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75.  坍塌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好不容易查明真相的白清平此刻真是又怒又痛。

他這一生都在父親的蔭蔽下過活、遵從他所有的命令與指示, 如今卻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主心骨倒下、整個家族都前途未蔔,心中的惶恐與痛苦深刻得難以言表,以至于他這個年至不惑的七尺男兒都不禁在父親的病床邊痛哭失聲, 其中哀切自不必言。

白清嘉也完全被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擊懵了。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母最疼愛的小女兒, 上面還有兩個哥哥照顧, 從沒見識過什麽凄苦的風雨, 更別提目睹如此慘烈的大廈之傾。

她很迷茫,站在父親病床前時甚至都回不過神, 只愣愣地看着病弱的父親在大哥的敘說中也流下了絕望的淚水,嘴唇顫抖着似乎想說什麽,可腦出血帶來的後遺症卻令他無法開口,最終只發出了一串含糊不清的痛苦呻丨吟。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的父親一生剛強, 經歷過改朝換代的巨大風波,最後不也都平平順順地過來了麽?為什麽如今卻會被陸芸芸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算計、還落到如此凄涼慘淡的境地?

她還在發愣,一旁的母親早已泣不成聲, 緊緊拉着父親的手似乎想要緩解他的痛苦, 這個陪着丈夫經歷了半個多世紀風風雨雨的女人在此刻似乎并不在乎家財散盡的窘境,而只為自己無力倒下的丈夫牽腸挂肚。

“宏景……”賀敏之的淚水滴落在丈夫蒼老的手背上, 冰冷又滾燙, “沒關系,都沒關系……”

“只要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

“……一切都沒關系。”

然而現實的兇惡卻永遠都能超越人的想象——那活該遭天譴的梁元昌不單卷走了白老先生的所有投資,而且還将跑馬場的爛攤子也一股腦兒丢了過來,對外宣稱白宏景才是跑馬場的最大股東, 所有的虧空和債務都要找他來填;白家的資金忽然枯竭,僅剩的兩間紡織廠也被迫關停,之前早就簽好的單子無法如期交貨,自然也要賠償人家, 債務疊着債務,一股腦兒朝他們傾軋而來。

債主和銀行很快就紛紛找上門了,要求白家盡快償還欠帳,開初幾次還維持着體面與客氣,可到後來他們也漸漸聽說了白家的沒落,那催債的語氣便都強硬了起來,其中一個幹脆堵上了白家的門,直愣愣地威脅道:“白老先生也曾是在商場上叱咤風雲的人物,難道到頭來卻要做一個欠錢不還的縮頭烏龜?你們跟梁元昌的恩怨與我等毫不相關,我們只關心自己的款子何時才能收回!白家的體面誰都願意給,可若你們不知好歹不識擡舉,就莫怪旁人把場面鬧得難看了!”

彼時白老先生雖然出了院,可卻仍然無法行走無法說話、只能終日在床上養着,應付債主這等勞心勞力的事自然只能由自己的長子代勞;可白清平從來不曾打理過父親的生意,只懂得官場上的虛與委蛇,哪裏跟勢利野蠻的商人打過交道?一遇威脅也是手忙腳亂,本想端出高官的威勢壓一壓對方,可惜在帝國政府倒臺之後衆人也都曉得他們這批站錯了隊的官員只是紙老虎、終有一日也将失去所有體面,說不得還會被新上臺的掌權者清算呢。

因此到最後白清平也是無計可施了,在咄咄逼人的債主面前也只得喏喏應聲,一邊承諾着會盡快想法子還賬,一邊又十萬火急地通過各種方法去追查梁元昌、潘尚賢、陸芸芸三人的下落,可惜這幾個殺千刀的混賬狡猾得很,想來早已拿着幾十萬巨款疏通門路改頭換面去了,在這茫茫人海之中便如滄海一粟,怎麽可能被輕易抓回來?

白家……這次或許是真的走到窮途末路了。

1916年6月6日,時年57歲的大總統因尿毒症不治身亡,一個荒誕動蕩又史無前例的政治時代悄然落下了帷幕,與此同時新一輪的政治洗牌也在這個古老的遠東國家再次上演,新舊之間的更替從未來得如此迅猛莫測,朝夕之間便可窺見興衰淪亡,比什麽輝煌跌宕的大戲都更引人唏噓。

白清平被勒令辭職了。

消息來得很突然,此前完全沒有任何風聲,雖則白家人一早就預料到大總統的去世會對白清平的任職有影響,可卻完全沒想到他會直接被罷免。

他已經是白家最後的倚仗了,如果連他也丢了差事那麽這個家的體面又該從何處來?甚至都不說體面了……他們會失去唯一的進項,連最普通的衣食住行都會失去保障。

驚人的噩耗摧毀了這個家庭最後的希望,冷極的冰雪又被覆上了一層寒霜,一家人完全六神無主,更糟的是這大廈傾覆帶來的後果還在持續地擴大,以至于連白清平妻子鄧寧的娘家都受到了牽連——他們也是做生意的人家,原本靠着白家的提攜在商場上混飯吃,如今白家倒了,當初的金字招牌便驟然成了催命的符咒,原先合作得好好的人都紛紛轉了臉、再也不願意跟鄧家做生意,全是害怕間接跟倒黴的白家扯上幹系。

他們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失去了財富和權勢的庇護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萬分艱難,到最後甚至被兇惡的債主們找上了門、要把他們家中的東西統統搬走,還要把他們的房子賣了抵債!

這……這怎麽使得!

如果連房子都要被賣掉,那麽他們這一大家子人又該住到哪裏去!

可這些話又能說給誰聽呢?難道那些帶着打手上門的債主會理會他們的凄苦與艱難麽?他們只管狠狠一腳踹開白家的大門,再吆五喝六地驅趕想要阻止他們動手的傭人,緊接着就呼哧呼哧地開始搬東西了——那些名貴的家具、那些拍賣場上得來的價值不菲的珠寶、那些出自前代名人之手的字畫、那些好不容易才遠渡重洋買進家裏的西洋古董……甚至包括女眷們精細摩登的衣裙他們也不放過,一雙雙粗野的手蠻橫地打開了夫人小姐們的衣櫥,一把就将那些貼身的衣物抱起來拿走了,一邊拿還要一邊相互地擠眉弄眼,仿佛得意于觸碰到了此前自己絕不可能觸碰到的女人私物。

秀知氣壞了、臉都漲得通紅,絕不能容忍旁人這樣侮辱她金尊玉貴的小姐,在那些下流胚子邪笑着去摸白小姐的衣物時便悍然沖了上去阻止,大聲喊着:“混賬!誰給你們的膽子這樣冒犯我家小姐?趕緊拿開你們的髒手!你們……”

這義憤填膺的話剛說到一半就戛然而至了——因為她已經被那些野蠻的男人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落葉一般摔落在地了。

“小姐?”那些人滿臉冷笑、兇戾無比,“區區一家子欠債的窮光蛋還配提什麽‘小姐’?等你們把賬還上再出去裝金枝玉葉吧!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什麽可說的!——滾開!”

說完便繼續像強盜一樣把這個曾經金碧輝煌的私宅折騰得一片狼藉了。

白清嘉當時在樓下陪着她母親,還不知道秀知在樓上挨了打,知道對方從樓梯上下來才發現她整個左臉都腫了起來,嘴角還挂着血絲,分明傷得極重!

潤熙和潤崇全吓壞了,兩個小孩子撲在母親鄧寧懷裏大聲地哭着,白清嘉也連忙趕到了秀知身邊,手指顫抖着都不敢碰她的臉,只喃喃地叫她:“秀知……”

“小姐……”而秀知已然落下了眼淚,看着白清嘉滿面哀切與愧疚,眼神亦早已随着剛才那一巴掌碎得七零八落,“我真沒用、我……”

她說不下去了,嘴一動便是鑽心的疼,何況她們小姐已經一把抱住了她,一邊輕輕拍着她的背,一邊聲音微微打着顫說:“不要這麽說……”

“……是我們對不住你。”

債主們終于離開了。

他們幾乎搬空了這座宅邸,只剩下了一些搬不走的東西,整座房子看起來空空蕩蕩的,有種令人絕望的凄涼和酸楚;他們還留下了話,要求白家人在三天之內搬離這裏,否則就會對他們“不客氣”。

全家人都被這番變故沖擊得回不過神,只有吳曼婷是最聰明的,當晚便說自己遠在滬上的女兒給自己來了信件,說是斌榮最近生病了要人照顧、請她去徐家官邸住上一段日子。

其實誰聽不出來這番話只是拙劣的謊言呢?樹倒猢狲散,吳曼婷便是跑得最快的那只猴子了,幾乎不等家裏其他人說話便匆匆收拾了行李跑出了家門、徑直去投奔自己那個飛上枝頭做了徐少奶奶的寶貝女兒了。

白老先生如今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哪還有心思管什麽吳曼婷?眼下他是時夢時醒,說不準都不太弄得清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賀敏之只一心陪着丈夫,鄧寧又要分神去哄慰哭鬧的孩子們,真正能管事的也就是白清平白清嘉兄妹。

“如今哥哥有什麽打算?”

持續一天的鬧劇也令白清嘉的精神緊繃到快要斷裂,但如今父母多病、家中還有年幼的侄子侄女,往後的路該怎麽走總還是要有個決斷,她于是也就繼續繃緊了自己那根弦兒、直到深夜還跟哥哥一起在書房中商議。

“不如還是先回上海吧,”她謹慎地思考着提議,“一來那邊的房産需要打理,二來南方的環境我們畢竟更熟悉一些,倘若最後真是支撐不住了……還可以去找找外祖母。”

此刻白清平的眼中已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極端的苦悶與焦躁讓他抓亂了自己的頭發,一貫持重風光的白家長子也終于露出落拓狼狽的一面了。

“對,對,是該先回上海……”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似乎已經六神無主,或許是因為這是他頭一次離開父親的扶持自己做決定,“我……我明天就讓人去買車票,先回上海、先回上海……”

他來來回回地說着,顯得有些颠三倒四,游移的眼神彰顯着他內心的惶惑,同時也讓人不免擔心他的狀況。

白清嘉明白的,被政府罷免對哥哥來說是幾乎致命的一擊,這意味着他為之奮鬥終身的東西都碎成了一地拼湊不起的玻璃渣子——他的前途在哪裏?一個既缺乏政治功績又失去家族蔭蔽的末路之人……或許這輩子已經完了。

他會就此一蹶不振麽?還是說會更糟……像父親一樣一病不起?

白清嘉不知道。

……也不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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