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
54. 來回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
山東的局勢是一日緊張過一日了。
日本已于8月23日正式對德宣戰, 當天他們的海軍第二艦隊就封鎖了膠州灣海口,與此同時迅速兵分兩路,一路由神尾光臣率領, 9月3日在山東龍口登陸;另一路則由加藤定吉率領, 9月18日從崂山仰口灣登陸, 前後夾擊, 和德軍打得難解難分。
滬上的報紙熱鬧不停,每日的頭版都不夠搶, 一會兒要寫歐洲戰場死了多少人,一會兒又要寫戰局擴大牽扯了多少國家,日本和德國在青島的戰端有時都成了配角,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見的。
可對于白清嘉而言這便是最緊要的消息了。
她原是個憊懶的人、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近來卻是一場勤勉,總會在家裏的第一份報紙送到時準點醒來,打開報紙的頭一件事便是去查山東的戰況, 同時又殷切地等待着北京政府對此事的态度。
她真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憎恨那些無恥的強盜、希望當局能夠強硬地派兵中止戰端, 趁着國際局勢未穩盡可能多地收回此前本國喪失的權益;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政府宣布參戰,深恐那個獨自在遠方的男人會因此而遭遇什麽不測。
她是日複一日的糾結輾轉, 人都要被拉扯成兩半, 後來終于等到了當局的政策——他們是一貫的懦弱無能,既不敢得罪德國又不敢招惹日本,于是索性宣布“中立”,還專門在自己家裏劃出一塊地給兩個強盜打架, 為防人家打着打着波及自身,還要特別聲明“中國軍隊不加幹涉”,将龜縮的陣勢擺得十足真誠。
……多麽荒謬又多麽令人寒心。
全國上下罵聲一片,便是再寬容的愚民也沒法對着這等醜态無動于衷了, 白清嘉也随着時評或怒或罵,深覺國家之恥令庶民蒙羞,自回國之前就早已預料到的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再次悄然爬上她的心頭,令她感到無盡的彷徨和茫然。
直到她終于在戰火紛飛的十月收到徐冰硯的來信。
信是這樣寫的——
白小姐:
因羁瑣務,未及致書,深以為歉。
近來日德多生戰端,想必滬上亦有所聞,此間諸事不必贅述,唯山光水色值得一說,惜辭書枯燥未及風物之萬一,望見諒。
凡北中國之景多荒曠粗粝,如大漠長河寒山枯澤,灰黃磅礴是為北國。膠東之地卻有不同,至于青島更多秀麗,紅瓦綠樹、青山碧海,五月而有櫻,秋後常見南歸之雁,每至黃昏,易懷落霞孤鹜之聯想,堪為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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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風土人情,亦與滬上華租二界多有相似,而今戰事不止,平民流離颠沛,德人所據之地亦非安定之所,恐終不免付之一炬;如此後膠東再複太平,小姐亦可撥冗來此一觀。
另,今局勢未穩歸期不定,且念非常之時通信多有不便,此信可不必複。
順祝近祺。
徐冰硯
民國三年十月四日
這是一封讀來令人百感交集的書信。
他二人上次相見是在八月,至今其實也僅一月有餘,遠不如此前在北京的那次分別來得久,可白清嘉心中的感慨卻是上回的數倍,也許全因戰火相隔、讓她感到了人事的微茫和不定。
幸而他這次沒有爽約、果然給她寫信了,字數也比上回多出不少,本該令人滿意,可古人都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今形勢如此動蕩,要從山東寄一封書信到滬上是何等艱難?他卻似乎不曉得珍惜,只寫了這麽區區二三百字,實在太過浪費了。
她有些抱怨,怪他不說些緊要的事,譬如近來在忙什麽、譬如有沒有接到什麽危險的任務、譬如是否遭遇過什麽意外;抱怨後再細讀,卻又在信中這些看似平淡無波的文字裏品出了那麽些許蕭索的味道,譬如他說“紅瓦綠樹”、“青山碧海”,一看便是對那片錦繡的土地懷有溫情,可所見卻是“流離颠沛”、“付之一炬”,其中艱苦與殘酷,好像已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是否正在目睹人間地獄?又要繼續在這場令人深感屈辱和絕望的戰争中煎熬多久呢?
她不知道,有時甚至不忍深思,于是連回信都有些游移了,不知道怎麽寫才最好——只一點很确鑿,她絕不會聽什麽“此信可不必複”的鬼話,決意不單要複、還要很仔細很用心地複。
最好……還要給他帶去一份禮物。
她斟酌了幾天才動筆,信件落款處留的日期是十月十六,而等它越過七百餘公裏的漫長距離、從繁華錦繡的滬上被送到戰火紛飛的青島,再最終輾轉着被送到徐冰硯手上時,便已經是十月末的深秋了。
那天他在昌邑。
青島已經成了日德角力的競技場,盡管北京政府早已聲明“中立”不參與戰争,可至今為止中國平民的傷亡卻仍然比日德兩國的軍人傷亡還要慘烈數倍——為什麽?戰争剛開始時德國人要擋日本人,于是就在戰前拆毀中國人的民宅充作防禦工事,由于他們的戰争精力主要都放在了歐洲,德國政府也無心為遠東的部隊下撥軍饷,這就使中國的平民成了德國人的移動銀行,他們凍結并侵吞中國人的私人財産,甚至殺害在戰争中逃亡的無辜中國百姓。
日本就更糟,不單在八月份就逼迫北京政府修改了“中立區”的邊線,還在進抵平度後頒出了所謂《斬律五條》,僅在膠東行軍區內就不知殺害了多少中國平民。
……那是一筆又一筆觸目驚心的血債。
齊魯民風自古強悍,山東将領皆豪氣幹雲,怎可平白見治下同胞遭此大難?是以紛紛怒而主張參戰。其中一個叫趙開成的将官尤為剛烈,他是上校軍銜,與皖地的孫紹康将軍是同級,卻一貫與徐振的關系頗為生疏;他不服徐将軍的命令,堅持要與猖獗的日德兩軍開戰,徐冰硯卻受命阻止魯地将官動武,為此也與趙将軍等人多有摩擦,局勢最緊張之時甚至相互拔槍相向,對方大怒,指着滿目焦土向他厲聲質問:“無恥賊寇殺我同胞、侵我土地、辱我國家,你也是軍人,難道便甘心蠅營狗茍無動于衷?”
他無法回答,面對如山的軍令只能選擇緘默,最終還引來了大總統的通電訓斥——北京再下嚴令,命山東守軍絕不可與日德交火,只能協助當地平民盡快轉移至非戰區。此信一出軍營之內便有罵聲哀聲一片,将官們亦難免對他這個外來的告密者橫眉冷對。
——焉能不罵?都是血脈相通骨肉相連的同胞。
——如何不哀?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代。
他一貫寡言少語善于忍耐,無論面對怎樣殘酷的情境都能以冷峻沉定的面目示人,可其實那時他的心已經有些空了,不知眼前的一切同甲午和乙巳有何分別,更不知自己十年前捐棄所有從頭來過的選擇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這個國家為什麽一點也沒有變好?那些拼命掙紮着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擁有一點尊嚴和安全?
他沒有答案,也無處詢問,放眼望去滿目都是茫然自失的人,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那些在戰争中流離失所的平民帶到一個暫時沒有争端的地方,至于失去家園的他們往後該如何生活,他完全無法給出交待。
別說他了,就是政府也不能——膠東道的官員眼下都已手足無措,全因幾年來省內的稅收大多都已上交中央償還外債,早不剩多少錢財能赈濟流民,如今連個結實點的帳篷都搭不起來,還有受傷的平民因為藥物短缺而死在了荒蕪的曠野之上。
那真是最灰暗的一天,連秋風都顯得更肅殺了,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收到了她的信,用漂亮素雅的信封裝着,卻因經歷了從滬上到青島、又從青島到昌邑的漫長旅途而被折騰出了些許褶皺,可這依然無礙于它的典雅,他把信拆開展讀,還隐約聞到了信紙間淡淡的香氣。
她寫道——
徐先生: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也謝謝你這回沒有诓我,勉強算是信守了諾言。
你筆下的青島十分令人神往,想來那裏的風景一定十分秀麗,只是此刻局勢艱難,強盜們總不懂得珍惜人家的故土,一定也讓你很傷懷罷。
父親很挂念那邊的局勢,幸而又在上海商會有幾分人脈,近來募集了一些資金以供赈濟流民。他這人很多疑,總怕這錢會落入什麽貪官污吏的口袋,因此托我将它轉交給你,支票我已随信寄出,你按需去取就是了。
歸期不定倒不要緊,只要能平安回到上海便好,雖然這話說起來很不大氣得體,可我總還是忍不住要說:要珍惜自己的性命,要像珍惜他人的性命一樣多,萬不可學了我那惹人傷心的二哥。
差不多就這樣了。
另:我知道你是二甲進士出身很了不起,可你又何必把每封信的措辭都搞得那樣晦澀?我讀得十分吃力,還以為你在炫耀;倘若不想被誤解,下次就請多寫些白話、不要再欺負人了。
又另:如果你定下了歸期記得寄信來告訴我,我還要把上次你偷偷放進我包裏的錢還給你呢。
真的就這樣了。
白清嘉
民國三年十月十六日
那天的秋風是那樣寒冷,而他低垂着讀信的眼睛卻又那樣溫熱。
他又一次見到了她的字,與他的截然不同、透着令人愉悅的輕快和浪漫,沒有什麽講究的走筆和根骨,卻有些洋文式的勾連和揮灑,別致又可愛;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她的語氣,明明人不在你眼前,可卻硬生生把話說活了,他幾乎可以想象她抱怨他的信晦澀時會是什麽樣的神态語氣,有點嬌又帶些氣,會讓人疼到骨子裏。
可真像只讓人愛不釋手的貓咪。
他無聲地嘆息着,感到自己心底的貪妄正在越來越多地滿溢出來,這讓他完全莫可奈何,緩了緩才慢慢拆出信件後封存的支票,看到上面寫着一串令人很難不為之震撼的數字——整整八萬大洋就變作了這樣一張小小的紙片,翻山越嶺地從她身邊來到他手上了。
這張紙片會變成什麽?
能燒起火爐的煤炭,能供流民暫居的帳篷,能挽救一條生命的藥物,能讓孩子充饑果腹的食物。
會變成荒原中的燈火……能讓人再次對這個荒唐又殘酷的世界産生一點天真而溫情的想象。
他沉默着不說話,只謹慎地将信疊好收進了懷裏,随即就再次投身于那些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公務之中,嚴肅冷峻的樣子和平素沒有絲毫不同。
可是熟悉他的士兵們卻總覺得長官那日的心情很好,私底下閑聊時又難免各自偷偷猜測:興許,是有什麽極好的事情發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