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 我也不會被人記得那麽久的
72. 獨白 我也不會被人記得那麽久的。……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正處在何等兇險的境地, 因為他永遠不會主動對她說起。
徐振勾結德人偷盜礦産已久,此前尚只集中于浙皖兩省,後貪心不足野望日隆, 又企圖再控膠東。但齊魯将官原本并非徐振麾下, 何況趙開成将軍為人剛烈, 自然不會配合對方賣國謀私, 徐振對此大為惱怒,後一直委派他與魯地勢力接洽磋商。
民國三年初他就去過一次山東, 當時接到的命令是将招遠的一座金礦暗暗簽給德國人——那座礦山價值幾何?少說也有上百萬。泱泱中華生民流離,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江浙富庶之地尚且有無數百姓在饑荒中被活活餓死,那其他地方呢?又會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強盜無恥自不必言,竊國之人其罪尤甚, 他做不到繼續服從徐振的命令、眼睜睜看着國家的財産流于洋人之手,因此設法提前給趙開成透了風聲,又暗地裏協助對方在礦産盜運的途中動了手腳, 德人運送金礦的火車被扮作盜匪的官軍“劫掠”, 此事于是被迫中止。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暴露自己的存在,連趙開成都不知道消息的來源是他, 只當他是徐振的走狗;這很好, 他必須做得足夠隐蔽,否則徐振聞訊後一定會一槍崩了他,也不必再談其他了。
此事傳回滬上果然引得徐振震怒,但他亦知自己的義子并非魯地将官、無法調動當地的兵力協助德人, 遂将此事認定為意外,只罰了他一年的薪俸以宣洩怒火。
他從懸崖之畔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可徐振卻并未就此了斷染指膠東的野心,何況如今德國被拖在歐洲戰場、戰事吃緊更加需要銀錢, 他們也加緊了對徐振的脅迫,要求他想方設法盜取山東礦産以充作德軍軍費。
洋人的命令對徐振來說就是天,他沒有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反抗的意圖,于是又于民國四年三月再次命自己的義子前往山東。
此時的趙開成已與他積怨極深:這位将軍并不知道此前阻止招遠金礦被盜的人是他,又與他在日德交戰時生了龃龉,當時一聽聞他将去山東的消息便放出了狠話,揚言會讓他有來無回,最終果然并未食言,在會面之時便拔出槍來射向他,子彈幾乎打穿了他右側的胸口,只差一點就會要了他的命。
“賣國求榮者與豬狗何異!”那位将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滿眼都是鄙夷,“回去告訴你的義父,只要有我趙開成在一日,這山東便不是可被爾等任意魚肉的地方!”
這是極好的話,也是他最想聽到的——他可以豁出這條草芥一般的性命,只要能為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再留下一點東西,他希望趙将軍能一生保有這樣的剛直,像對他一樣毫不手軟地擊潰一切妄圖侵吞這片土地的賊寇。
……可事情卻變得越來越糟。
他在滬上的醫院醒來,等到的卻是大總統即将稱帝的消息,與此同時南方也開始生亂,無謂的戰争再次爆發了,數之不盡的人開始為了利益與主義前赴後繼,生死之事微茫如同兒戲。
但貧弱的政府哪還有餘力應對這場戰争呢?財政連年赤字使他們連外債都無力償還,巨大的軍饷缺口使上面的人也着了急,開始拼命搜刮一切能搜刮的東西,并終于一步一步查到了徐振身上。
——他們發現了這位将軍夥同德人搞的勾當,要求他吐出自己獲得的全部利益,并試圖追讨德人在華攫取的一切非法利益。
徐振能如何應對政府的責令?
他絕不會認的,一條吸人血的蛭蟲怎麽會心甘情願吐出吸了一肚子的鮮血?就算人死了它們也能活着,只要貪婪卑劣的心不滅亡,它們就能想盡辦法在陰暗的溝渠裏茍活。
——于是他這個所謂的“義子”就派上用場了。
徐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危難之時推他出去頂雷,所以這次才拒絕親自到北京赴宴,就是為了躲避政府的問責;同時他命令他來,難道不是盼着他這個替死的傀儡去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麽?
臨行前徐振再次将他召到了家中,在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官邸裏冷眼看着他,面上挂着假意的溫情,狀似很懇切地對他說:“冰硯,你是個好孩子。”
“到北京去吧,替我把這最後一件事了結,”他虛僞地嘆着氣,眼中卻藏着無限深意,“等你回來以後我便不再計較你跟白家的事了,你的妹妹……徐家也會照顧。”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徐振早就發現他和白小姐之間的事了,一直隐而不發并非因為他不想追究,只是還想留着他的命替他頂這樁最大的罪罷了;同時冰潔也是活人質,一旦他試圖反抗,她就會為此無辜喪命——可去了北京以後他會怎麽樣?盜取礦藏的數目如此之大,恐怕槍斃都是輕的,最糟的情況是他什麽都保不住,跟他有關系的人全都要跟着一起死。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着他的白小姐一起下地獄?
他知道的,她是心軟又執拗的人,絕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冷淡狠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境遇會怎樣?多年前他們素昧平生,她只是在徐家官邸二樓的樓梯口随意撞見他都會為了他的傷情跟徐隽旋撂臉,那麽現在呢?難道不會想法子請她父親出手幫他?
可如今的白家又有多安穩呢?
一個靠財富累積起來的家族、背後卻無軍方或政界的力量作倚仗,在如此動蕩的亂世裏也是風雨飄搖,如今他們已自顧不暇、那麽多的錢財都被逼着買了公債,又能在袁氏面前有多少說話的餘地?
他們救不了他的……一旦試圖伸手,還會被他一起拉下地獄。
他只能自救。
這談何容易?放手一搏的後果難以預計,或許能僥幸淌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也或許一敗塗地身死人手,古往今來成王敗寇理之自然,他也明白。可如今世道荒唐,如在荒原四顧張望仍不可見一點星火,亘古的長夜令人心生蒼涼,他只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凡夫俗子,又有多少機會走出一條前人都未走出的路?
別說是他,只看他的同窗舊友吧……季思言乃季明遠将軍獨子,如今滇軍起事也算稱霸一方,可又怎麽樣?眼下他和他父親一同在湘西失去了音訊,興許……已經為國捐軀。
那便是他未來的路,泥濘坎坷,九死一生,甚至他還遠不如季思言,在無人蔭蔽的情形下他都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為了這個國家晦明難測的未來再舍生忘死地上一次戰場,還是會在這之前就被官場上令人生厭的爾虞我詐拉扯到粉身碎骨。
所以清嘉……離開我吧。
離開我,然後跟別人在一起。
我僅僅是你這一生中偶然碰到的小小插曲,只因為與你繁華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有幸被你多看了一眼,這并不代表我值得擁有你。
你說得對,做錯事的人是我,是我一度得意忘形,在你贈予我的一個個笑顏和一封封書信中迷失了自己,還以為我們之間真的能更進一步,甚至在去年此時還曾妄圖與你厮守一生。
那真是荒謬的妄想,我想我那時一定是昏了頭。
幸而現在我已經醒了,也該回到我該去的地方,也許冥冥之中你還是憐憫我,因此才在這最後的時刻對我說了這些——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欣喜,早在你認識我之前我就深深地記得你,早在你肯與我多說一句話之前我就已經開始迷戀你,只是我從未想過你會如此慷慨,能對孑然一身又破落不堪的我伸出手來,那一刻我發誓我真的很想牽住你,可……那會弄髒了你。
我手上都是血和泥。
還是就這樣吧,你就當是我狠心絕情、是我不識擡舉,帶着對我的怒和怨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裏,往後也不要再打聽有關于我的音訊,也許這樣你就會少一些負累和傷心——以後?以後……那都不重要了,想來即便幾年後你意外聽聞了我的死訊也已不會太痛切,畢竟一切都已時過境遷,我也不會被人記得那麽久的。
但我其實也有一點遺憾——當然我知道這是我太貪心了。
可是如果這就是我能見你的最後一面,那我其實也想就那樣一錯到底地告訴你……
……我愛你。
那個夜晚多麽冷清啊。
冬春之際的夜風蕭索得過了頭,似乎比臘月裏還要凜冽,她的背影早已遠得看不見了,只有他仍沉默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露打濕了他的衣服,他卻似乎感覺不到,黑夜一樣深沉的眼睛有些空洞,或許是感到太疼痛了吧。
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兩小時還是三小時?沒人知道,總之到最後連雲後的月亮都不肯再照亮他了,只有什剎海柔情的水波在與他一同懷想這最後一個有她在的夜晚。
漸漸地他也有些出離,連流血的傷口都無法拉回他的神思,腦海中仍一遍遍回放着她玫瑰色的裙擺和醴豔生動的眉眼,有時想着想着手就會下意識地攥緊,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疼痛再次加劇了。
——直到後來這最後一寸淨土也被人侵擾毀壞了。
夜色最濃暗時他的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整齊而肅穆,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或警察才能發出的;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去看,果然看到一群軍警手持槍械站在他身後,個個面無表情,像是收割生命的鬼魂亡靈。
“徐冰硯少校?”
為首那個人對他出示了一張批捕文書,聲音刻板得沒有一絲起伏。
“你被指控有借職務之便夥同洋人盜取國家礦産的嫌疑,請跟我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