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撲通

56.  冬夜   撲通。 撲通。 撲通。

結果當天陸芸芸贏錢了。

她一共賭了三把, 第一次押了一百,中了,五倍的賠率, 賺了五百;第二次把贏來的五百都壓上了, 還是五倍的賠率, 沒中, 于是賠了兩千。

她似乎很輸不起,一丢錢便撅起了嘴, 惹得梁元昌一直低笑,白老先生也覺得挂不住臉、本想借此機會将自己這姨太太從賭場裏拉出去、再告誡她往後不可流連賭桌,卻架不住那位年少有為的梁先生從中點撥——他同時對白宏景和陸芸芸使了一個微妙的眼色,眼風所向之處是一匹矮小的蒙古馬, 那馬乍一看很不起眼,可細端詳來卻又發現其四肢粗碩,像是個能跑的好手。

陸芸芸會了意, 當即便兩眼放光, 又扭頭對梁元昌半真半假地說:“梁先生可不要騙人,不然朋友沒得做。”

對方只是笑, 高深莫測不知其底, 白宏景沉默着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卻在陸芸芸回頭詢問他能否再押一千時微微點了點頭。

——結果是他們贏了,空手套白狼, 賺了足足五千大洋。

這錢實在來得太快也太容易,陸芸芸已經興奮地跳了起來,梁元昌微微一笑,摘下自己的禮帽轉向白宏景微微鞠了一躬, 後者于是明白了:這賭馬行當的水極深,場上的賽況看似是真刀真槍的你追我趕,實則莊家的算計已經深入到了每一個細節,許多騎師都是卓越的演員,而那些姿态各異還有各種血統說法的馬匹不過只是最虛假的道具而已。

憑借一個萬人深信的騙局,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暴利。

白宏景的眼神深了,此時又見梁元昌走近了自己,在身側壓低聲音頗有深意地說:“白先生是否玩得盡興了?若是累了,可否同梁某一起共進午餐?”

那時賽馬場上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角逐,馬蹄踏在土地上的聲音同籌碼落在賭盤裏的聲音十分肖似,每一次擡蹄每一次落地都是千萬人的紙醉金迷忽生忽死。

白老先生笑了笑,最終卻在梁元昌期待的目光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今日不了,我們該回去了。”

白宏景可不是那麽容易被看透的人,更還遠沒有到老邁昏聩的地步,會被一個後生區區幾千大洋的小利誘進局麽?他是審慎的獵手,要反反複複在獵物附近兜轉觀察,甚至還會裝作對誘人的利益毫無興趣,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會冒然出手。

他當天拒絕了梁元昌的邀請,後續更是一連數月都沒有再去馬場,旁人都以為他對這買賣沒有絲毫興趣,可實則他早在背地裏派人去把梁元昌的身家背景查了個底兒掉,尤其是他在銀行的流水和存款,更是查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訛誤。

那後生手中握着的資金确然十分充裕,單在銀行裏存的就有十一萬大洋,其餘壓在各個産業上的數目暫且摸不确切,但估摸着也至少在三十萬上下,他有足夠的能力支撐這個馬場的經營,保守估計一年能從中獲取近二十萬的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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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讓人很難不心動。

白老先生有了入股馬場的想法,心想這樣或許就可以緩解白家近來遭遇的資金危機了,只是他也怕梁元昌坐地起價漫天胡喊讓自己吃虧,因而決意跟這個後生玩一玩商場上的心術,先晾一段日子,往後再談合作的事吧。

而就在白老先生抻着時間與人博弈的這段日子,舊歷新歲的腳步便漸漸近了,那嫁進徐家的白家長女總算有了要生産的跡象,于1915年1月生下了一個孩子。

是個健康的男孩兒,虎頭虎腦十分可愛,據說徐振将軍高興壞了、抱着孩子反複端詳,還越過孩子的父母親自給他起了名字叫“徐斌榮”,能文能武榮光無限,是個聽起來不太洋氣但寓意上佳的名字。

而正因為有了這個孩子,徐白兩家原本降到冰點的關系才總算有了那麽些許的回升,起碼兩家的長輩在醫院偶然碰上時能心平氣和地相互打一個招呼了,只是這背後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他們各自都心知肚明罷了。

而白清盈自打生産之後地位便一路飛漲起來,據說在徐家是越發的受到重視,連徐隽旋那個流連聲色的混人近來都在她房裏留宿得更多了,着實令她驚喜不已;她母親吳曼婷也跟着得了利,抱了外孫之後整個人是紅光滿面,如今在白公館都待不踏實、非要一勁兒往醫院跑,給她女兒伺候月子也不知道有多賣力氣。

賀敏之看了難免歆羨,又替自己的小女兒感到些許悵惘,心想二房母女真是好厚的臉皮,明明是偷了清嘉的夫婿、如今怎麽卻有底氣到處招搖洋洋得意?最不平時也難免要在自己丈夫耳邊嘀咕兩句。白老先生哪能斷得清這些家長裏短的官司?左右也給不出什麽像樣的交待,最後往往也就是說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又承諾一定會為小女兒相看一門絕佳的婚事罷了。

他也怕賀敏之再多念叨,為了纾解夫人的惆悵便主動提出帶她和小女兒一同出門游玩,彼時已是二月下旬,距離他上次見梁元昌已過去了将近一季,他估摸着這個博弈的時間已差不多留足,遂于二月二十三日夜将妻女和陸芸芸一同帶去了跑馬場。

美麗的白小姐無論到了哪裏都是最搶眼的一道風景線,明明她甚至懶得打扮、那晚只很尋常地披了一件淺棕色的大衣,腰帶都系得松松垮垮很不上心,卻偏偏慵懶美麗令人怦然心動,以至于在場的男士們都顧不上看場上的馬兒哪一匹跑得最快了,只一個勁兒盯着她瞧,一方面令她不勝其擾,另一方面又讓用心拾掇花枝招展的陸芸芸感到羞惱晦氣。

白清嘉才不管別人怎麽看,只坐在貴賓席上一直皺眉,還在同她父親抱怨:“您也真是不消停,大冷天的帶我們來湊這種熱鬧——以前不還總嫌棄二哥好賭麽?怎麽現在自己也豁出去了?”

語氣真是不耐煩。

也不怪她沒心思出來玩這些個無聊的游戲,全賴徐冰硯至今還沒有歸滬,在上次給她的信中也沒有明确提及歸期,只在感謝她和她父親為山東籌措捐款的事。

唉……可真是糟心。

白老先生卻沒心思理會愛女的抱怨,只和梁元昌一同站在看臺上眺望場下的光景,後者的眼神兒也控制不住地時不時就往白小姐那裏飄,只是礙着人家父親就在當場不好意思太明目張膽罷了。

白老先生倒似沒察覺這些小波瀾,只朝着自己的愛女招了招手,将她從賀敏之身邊叫了過來,又微笑着指着場下的幾匹馬,說:“清嘉,來,替父親選一匹下注。”

說着,給了她一千的籌碼。

梁元昌一看這位美麗的小姐來到了自己身旁,一時也是抖擻了精神,連忙很殷勤地給起了建議,指着一匹深棕色的混血純種馬說:“那是從英國來的馬,是阿拉伯馬、西班牙馬和加洛韋馬的混血,品種極好,贏面很大。”

白小姐可矜高呢,只不冷不熱地掃過去一眼,也說不上是看中了還是沒看中,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籌碼,嫌棄地撇了撇嘴,說:“只押一千有什麽意思?小打小鬧的浪費功夫。”

傲慢極了。

美人不快可是天大的事,梁元昌怎能坐視不理?連忙又要叫人再去拿一千籌碼給白小姐助興,橫下心要割肉博美人一笑了,哪料人家卻又悠悠然補了一句:“我二哥上桌都是一萬大洋打底,我總不能比他的派頭小吧。”

這……

梁元昌頓住了,臉色亦有些微妙的僵硬。

一萬……五倍的賠率,那就是要帶走他整整五萬的真金白銀。

恰此時白宏景也朝他投來一瞥,這老匹夫表面上在訓斥他女兒不懂事,可那眼神裏透着的卻是對他的試探,他于是終于明白白宏景今夜為什麽要帶他女兒來了,全是要借這位驕縱大小姐的口說出他白宏景不便說的話,再從他梁元昌的口袋裏套出錢去探他的底。

……這老王八!

梁元昌心裏是狠狠罵開了,絕不想讓對方順意,然而此時餘光卻見坐在席上的陸芸芸給他投來了警示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些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總算是忍住了沒有發火,心裏已經發了狠,面上卻仍然端着風度翩翩的笑,看起來是一點也不肉痛,伸手招來人便行雲流水地吩咐,說:“都聽白小姐的——去,拿一萬的籌碼來。”

這天的盤子可賭得大了,梁元昌痛失五萬大洋卻沒換來白小姐一絲笑臉,便是全世界最虧本的買賣也沒這遭來得失敗,所幸他也不是全無收獲——起碼白宏景對他的家底是越發信任了。

何以見得?那日他終于答應留在馬場用晚餐,席間還難得跟自己談起了生意,當被問及有無興趣入股這家華人自辦的跑馬場時,他的态度也不再是拒絕和飄忽了。

梁元昌禮貌地微笑着,自然又氣派地點上了一支昂貴的西洋雪茄,在對白宏景客氣敬酒的同時,又暗暗與陸芸芸相視一笑……

白家人離開跑馬場時已近夜裏九點。

白老先生喝了酒有些微醺,賀敏之一邊埋怨他不注意身體一邊要扶着他上車,半路卻殺出個陸芸芸,非要把人拐到紅江花園去。

酒後的白宏景也很荒唐,色丨欲伴着酒氣一齊往天靈蓋上沖,最終還是拂了正妻的面子、跟着姨太太上了去紅江花園的車——這可把陸芸芸得意壞了,一邊往自己的車上走一邊扭過頭頻頻看向白清嘉,分明就是一副志得意滿耀武揚威的樣子。

白小姐的脾氣多麽糟,哪能受得了這種氣?當即便要上前給陸芸芸順順腦子,可惜到最後關頭卻被她母親勸住了。

“算了,算了,”賀敏之微微蹙着眉,眼裏卻早已沒有年輕時的凄苦和委屈,只剩下淡淡的嘆息,“咱們回咱們的家,管這些做什麽?”

那委婉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淡泊開悟,但其實白清嘉知道的,母親只是被磨得沒了脾氣罷了。

她心裏又有些難受了,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逆了母親的意、扶着她要上車,忽而又聽身後傳來一聲陌生人的問候,回頭一看是跑馬場的侍應,正對她欠着身,說她掉了東西、要親自回跑馬場裏去取。

“掉了東西?”

白清嘉眉頭微皺,又扭頭看了看秀知,後者左右查驗了一遍,發現随身帶的東西一應俱全都在其位,遂也一臉茫然。

白清嘉于是又對那侍應說:“你們搞錯了,我沒有遺失任何物品。”

“是一張支票,”對方又補充,神色有些閃爍,“要不小姐親自去看看,總是更放心一些。”

……支票?

聽到這兩個字時白清嘉的神情微微一動,在短暫的莫名之後心底又忽而冒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想,她有些不敢置信,心跳卻漸漸快起來了,撲通撲通,讓她的情緒都跟着有些淩亂。

“是麽?”她盡力表現得平靜自然,語氣也是煞有介事的,“那可能的确是我掉的……帶我去看看吧。”

賀敏之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兒出門還帶了張支票在身上,心下雖覺奇怪卻也不曾深究,只讓她把秀知也帶上一起去,又囑咐:“快些回來,母親在車上等你。”

而當白清嘉跟随着侍應一同繞過喧嚣的跑馬場、走到寂靜無人的後院小路上時,她便終于在昏黃的路燈下見到了那個已經闊別了整整六個月的人。

……徐冰硯。

他正在等她,身上穿的仍是一身筆挺的軍裝,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等很久了,呼吸間的白氣在冬季的夜晚緩緩升騰又緩緩飄散,看上去既寥落又迷人;他的影子被并不很亮的燈光拖得很長,英俊的側臉還和她記憶中一樣嚴肅冷峻,後來他擡眼看過來了,大概是因為聽到了她們的腳步聲,神情原本還有些警覺,可在看見她的時候又分明和緩了下來,眉眼間有種微妙的熱切和溫情。

撲通。

撲通。

撲通。

白清嘉聽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身邊的秀知似乎發出了一聲驚呼,後來又捂着嘴在偷笑,她聽不清也管不着,眼裏只剩下那個站在路燈下被冬夜的寒氣緊緊環繞的男人,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向他奔了過去,像要就那樣撲到他懷裏一樣。

他的眼睛很明亮、難得的明亮,就像晝夜相接之際的天空,似乎也已經做好了擁抱她的準備,可在最後那個時刻她還是恢複了清醒,在走進路燈的光暈時漸漸放緩了腳步,淑女一樣慢慢走到他面前,在距離他一步遠的位置停住了,不平穩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冬夜裏顯得尤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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