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他要來北京了

67.  重逢   ——他要來北京了。

雲南之地偏僻多險阻, 是辛亥之後少見的未被北洋勢力深入的省份,軍政界中多有同盟會人,曾為醞釀戰争而多次秘密集會;那唐繼堯将軍也是個人精, 在護國運動爆發之前還曾秘密擴軍, 最終攢得讨袁滇軍共兩個師和一個混成旅, 約有一萬五千之衆, 雲南軍政府還于1916年1月1日發布讨袁檄文,于其中痛斥袁氏二十大罪狀, 字字泣血聲聲激憤,呼籲全國軍民共反帝制,保衛共和民國。

大總統如今成了皇帝,脾氣自然也跟着大了起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不打仗是絕不行的——川、湘、粵等省軍隊有約八萬人,分自三路攻滇欲成夾擊之勢;唐繼堯脾氣也硬, 心想誰還不能分成三路了?于是也将手下兵将分為三軍, 第一軍攻川,第二軍入桂粵, 第三軍留守雲南伺機經黔入湘, 打的是在湖北武漢會師北伐的算盤。

三個戰場于是很快一齊轟轟烈烈地打開了,四川、湘西、滇桂邊,幾乎整個南方都燃起了戰火,一連幾月都不肯消停, 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這局面實在大大出乎了看客們的預料,畢竟當初癸醜年孫先生搞起了所謂“二次革命”,彼時國民黨坐擁半壁江山,還不是一開火就節節敗退了?如今滇軍的勢力大不如前者, 論理早該束手就擒引頸就戮,誰承想他們竟能翻起如此大的浪,甚至還在四川打了好幾場大勝仗!

北京的權貴們漸漸開始感到慌亂了,白家人便是這一派的代表——剛剛得了爵位的他們怎麽能容忍袁政府倒臺?天天在家祈求他們的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都嫌不夠。白老先生如今是天天在家中痛罵滇軍,只憑這麽一張嘴就足可以将他們送回老家,有時讀着讀着報紙還會忽然憤而拍案,怒罵:“季家!季家!又是他們!哪回都少不了季寧遠那個老匹夫!”

如今的白老先生已可以算是戰事的晴雨表,每日都會搶在全家頭一個展開報紙察看戰況,倘若看完之後無聲無息,家中人便曉得今日政府軍是勝了;倘若看着看着便不禁破口大罵起來,可見這戰局便是有些糟糕了。

這位被他痛罵的雲南軍政府的季寧遠将軍說起來也不是生人,同白老先生算是早有宿怨,白小姐還跟他的獨子季思言跳過舞,就在去年曾副參謀長辦的那場宴會上,也是那時才曉得他和徐冰硯曾是同窗。眼下他和他父親都是滇軍的将領,俱在黔湘邊境主持戰事,據說是殺得政府軍節節敗退,2月初便敗逃蜈蚣關了。

“小人得志!豈能長久!”白老先生義憤填膺,在家中一邊吃早餐一邊高談闊論,“陛下天威無限,北洋一系亦兵力雄厚,他日時機一到必會發起反攻——什麽‘護國軍’?不過是一群不識時務的烏合之衆,早晚要為他們的愚蠢和短視付出代價!”

白老先生的這番預言果真沒錯,湘西一帶的戰局果然在2月下旬就再次生出了變數,北洋軍先丢洪江、靖縣、通道、綏寧等地,後于3月反攻麻陽、黔陽,護國軍寡不敵衆,據說已漸漸顯出頹勢,甚至還有傳言稱季家的軍隊遭遇了重創,季公子本人亦負了傷,眼下生死不知。

這個消息傳回北京,又讓北洋一系的權貴們深感振奮,白老先生為之大悅,覺得自家剛剛獲封的爵位是更加牢靠了,因此而起的喜悅甚至沖淡了被陛下再次開口要錢的憂慮——這“中華帝國”的皇位也真是難坐,剛剛登基就要打仗,可那國庫早被外國人掏空了,軍饷又該從哪裏來?想來陛下也只能故技重施、再痛痛快快地發賣一批“公債”了。

百姓們是可買可不買的,橫豎他們口袋裏統共也沒幾塊銀元,可腰纏萬貫的富商巨賈們卻無法幸免于難,尤其是那些擺明要抱帝國政府大腿的人,更不得不割一割肉、放一放血。

白家便是這樣一只肥美的羔羊。

他們一家在去年12月曾被“一等伯”這個金光閃閃的封號迷昏了頭,而如今再回頭看卻覺得“一等伯”遠沒有“一等侯”風光了——人對功名和權力的追求哪有盡頭?好不容易嘗到的甜頭并不會讓人就此滿足,反而會催着人生出更加強烈的欲望。

陛下要錢?好吧,給吧,反正陛下最終都會還給他們的,要麽直接還銀元,要麽間接還爵位,無論哪個都很好;沒錢?也無妨,反正白老先生已經跟梁元昌搭上了線,賭馬的生意雖不能長久做下去,可要在如此緊要的關頭猛套一筆大的似乎也只能靠它,他得盡快跟那個後生聯絡,把手頭僅剩的六萬大洋全押進去、再将最值錢的幾個廠子轉手換錢,獲的利可以跟對方分,這樣總不算虧待他了吧?

白家人想得細致周到極了,幾乎已經看到那令人垂涎的爵位在朝自己招手了。

可即便這樣帝國政府的軍饷漏洞依然遠遠填補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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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也真是着了急,一面不斷以“征滇軍費”的名目加重着對地方政府的搜刮,一面又忍不住去向美國政府搖尾乞憐,提出要以漢口水電公司為抵押借款四百萬元。美國人可不傻,一看中國政府的財政收入年年都是吓死人的赤字,怎麽還敢把自己的錢掏出來借?都沒經過什麽談判便斷然拒絕了,幹脆得很。

于是“帝國政府”的經濟便搖搖欲墜了,戰場上的形勢也由于軍饷的匮乏而愈發糟糕起來,陛下一看形勢不妙,便又忙不疊将各省的軍政要員召到北京新華宮擺了一場宴席,表面上是推杯換盞鼓舞士氣,實則是在逼着所有人勒緊褲腰帶往外掏銀元呢。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白清嘉再一次得到了有關徐冰硯的消息。

——他要來北京了。

這個消息是大哥帶給她的,那段日子文官處正在負責核計各省赴會人員的名單,上海的代表本該是徐振将軍本尊,但那老狐貍大概早瞧出了這是一場要命的鴻門宴、才不肯親自北上,于是就推說自己病了,把自己剛剛負過傷的義子推了出來,面對皇帝陛下以及各層官員的盤剝和威逼。

這是極艱難的局勢,白清嘉也曉得現下他一定很為難,可打從知道要見到他開始她還是壓抑不住地開心——他們畢竟已經分別了整整一年,從去年三月不歡而散至今一面都沒有再見過,連書信也只有最初的幾封,而且彼此還都不曾得到對方的答複。

她實在很雀躍,心中的歡喜就像溫柔的海潮一波一波漫上來,勾得她不斷想象着與他見面時的場景:他一定還會板板正正地穿着軍裝,袖口領邊都是幹淨整潔的,即便站在最擁擠的人群中也依然會顯得出挑,畢竟他是那樣英俊又挺拔,還有一雙黑夜般深邃迷人的眼睛。

他見到她時會怎麽樣?會像她一樣欣喜麽?那雙冷峻的眼在凝視她時是否會流露出隐晦又昭彰的溫柔?——他一定會對她道歉吧?既為去年他妹妹冒犯了她,又為這段日子一直沒有回複她的書信。

哼,瞧着吧,她絕不會輕易饒了他,這回一定要好好拿一拿喬、耍一耍小脾氣,必要時還應對他擺一擺冷臉,起碼要讓他知道她不是好打發的,這樣以後他就不敢再漠視她的來信了——可……可她也不會表現得太兇,畢竟要是真吓退了他就不好了,久別重逢的氣氛一定很曼妙,她可不想破壞,只想被那男人好脾氣地哄一哄、盡情享受一番這闊別一年之久的悸動和溫存罷了。

她想得美極了,打從知道他要上京的消息開始精神便一直亢奮着,吃飯睡覺再也不必秀知費心,自己就能料理得妥妥當當;她還主動跟她父親說起要去赴宴的事,只因這回受邀赴宴的名額十分緊俏,需要她父兄好好争取一番才能得到,她頗費了番力氣跟家人周旋,好不容易才算塵埃落定。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回見到徐冰硯一定要跟他徹底把話說開,再也不要繼續這樣不清不楚下去;她希望他能主動跟她提交往的事,或者更大膽些直接提結婚,她會認真考慮的,而且泰半都會給他肯定的答複,甚至就算他不提她也打算主動說了——她真的很喜歡他,喜歡到整整一年的分別都沒能消磨她的熱情,喜歡到讓她相信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愛情,比法蘭西小說中出現的橋段都更加熱烈真誠。

她……想永遠跟他在一起。

赴宴的日子終于到來了。

3月7日,新華宮。

北方的春日較南方而言總是來得更晚一些,尤其夜裏更是清寒,比他們當初在滬上分別時要冷得多了;幸而“宮中”是極暖的,白家人到的時候已是高朋滿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之中衣香鬓影令人眼花缭亂,美麗的白小姐仍然是人群中最亮眼的明珠,尤其當她脫去厚厚的貂皮大衣、露出內裏修身的玫瑰色長裙禮服時,那迷人的風姿就更加令人魂牽夢繞,一不留神就要被她攝去了心魄。

所有人都在看她,即便是她行走間微微搖曳的裙邊也足以吸引席間所有的注意,可她矜貴的目光最終卻只被一個站在角落裏的軍官奪走了,那人是那麽安靜,悄無聲息地隐藏在極盡繁華的聲色場裏,側影像是一株不解風情的蒼松,一雙黑沉的眼睛比北國冬日的夜色還要幽深,此時已經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與她相遇。

好像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

……又好像一場避無可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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