命令要在今夜收去那白二少爺的命, 派人跟了白宏景三天才好不容易摸到眉目,哪能容許事情在這臨門一腳的當口出現纰漏?他當然不肯死心,見狀立刻冒着大雨對左右的士兵厲聲下令:“進去搜!仔仔細細地搜!一個角落也不要給我放過!”
軍警們大聲應“是”,繼而紛紛持槍進入了狹小的船艙,連那幾條漁船的艙底都打開查驗了,就差拿把斧子将船整個劈開、查一查狡猾的革命黨是否變做小紙片藏在了木板的夾縫裏。
沒有。
沒有。
到處都沒有。
馮覽的眉頭已然打成了一個死結,瞳孔縮得像針尖兒一樣小,他站在船上看着白宏景,嘴角已經勾起了一抹冷笑:“白老先生好厲害的手段,這一招是聲東擊西還是瞞天過海?可你不要忘了私藏革命黨是什麽樣的罪過,難道就不怕北京問責?”
夜雨之中白宏景的神情也顯得高深莫測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馮覽輕笑了一聲,緩緩反問:“私藏革命黨?這些不過是要到我廠子裏做工的工人,便是大總統親自查問也是一樣的結果,馮秘書可不要胡言亂語壞了我白家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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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息冷沉,再不似方才那般隐忍。
馮覽狠狠一眯眼,心下卻知自己今夜是着了白家這老狐貍的道、斷不可能抓到白清遠和金勉了,這幫可恨的革命黨說不準此時已然尋了別的法子逃之夭夭——可他心中隐隐卻又存了疑慮,不信白宏景能有本事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嚴絲合縫,遑論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在軍警上船搜捕時白家父女的神情分明是亂了,難道他們還能演得那麽真、騙過了他這雙在官場中磨練多年的火眼金睛?
然而他再不甘心又有什麽用?抓不到人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偏生他還不能發作,要生生壓着脾氣對着白家人好言好語,牽強地彌合着兩家人之間早已裂開的縫隙,笑着說:“沒有是最好的了,也是我們得的線報有誤才險些造成了誤會,如今查清就好——我向白老先生致歉。”
說完,壓下心底十二萬分的不甘和屈辱,在瓢潑大雨中向白宏景深深鞠了一躬。
白宏景冷眼斜視,連一個假作客氣的笑也欠奉,老邁的身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照射下顯得分外蒼冷,飄搖的風雨使這個夜晚越發令人驚懼。
馮覽也明白今夜發生的一切對于兩家人來說已無異于撕破臉皮,是以也沒耗費多少耐心等待白宏景免去他的禮節,片刻之後便自發直起了身子,最後冷冷地看了一眼碼頭畔的白家人。
“走——”
他終于轉身離去了。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身處其間的人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便眼看着一場大戲近乎荒唐地落了幕。
軍警們紛紛随同馮覽從碼頭上離開,那個男人的背影亦漸漸消失在了夜色裏,有那麽一個瞬間白清嘉生出了錯覺,依稀看到他從雨幕的彼端向她投來了一個沉沉的眼神,滿天的風雨也不及他當時那個神情晦暗,讓她一顆心像被人擰着,連酸澀都感覺不到了。
而當軍警們可怕的背影終于緩緩淡出衆人視線,白清嘉的耳邊又忽而傳來的一聲沉重的悶響,她僵硬地回過頭一看——
……卻見她年邁的父親已經昏倒在了大雨裏。
白宏景早已不再年輕了。
即便他娶了一房年輕鮮嫩的姨太太,即便他還活躍在京滬社交場的中心,即便他心裏還勾畫着一幅又一幅壯烈的圖景、立意要把自己的家族送上越來越高的臺階,他也終歸還是老去了——次子闖下的禍患能有多大?能有當初改朝換代的震動大嗎?可他卻頂不住了,區區小半月的操勞便累垮了他、把他拖進了仁濟醫院。
他是這家醫院的名譽董事,還是倫敦教會委派的談文蔔醫生親自游說聘請的華商,可這有什麽用?在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白老先生擁有的財富并沒能讓他獲得慷慨的特赦,他同樣要在淩晨的深夜被洋人醫生推進手術室去,而他可憐的小女兒則要拖着被雨水淋透的身體坐在肅靜冗長的醫院走廊裏等待。
白小姐是生在蜜罐兒裏的,平生從未遇見過什麽大風大浪,近來頻發的事端早已超出了她的預計、令她感到不可耐受了。她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即便慈愛的海倫護士長一直在她身邊溫柔地安慰、稱白老先生一定會平安無事,卻依然無法抹去她心中的惶恐。
——父親會死麽?他還能走出這家醫院麽?倘若不能……那她該如何面對父親突然的離開?如何勸慰家中柔弱且不明一切的母親?如何繼續在危險中尋找二哥的下落?
……她不知道。
她的靈魂好像已經裂成了兩個,一個正發瘋一樣向模糊的未來撲去,另一個則呆若木雞地被困在原地,混雜的思緒擠得她頭痛欲裂,同時她也一陣一陣地開始發冷,眼前已然有些模糊了。
……這是發燒了麽?
也許吧,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一直等在這裏,直到親耳聽到醫生告訴她父親還活着。
這花了她不少工夫,起碼有一個多小時,直到談文蔔院長親自來到她面前告訴她她父親已經安全了才算終止,他說她父親的心髒“出了一些問題”,同時“還有腦出血的跡象”。
這些應該都是很兇惡的病吧?連這些厲害的洋人都感到為難了,談文蔔院長在與她說話時眉頭一直微微皺着,神情間有種隐晦的憐憫,如果不是白清嘉到後來已經有些耳鳴,必然就不會錯過他那句低低的“我很抱歉”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熱,意識也越來越含混,可她仍堅持拖着搖搖晃晃的腳步到病房裏去看她父親,只見他緊閉着雙眼躺在病床上,華發滿頭的樣子顯得尤其虛弱,她見了之後眼眶更燙,一時竟懷念起了與父親頂嘴、惹他發火的舊日光景。
可彼時她卻并無太多工夫傷春悲秋,時間已過淩晨四點,再過兩個小時母親就要醒了,她得派司機先回家裏回話,順便再帶兩個傭人回來照顧父親,等安頓好這些事又是一小時後了。
秀知也來了醫院,看着她家小姐疲倦已極的樣子真是心疼不已,一照面便勸她回白公館休息養病,白清嘉卻不肯、只一意守在她父親病床前,最疲倦時也不過趴在床邊打了個盹兒,意識始終崩着不敢松,身邊只要有一點動靜就能醒過來。
後來她在朦胧間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很輕,聽得出來人已經盡力小心了,可她還是從淺眠中被驚醒,擡目時當先對上了一雙墨色的眼睛,伴着夏日黎明前最黑沉的夜色,有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深重感。
……是他。
彼時她尚在半夢半醒之間,也不知眼前的光景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夢,可見到他後心裏乍然湧起的傷情和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她甚至瑟縮了一下,下意識離他遠了一些,眼中浮起戒備,看着他有些模糊地問:“……你又來抓我們了麽?”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深邃的眉眼之間隐約劃過了一絲狼狽;原本站立在她身邊的男人陷入了沉默,猶豫片刻後又緩緩蹲在了她身邊,一向筆直的背脊微微彎曲,像是某種無聲的妥協。
“不是……”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像最甘醇的美酒,也像音色上好的大提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克制的柔情,好像很疼惜她,又好像在哄她。
她伏在父親的病床邊不動,來勢洶洶的高熱讓她沒了力氣,連眨眼睛的速度都變慢了,漂亮的睫毛像停留在花枝上的蝴蝶,輕盈又曼妙。
“那你來做什麽?”她又問。
他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在對什麽感到無奈,寬闊的胸膛離她只有不足一尺的距離,對此時疲憊的她而言是個充滿誘惑力的溫柔陷阱。
“你二哥要走了,”他的低語更像騙局,好聽得像張幻夢般的網,偏偏語氣是最嚴肅端正的,讓人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男人會說謊,“……你要去送送他麽?”
理性逐漸蘇醒。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