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 這、這怎麽可能!

74.  轟然   這、這怎麽可能!

一個國家的興衰究竟能多深刻地影響一個家族的命運?

此前整整23年白清嘉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可1916年3月後所發生的一系列變故卻把她從一場安逸恬淡的夢中揪了起來、逼迫她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究竟有多麽兇殘無情。

噩夢的開端是政府在5月下發的一道密令——停止兌現,禁止提取銀行現款。

這是極有淵源的舉措,可以一路追溯到1915年的貨幣增發, 彼時大總統還以為自己真能在帝位上坐得穩當, 為了籌備登基而命令幾家銀行增發貨幣, 可這印錢的速度還是沒有花錢快, 僅交通銀行一家就在1915年墊了4750萬的資;而跟滇軍打起仗以後形勢就更糟了,就算逼迫達官顯貴們購買公債也解決不了問題, 軍饷的大漏洞就那麽明晃晃擺在那兒,怎麽能不拿錢去填?唉,印錢吧,再多印一些, 就算明知道這樣會導致貨幣瘋狂貶值、國家經濟崩潰也還是要硬着頭皮去印,不然還能怎麽辦呢?

可這錢也不能無限制地印下去,市面上流通的貨幣已遠遠超出了銀行手裏的兌換準備金, 在這動蕩的局勢裏誰還能相信政府發的破紙?當然更願意持有相對保值的銀元, 于是銀行越沒錢民衆們就反而越想去兌換銀元,銀行于是告了急, 随時都有被擠兌破産的風險。

政府一看這情景真是憂心如焚, 一意想阻止銀行破産,于是天才地想出了一條解決方案:不兌。

這真是太聰明了——對啊,只要禁止全國上下去兌換銀元不就行了麽?貨幣貶值就貶值吧,都是一個國家的同胞, 難道連這點赤誠的愛國心都不能有麽?

大總統心一橫,終于決定罔顧此前十數年為國家經濟發展作出的努力、冒着徹底摧毀整個金融體系的風險下發秘密停兌令,可這命令最多只能瞞過底下的老百姓,還能瞞過那些消息靈通的高官顯貴們麽?官僚政客們一聽到風聲跑得比誰都快, 一個個都忙不疊地趕到銀行門口要求兌現,随後消息終于不胫而走,普通的民衆也跟着蜂擁而至,包括京津一帶在內的若幹北方城市都發生了嚴重的擠兌。

如此風雨飄搖的局勢讓一向溫吞不管事的賀敏之都着了急,與她相識的夫人太太們最近都忙着讓家裏的傭人去銀行排隊取錢,整個北京城都是一副落拓的末日光景,她也不禁為之惶惶,開始忐忑地拉着丈夫追問了:“宏景……那咱們呢?咱們要不要也派人去銀行取錢?”

彼時白老先生也已被糟糕透頂的時局折磨掉了一層皮,他可不是賀敏之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富太太,身在政局之中他聽到的消息比尋常人駁雜上百倍,他已經感覺到袁氏大勢已去,而自己拼命追求了一生的權勢與富貴似乎也将像鏡花水月一樣離自己遠去。

他能怎麽辦?人生無非一場豪賭,一旦開局便是願賭服輸,眼下他能做的也許僅僅只是盡量挽回損失——去銀行取錢?也可以,但那不重要,因為他的戶頭原本就不剩什麽盈餘了,只有最後一萬大洋的救命錢;真正占大頭的是他此前買的幾十萬公債,它們幾乎掏空了他的家底,如今大總統既已失勢,那他就要想法子把錢拿回來了。

白老先生動作了起來,商人逐利乃是天性,當初大總統得勢時他可以百般逢迎萬般讨好,如今帝國已然隕落、袁氏已淪為困獸,那他為什麽還要繼續委曲求全?他聯合多家共同給總統府遞請願書,要求政府歸還他們此前的捐資,态度甚為堅決。

可是商人再無恥還能無恥過那些蠅營狗茍的政客麽?大總統都懶得親自過問此事,随意擺擺手便将一切推給了自己的財政大臣解決,對方也很圓滑,表面上笑眯眯地應付着他們這幫債主,背地裏卻又指揮着銀行開了印錢的機器,刷刷刷刷刷刷,沒幾下就印好了新錢,不多不少正正好幾十萬,一分錢也沒虧欠。

……可如今的這堆廢紙又怎麽及得上當初他捐出的真金白銀?

這是偷盜!甚至算得上明搶!

白老先生勃然大怒,又聯合各家一起去鬧,這回那財政大臣就轉了臉了,一絲客氣也不再有,甚至還叫了一幫帶着槍的軍警把他們幾家團團圍住,神色十分陰沉地說:“搶?這些錢都是當初你們自己心甘情願掏出來買公債的,難道還有人逼你們麽?爾等往日靠着國家和大總統的隐蔽做生意賺錢,如今國家有難就翻臉不認人了?這錢你們想要就拿走,不想要就幹脆放下——想要銀元?做你們的春秋大夢!”

說完便理直氣壯地拂袖而去。

被人空手套去白狼的各家怎麽能不怒不怨?可他們面對着手裏拿着槍的軍警們早已噤若寒蟬,又能從何處擠出幾許勇氣來同人對峙?一時之間只見一群須發皆白的暮年老朽于輝煌壯麗的總統府前嚎啕大哭,眼睜睜看着自己畢生的心血化成了廢紙,盡已如孩童般不知所措了。

白老先生同樣失魂落魄,但他勝在還有最後一絲指望,便是去年他給梁元昌那間跑馬場的投資。

當時他賣了自己手上最後幾間值錢的廠子,一鼓作氣買下了那間跑馬場的股份,去年年末帝國尚未顯出敗相、他亦對袁氏抱有幻想,因此在南方的戰争爆發後還一度想把這筆錢兌出來給政府充作軍饷,從而交換更多的榮寵、更高的爵位。可當時梁元昌卻說入股他們馬場後資金不能立刻取出,否則視同放棄股份、往後也不能再購入,白老先生貪圖這門生意帶來的暴利,思慮再三後還是壓下了自己心中的憤懑,勉強同意了那後生的規矩。

哪料此舉竟誤打誤撞救了他們一家的命!

好啊,太好了,幸虧當時他的錢被扣在了跑馬場,否則要是真的都拿去捐給了政府,如今他們家就真的一無所有家徒四壁了!白老先生有如劫後餘生,一時之間只覺那姓梁的後生對自己恩同再造,什麽怒氣和怨氣都憑空消失了,又連忙修書一封送到滬上,聲明自己願意放棄在跑馬場的股份,只要梁元昌能把自己當初入股的銀元原樣退回來便好了。

……哪料這封寄出去的信卻宛如石沉大海。

白老先生殷切地盼着,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一直到大半月後都未得到答複,這時他才終于意識到了事情出了大問題,又連忙托滬上的友人代為打聽,結果卻得到了……梁元昌卷款潛逃的噩耗。

卷……卷款潛逃?

這、這怎麽可能!

那後生不是家底很厚麽?不是在兩廣辦過實業麽?跑馬場的生意不是讓他賺得盆滿缽滿麽?他還查到過他在銀行的存款,那單據都是清清楚楚的,怎麽會有錯!

不……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去打聽的人搞錯了,他畢生的基業絕不會就這樣毀于一旦!

白老先生如遭重擊,險些就要原地昏死過去,可是在如此殘酷的橫禍面前卻仍竭力維持着鎮定,然而實際上他的心已經孱弱透頂,慌不擇路之下甚至只能想到去找自己的三姨太太,還想陸芸芸跟那梁元昌是舊友,說不準就能知曉他的狀況、解開時下這令人心驚的誤會。

一念既起,他便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雙混濁的老眼中又燃起一絲亮了,可等他滿懷希望地趕到北京飯店一看,卻發現他曾一擲千金為陸芸芸包下的套房早已是人去樓空,所有值錢的金銀首飾全不見了,只餘下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抓來飯店的侍應一問,才知兩天前她便已經離開了此地,據說當日還有一輛豪華的高級轎車來接她,開車的人乃是京城有名的銀行家潘尚賢。

這……

白宏景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至此終于被狠狠擊潰了,當場便臉色慘白地吐出了一口烏血,旋即腳下搖晃……沉沉地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從那之後他便徹底病倒了。

其實白宏景的身子骨一直不甚好,當初在次子出事時就曾在鬼門關前來回兜轉了一圈,如今是病上加病痛上加痛,不單心髒不堪重負,甚至還犯了腦出血的毛病,再高明的西洋醫生也束手無策了,如今他的半邊身子都已失去了知覺,說話也開始含含糊糊,這一輩子都再無可能恢複如初。

白家的天就這樣徹底塌了下來。

一個看似永遠剛強叱咤風雲的大家長,說穿了也無非只是一個半截身子都埋進黃土的老人而已,他能為這個看似光鮮亮麗的家撐多久?漫漫一生就這樣過來了……誰成想到了暮年卻栽了一個巨大的跟頭,此前拼命争來的財富和權勢只一眨眼便化作了烏有。

他表情呆滞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耳朵模模糊糊地聽着長子在自己身邊沉痛地控訴,說什麽陸芸芸早已跟那個潘尚賢勾搭成奸,兩人一起做了個局,推出梁元昌這麽個幌子招搖撞騙,其實對方根本不是什麽事業有成的實業家,反倒在南方做生意賠了錢,後來投資馬場也被租界裏的洋人擠兌、根本活不下去;那潘尚賢借自己在銀行的職務之便為梁元昌僞造了存款單據,讓白家人誤以為他資金雄厚實力強勁,又在國家動蕩的局勢下利用了白老先生冒進貪婪的弱點,終于一舉卷走了他的全部家當,現在潘梁二人泰半已經分了贓,前者更帶着白宏景年輕鮮嫩的姨太太風流快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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