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未得廣廈千萬,亦願為寒士遮雨……

44.  回溯   未得廣廈千萬,亦願為寒士遮雨……

回程中車內異常安靜。

徐冰硯沉默地開着車, 身邊的女人也安靜着不說話——上車時他本來為她打開的是後座的車門,可最終她卻坐到前面來了,他以為她要追問他跟她二哥有關的事, 可又至今都沒有開口, 只在他身邊的座位上窩着, 他的餘光可以瞥見她搭在膝上的白皙纖細的手。

她也正用餘光打量着他。

嚴肅的男人即便在開車時也依然顯得謹篤, 灰藍色的軍裝板正得沒有一絲褶皺,袖口領邊都是幹幹淨淨的, 總給人一種嚴絲合縫毫厘不差的感覺——她也看到了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虛握在車的方向盤上, 很……好看。

她又別開眼了,扭頭看向窗外,郊野的山色郁郁蔥蔥, 是夏日獨有的繁盛顏色, 只可惜此時她被高熱燒得意識有些模糊,已不太能欣賞自然的美妙了。

“所以……”

她忽而開了口, 聲音略有點沙啞。

“……這幾天都是怎麽回事?”

言語飄散在車內, 他亦聽到了她聲音的異樣,彼時卻還未察覺她是生病了,只當她是疲憊,沉吟片刻後也不同她迂回, 只同她簡單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其實在從英租界返回官邸向徐振彙報搜捕情況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将軍已經不再信任他。

山東的遺留問題終歸還是讓徐振心裏結了疙瘩,遑論此前白小姐和徐隽旋退婚的事也加劇了徐振對他的戒心,對方大抵已經斷定他和白小姐有其他瓜葛、因而才特意為她遮蔽她哥哥的行蹤。

這種情形下徐振會怎麽做?泰半會安排馮覽派人去盯白公館,一旦白家人有任何異動他都會立刻察覺, 屆時她二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要束手就擒。

他料定了這件事,卻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幫她,好在後來他的人也發現白老先生去同青幫接觸了,這是一個轉機。

他在徐振手下做事已有五六年光景,為尊者向來不屑與本幫流氓打交道,可在滬上青幫又是一個不得不與之周旋的力量,徐振自己沒有心力,是以一向是将這些事推給他料理的。他同青幫的交情亦深,曾在很多事上給他們行過方便,前腳白老先生剛找過他們,後腳他就得知了這個消息,曉得白家人在碼頭上的安排與布置了。

青幫的确神通廣大,魚龍混雜的碼頭也的确是他們的天下,可眼下徐振和馮覽已經下了狠心,便是黃先生親至也沒多少分說的餘地,這條路怎麽可能走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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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讓這條路成為一味餌料,讓馮覽以為白家人已經入局,背後瞞天過海方才有一線生機。

他于是秘而不宣,只又在暗中去找薛家那位小姐詢問眼下白清遠的下落。她是真心記挂白二少爺的安危,一聽事情背後的危機便心神大動,只是她畢竟見過他和白小姐對峙的畫面,因而并不全心信他,反問他:“閣下那日在租界不是還打定主意要抓人?如今是當真轉了主意還是只為引我入局?”

他冒着被徐振和馮覽發現的危險與薛小姐見面,面對這樣的質疑也難免心中無奈,默了默只道:“倘我立意要抓人,今日又何必來此同小姐說這些,豈非多此一舉?”

這樣的反問雖然确乎很合情理,但其實也未必有多少說服力,倘若擱在平時薛靜慈必然也要再多些推敲,可眼下白清遠正在生死一線之間,她也是慌了神,匆忙之間終歸還是信了他,将革命黨們的落腳之處盡同他說了。

他沒時間耽誤,很快就去白清遠下榻的地方跟他見了一面,那位少爺倒很有膽色,見了他也不慌亂,還擺擺手讓身邊已經掏出槍來的革命黨“稍安勿躁”,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涼茶。

“三少爺是徐家的義子,如今又為何來幫我?”白清遠看着他問,散漫的外表下隐匿着不易察覺的警惕和審視,“難道……是因為看上我妹妹了?”

他不意對方會在這樣嚴肅的時刻忽而提起白清嘉,彼時眼中濃烈的墨色亦有微微的起伏。

為了她?

……的确。

他至今仍不能忘記那夜在租界時她看他的眼神,執拗又脆弱,偏偏還要僞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其實那時她一定已經怕極了、又想對他訴說委屈,他其實已經看出了她對他的信任和小小的依賴,那讓他的心忍不住一陣酥麻,可最終他卻不得不板起面孔來辜負她。

……她一定對他很失望,也一定會怨怪他吧。

天曉得他有多想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裏看到明豔的笑意,五六月的木槿花正值最好的時令,合該乘着春色的餘韻生出些夏日的爛漫,凄風苦雨并不适合她,她應當永遠生在最金貴的花園裏,一輩子都被人好好愛護着。

可她也不是讓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唯一原因。

他曾見清廷腐朽,乃至在光緒三十一年親眼目睹了日俄為争朝鮮而于旅順大戰,國人傷亡幾何?其恥之痛不遜于馬關,令全國上下至今記憶猶新。他是官身,還是方啓正方先生親口贊譽過的學生,眼前清清楚楚鋪着一條青雲路,可那一場大敗摧毀了他對那個朝廷乃至于是那個時代的信任,亦不再相信自己能在原本的位置上為這個早已風雨飄搖的國家做什麽了。

于是他辭官離京,捐棄了此前十數年歷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一切轉進陸軍軍官學校,從無人問津的角落開始,從頭再走一條新路。

他不是不迷茫的,一個人之于一個時代只是滄海一粟,即便是帝王将相也難逃被裹挾的命運,中華已失大運,未來的路在哪裏沒有人知道。他在那個不知前路的角落孤獨地留守,眼裏倒映的是山河的破碎和國家的恥辱,所幸最終還是迎來了改朝換代的一天,民國新立,百廢待興,世道好像就要變好了。

可最終……卻不是這樣。

如今的政府有多少弊病?前人用鮮血澆出來的諸多主義都已成了一紙空文——譬如徐振,當年在辛醜之禍中亦是甘願為國家流盡最後一滴血的英雄,甚至還在甲午之戰中痛失了自己的愛子,誰能說他沒有一顆報效國家的赤膽忠心?可人卻是會變的……破立之際的誘惑太過強烈,他也終究成為了欲望的順民,年輕時的義薄雲天最後疊成了一本厚厚的賬簿,每一款記的都是這個國家對他的虧欠:他的傷病、他失去的孩子、他消失的青春……

然後呢?他就要開始掠奪了,要把自己曾經的付出連本帶利地讨回來,成為能夠蔭蔽子孫後代的福祉——也或許不止是這樣,他也許也同樣對這個國家感到絕望,因此才在自己的暮年變得如此瘋狂和荒唐。

那他呢?

他又該怎麽選?

世上無先知,至少屬于他們的這個時代沒有,他根本不知道哪條路才能挽救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義。

……他只能去嘗試。

也許孫先生的主義可以呢?也許聚集于南方的革命黨們可以呢?也許就是白清遠、就是金勉,他們就可以呢?

那只是微茫得如同塵埃一般的希望,可是對于行在黑暗之中的人們來說卻異常珍貴,螢火亦可作日月。

他無心同白清遠這樣一個陌路人陳述自己的前塵,更無意将救國這樣一聽便覺沉重的責任壓到他身上,彼時只在短暫的沉默後十分寡淡地答:“未得廣廈千萬,亦願為寒士遮雨——二少爺便當我愚妄吧。”

這話是最敷衍的,偏偏又最坦誠,兩個心中藏有同樣大願景的男人忽而找到了同類,縱然他們行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往後或許也沒有相會的契機,此刻卻仍不免各自感慨。

……也許那就是一生只見寥寥數面的知己。

後面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他為革命黨人安排了另一條出逃的路,先南下去廣州,再從那裏出洋,時間就跟薛靜慈原本的安排并行;他讓青幫人另找一群工人到碼頭充數且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白家人,是擔心他們知曉實情後穩不住場面,畢竟此事一旦被馮覽看出端倪,那聲東擊西的大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最後的結局果然如他所願,馮覽的注意力盡被白老先生的動作牽走了,并未察覺到他這邊的小動作——這可真是萬幸,否則不但白二少爺跑不掉,他自己也會被徐振一槍崩了。唯一的疏漏是他沒顧忌到白老先生的身體,連累他在大恸之下累垮了身體……

而在此時的講述中這一切細節都不見了,他并未告訴白清嘉他自己在這次事件中面臨的危險,也并未陳述他對她二哥網開一面的因由,一切語言都是平平淡淡的,連音調都很刻板,是最無趣的講演。

……可她卻很喜歡。

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低沉又平穩的音調,喜歡他說話時目不斜視冷峻嚴肅的樣子,喜歡他措辭的方式,喜歡他停頓的韻律。

那讓她感到安心,同時又讓她感到……悸動。

她窩在座位裏,連夜的奔波讓她渾身都沒力氣了,背也挺不直,只有目光還勉強能看着他的方向,聲音低低地說:“……謝謝。”

他原本虛握住方向盤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緊,眼前卻又浮現出今日淩晨他去醫院找她的光景,那時她伏在她父親病床邊,看他的眼神有不容錯認的畏懼和瑟縮,當時便攥緊了他的心。

“……不客氣。”他答。

女人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敏銳,她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他說這句話時語氣的遲疑,同時還從他幾乎沒有表情的側臉上看出了一點點愧疚的痕跡,這令她的心立刻感到一陣踏實和安慰,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解釋的委屈又浮了上來,眼前也同他一樣劃過了前幾日的情景,譬如他很兇地看着她的那個樣子,以及他把槍從她手中拿走的那種決絕。

生病的難受加劇了她的脆弱,也或許不是脆弱、只是她又忽然嬌氣起來了,男人的妥協讓她意識到自己仍擁有一些放肆的權力,而此刻她就要驗證這權力究竟有多少喜人的效力。

她都沒有斟酌,只憑貓咪的直覺拿捏着此時相處的分寸,徑直背過身子不看他了,臉扭向窗外,一個背影也像一朵惹人憐愛的花。

他看不見她美麗的面容,卻能聽見她隐約帶着啜泣的聲音,在說:“就送到這裏吧……後面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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