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他站在溫暖的晨光裏

43.  送別   他站在溫暖的晨光裏。

白清嘉是在城外的山野裏見到她二哥的, 那時她從徐冰硯的軍車上走下來,恰好看見熹微的晨光一點點染上了遠方的天空。

白二少爺仍然風流倜傥,斜靠在一輛黑色轎車上抽煙, 那樣子看上去尤其散漫痞氣, 頹唐的浪蕩子有這世上第一等潇灑的氣派, 像只狐貍一樣輕易便能迷了人的心竅;軍車駛來的動靜引得他扭頭朝他們看來, 見到妹妹時眉眼間也染上了笑意,還朝她悠悠然招了招手。

那光景讓白清嘉心中五味雜陳, 覺得如此模樣的二哥既熟悉又陌生,向他走去時連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徐冰硯默默看了這對兄妹一眼,不願打擾他們話別, 于是留在車裏沒有下去。

“……你怎麽抽起煙了?”

這是大難過後白清嘉同哥哥說的第一句話,寡淡之外又有幾分複雜,好像是在抱怨他, 又好像是在關心他, 說不清。

他是有些瘦了,大概這幾日的躲藏對他而言也十分艱辛, 一向整潔的人此時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總是有幾分落拓邋遢,可不知何故就算這樣他看起來依然十分矜貴,聽了她的話還挑眉“哦”了一聲,随即把煙熄了, 笑了笑說:“我忘了,你不喜歡看人抽煙——下回不了。”

這個言行很引人傷感,畢竟他手裏的那根煙象征着另一種生活習性,那是白清嘉所不熟悉的、來自另外一個交際群體, 而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将走向他們,也許未來都不會再回家了;那句“下回”就更糟,擺明要惹人哭的——誰不曉得這個所謂“下回”只是一紙空話呢?

她心裏慘淡,只好深吸口氣平複情緒,再擡眼看她二哥時已經能露出一絲笑了,沒提昨夜發生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也沒說他們的父親此刻還躺在病床上,只淡淡地問:“你要走了嗎?”

白清遠答得也清淺:“嗯。”

她點點頭,又問:“去哪裏?”

“乘車去浙江,再轉鐵路到廣州,”他說,“後面都一樣,從廣州乘船到日本去。”

終還是難□□亡。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她也能接受,默了一陣之後只将手上的提箱遞給了他。

他挑了挑眉,問:“這是?”

“錢,”她答,“父親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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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晚本打算親手将它給你,只可惜……

她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白清遠則有些怔愣,半晌才接過那個箱子,華美的狐貍眼微微垂下,神情有些寥落。

“父親……有說什麽嗎?”他問。

白清嘉想了想,說:“沒什麽特別的話,就是讓你照顧好自己。”

“好好休息,好好吃飯,不要惹事,做任何事前都要三思,”她看着哥哥的眼睛說,“要記得家裏還有人在等你回來。”

這哪是父親的話?分明是她的話,可同時他們也都知道,倘若父親真來得及再給次子幾句囑托,最後說出口的也無非就是這幾句了。

白二少爺一笑,有些蕭索又有些歉疚,最終卻只點頭說了聲好,并未再提及家人,只在看向妹妹時多了句話,囑咐:“你也一樣……好好照顧自己。”

話到這裏頓了頓,就着越來越明亮的晨光扭頭看了眼留在車裏的徐冰硯,兩個男人隔着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距離相□□了點頭。白清遠又把目光收回來看向妹妹,笑:“那人不錯,若你喜歡他……二哥不反對。”

白清嘉沒說話,心裏卻曉得二哥必然受了那人的恩,想來最近他能逃過軍方和當局的緝捕,徐冰硯是出了不少力的。

她心中複雜得很,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甜啊苦啊都不曉得,只能感到狼狽,這讓她忽而不想跟任何人談起他,于是索性把話岔開了,又問:“你現在就要走了?不能再等母親來送你?”

白清遠搖了搖頭。

“金先生他們都走了,總不好讓他們都等我一個,”他有些嘆息,“何況……”

何況我如今這個樣子……何必再見母親惹她傷心?

他頓住不說了,可言語背後的躲閃卻清清楚楚,那是白二少爺平生少見的脆弱之态,全都留給他的家人了。

白清嘉是明白的,自然也不想逼他,點頭應了一聲“好”,又随口問:“那靜慈呢?你同她好好告過別了麽?”

她雖然至今仍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卻不難想見靜慈在其中幫了多少忙,單是搬動那個英國領事恐怕就要費去很多功夫,這是天大的恩情。

而提及薛小姐時白二少爺的神情又有些凝頓了,好像有些出神似的,蒙了一層淡淡的微雨,有些難以厘清的傷懷。

——當然,他已同她道過別了。

就在昨夜。

那時夜雨還沒停,他正要提着箱子離開她好不容易為他尋來的租界裏的避難所,出門時卻見她冒着大雨來了,瘦削的身體甚至撐不起衣裙,讓他擔心她會被暴雨中的大風整個卷走。

他放下箱子出門去接她,把人領進門廳時彼此的衣服都半濕了,她微微喘着粗氣,剛剛的奔跑讓她的臉色特別蒼白,可那雙拿人的丹鳳眼卻又特別亮,好像在燃燒着最後一點力氣似的。

他的心忽然一緊,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讓他皺起了眉,問她:“你怎麽來了?外面這麽大的雨,你就不曉得避一避?”

是有些責問的語氣。

其實他并沒有立場這麽對她說話,她卻沒有跟他計較,瘦弱的女人仰着臉看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使她看起來特別狼狽,偏偏說話的語氣還很穩妥,正溫聲同他講:“你要走了……我來送你。”

她的教養是骨子裏的,一個老派家庭養出來的女兒做什麽都規矩,連随口說一句話也要是完整的句子,“你”、“我”,其中編織着行動的因果。

他有些無奈,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再說不出什麽掃興的話了,故而只嘆了口氣,說:“哪還要你送?你的身體最要緊,不能這樣糟蹋。”

她對他笑,點頭應和,其實心裏卻不贊同他,心想她保全這樣一個沒用的身體又有什麽用呢?倒不如豁出去再多來看他一眼,反正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她多舍不得他呀,也曉得今夜之後他們便再也不會見,畢竟他們之間的結局只有兩個,要麽是他走了再也不回來,那就算生離;要麽是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那就算死別。

無論哪一個都算不得好,令她一顆心已經蕭條到幾乎荒蕪。

可她不想他知道,因為明白不恰當的袒露就是癡纏、最招人厭煩,她可以不被他喜愛,卻不能接受被他厭惡,因此即便到了最後的時刻她的笑容依然還是很得體,很端莊地對他說:“我只是想來同你說,倘若之後在海外遇上了難處盡可以給我來信,我一定會幫你,萬不要有所顧忌。”

這其實是逞能的話,她早已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搭進去了,現如今兩手空空還要應付家裏,早沒有餘力再幫一個流亡者在海外安身立命;可她還是想這麽告訴他,也許僅僅是因為她不想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吧。

女人的深情是那麽隐秘,任誰都難以從她身上看出破綻,可屋外的風雨是那麽暴烈,她裙角滴落的雨水已經打濕了門廳處的地板,如此殷切的樣子又讓人很難視若無睹,以至于他一時失了分寸,一個唐突的問句脫口而出:“……你喜歡我麽?”

她一愣,神情微微一僵,又裝作沒有聽清,問:“什麽?”

其實她都聽清了,字字句句都很分明,只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直白到幾乎殘酷的問題,更不知道該如何答複他。

——她該承認麽?在與他相見的最後一刻告訴他她埋在心裏多年的秘密?

——還是該否認?把那些瑰麗又荒唐的夢寐都一股腦兒盡丢在他看不見的泥地裏?

她還拿不準呢,他卻已經看穿了她,從風月場裏淌過來的男人見多了女子隐藏愛意的神情,盡管她比其他人高明得多,可終于也瞞不過他了。

他可真蠢,怎麽會到現在才曉得?她與他非親非故卻在這次的事上豁出一切來保他,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切麽?

可……

“應當不是吧,”他又調侃起來,一雙狐貍眼裏盡是散漫的笑,“我胡說的,你可別理我。”

她聽見了他的話,也看到了他眼中滿不在乎的笑,怎麽還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滬上第一風流的貴公子果然名不虛傳,連傷女人心的手段都如此高明,淡淡的,戲谑的,既讓你知道自己的心思他都不稀罕,同時又能保全體面不教你太難堪,溫柔又殘酷,他把兩個都做到極致了。

她其實早就曉得結果的,本以為就算事到眼前也絕不會傷心,卻沒想到當時當刻心還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甚至還忍不住想癡心地追問:那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人呢?或者……我要怎麽做你才會喜歡上我呢?

她太想這麽問了,可話要出口時又被堅強的理性給縛住了,她終歸沒能在那個時刻告訴他她的心意,還同他一樣笑起來了,說:“天天就知道開人玩笑,下次再這樣我可要告訴清嘉去,讓她代我教訓你。”

多麽逼真啊,倘若她是健康的,說不準也能登臺演上一出好戲,成為被他用錢用心捧的角兒了。

他也沒辜負她的苦心,玩笑一般讨着饒,訣別的凄苦被他們隐在虛假的笑語中,既好笑又悲情,同時還很荒唐尴尬,畢竟他們各自心裏其實都知曉實情,眼下的相對成了殘酷的淩遲,沒人願意再這樣生生捱着了,于是彼此匆匆說了“再見”,他便提着箱子走出那門廳去了。

屋外是滂沱的大雨,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盡處、其間并未有過一次回頭,她知道他去得決絕、對她絕無一絲留戀,心裏當然傷情的,可是與此同時又有些微妙的慶幸,想着:也好,至少這樣……你就不必像我一樣明白這分離的悲苦了。

而他呢?心神紊亂之間甚至忘了撐傘,就那樣淋着大雨走了一路,眼前搖曳的始終都是她方才在門廳裏看他的那個樣子,端莊又雅致,眼底卻又藏着執迷和清苦。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悶了一拳,連疼痛都有些不爽利,明明想要回頭再看她一眼的,可是最終卻還是走到拐角處才停下腳步,彼時那朵柔弱的丁香已經遠不在他視線之內,他也不知道這一生還能否再見到她,只是胸臆間同時生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悸動和苦澀,強烈得幾乎要把他的一顆心撕成兩半。

你又怎麽會知道?

你眼底的雨霧是給我最慷慨的饋贈。

可同時……也是一次太過嚴厲的責罰。

而此時的他們已經分隔兩地,她大抵早已回到了薛宅,而他則将要乘車去向遠方,再見之期未定,也許根本不會再有那一天了。

他的情緒難免起伏,以至于在面對妹妹時都有些心神不寧,可最後諸事萬端也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說:“當然,已經道過別了。”

那時白清嘉并未察覺哥哥的異常,聽言只點了點頭,片刻之後卻又聽到他語氣有些遲疑地補充:“你同她要好,或許之後可以帶她去看看醫生……身體終歸要好好養,不能由着她胡來的。”

這話有些出乎白清嘉的預料,但也終歸不算離譜,她只當哥哥是感念靜慈的恩情、是以才挂念起了她的身體,于是很順遂地應了:“好,你放心。”

白清遠笑笑,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麽要交待的了,日頭漸漸升起,他也應當盡快離去了。

分離的最後他擁抱了自己的妹妹,神情間有含蓄的感傷,可他不會說曲折的別語,只有浪蕩才是白二少爺最習慣的僞飾,到此時他也不肯棄之不用,給妹妹留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是不是還欠你一條紅寶石項鏈?你等着,待我去日本的賭場碰碰運氣,看看能否給你贏一條更好的回來。”

她笑了,又帶着眼淚,紛雜的情緒使她說不出話,最終便在這樣複雜的情致裏目送哥哥坐上轎車遠去,荒蕪的山野一下子變得更加空蕩,就像她的心一樣飄飄搖搖。

直到——

“啪嗒”。

她聽到了車門打開的聲響,回頭時果然見到那個男人從軍車上走了下來,正站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注視着她,漆黑的雙眼依然像沉沉的夜色,可隐晦處卻又似乎藏着難以被人察覺的溫情。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他站在溫暖的晨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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