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多了是荒唐,少了是自賤
76. 跌宕 多了是荒唐,少了是自賤
兩天後, 白家人坐上了從北京歸滬的火車。
說來人生真如匆匆一夢,猶記當初他們一家送白清平北上赴任,途中還有徐振将軍一路派兵護送, 那是何等風光何等惬意?如今不單兩家人撕破臉皮分道揚镳, 甚至整個白家都土崩瓦解落入泥潭……只區區幾年工夫而已, 世事便已面目全非教人難以辨別了。
他們甚至沒錢再買一等車廂的票——白老先生原本說自己在銀行裏有最後一萬大洋的救命錢, 沒想到也被神通廣大的陸芸芸和潘尚賢一氣卷走了,銀行的人大約也聽說了白家的變故, 看着他們的眼神都透着深深的同情;如今他們真是身無分文,歸滬的車票錢還是白清平找相交多年的好友借來的。
從北京的家中離開前他們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因為手頭拮據甚至連安置的費用都給不出,惹得許多人抱怨不休, 還有的當面就要朝他們甩一個白眼,仿佛也在嘲諷他們的破落;幾乎所有人都離開了,甚至連在賀敏之身邊做事做了二十多年的老仆瓊媽都熬不住要走, 臨走時還抹着淚對賀敏之說:“太太拿我當半個親人看待, 我是感激的,也知道不該在這時候離開……可我家中還有兒孫, 媳婦又害了病, 這日子……這日子可真是難以為繼了!”
她沒說完就哭開了,跪在太太腳下直磕頭,賀敏之的心腸多麽軟?自然見不得這光景,也沒一樁樁歷數過去自家對瓊媽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提攜照顧, 只連忙把人攙了起來,還不住地寬慰道:“我曉得、我都曉得……人在亂世謀生不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千萬不要對我們抱愧……”
說着便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了, 全然忘了當年瓊媽跟白家簽的是一輩子的契,論理可不該走的。
唯一堅持不走的人卻是秀知。
她的臉還腫着呢、連話都說不利落,青青紫紫一大片瞧起來駭人極了,可就算這樣也還一直拉着白清嘉的手,一邊搖頭一邊執拗地說:“小姐我不走,我要伺候你和太太一輩子的……”
這話一出白清嘉便有些鼻酸眼熱,尤其當她看到秀知青腫的臉頰,心中的愧疚之感便更加強烈了。
“你想好了麽?”她輕輕拍着她的手背,心裏也是一片酸楚,“如今家裏落魄成這個樣子,老實說我也不知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跟着我們你會受委屈的。”
的确,就憑白家人如今的處境怎麽還用得起傭人呢?回滬之後那邊的房子也要賣掉抵債,連找一個像樣的新住處都是困難重重。
“我想好了,”秀知卻連連點着頭,語氣甚為堅決,“白家待我恩重如山,當年太太和小姐還給我銀子讓我拿去給我母親治病,這些我都記在心裏,現在便是報答的時候,怎麽能甩手離開?”
“可……”白清嘉還想勸她。
“我不要工錢,只要白家管我一口飯便好,”秀知已經搶起話來,高高腫起的臉頰使她說話有些含糊,可那情致卻極為真切,“太太和小姐身邊都離不了人的,到時候一定用得上我。”
何止是“用得上”?
白清嘉早就離不開秀知了,她知道她所有的習慣、她的性情脾氣,以及她的喜好趣味,兩人還曾一同到西洋去經歷過全然陌生的生活,這麽多年下來怎麽會沒有感情?早不是尋常的主仆了。
“秀知……”
人麽,有時倒未見得會被純粹的苦痛擊潰,卻反而容易在于窘境中乍然顯露的溫情面前暴露出脆弱——就好比白清嘉,繼被那個男人狠心拒絕之後又經歷了如此之多慘烈的變故,可卻始終不曾當着旁人的面落下什麽眼淚,可如今秀知的選擇卻好像戳中了她心裏最脆弱的那個點,以至于她都有些哽咽了。
秀知陪在她身邊那麽久、最是曉得她的脾氣,也知道眼下她要哭,可她無意承小姐的感激、更無意引出她的愁緒,遂轉而一笑,調侃道:“不過倘若往後真的沒有工錢,小姐也就別指望我會像往日一樣事事順着你了——吃飯要自己好好吃,睡覺也要自己好好睡,自己的身體要自己上心,可賴不着我。”
這真是太聰敏也太體貼的轉折,果然又引得她的小姐破涕為笑了。
于是秀知便留在了白家,這天乘車南歸時還負責将已經無法行走的白老先生用輪椅推上車。
他們一家子原本是一等車廂的常客,心情好時還會包下一整節只為圖一個清淨,如今家道中落一文不名、哪還能有這樣的排場?只好買下尋常的座位,要在既吵鬧又不幹淨的車廂裏跟人擠了。
狹窄的車廂裏到處都是人,彼時正是六月炎夏,跟人擠在一起可真是要命的酷刑,人人都是汗流浃背;沒吃過苦的潤熙和潤崇已經又哭起來了,一旁的白老先生雖然早已口不能言卻也心痛得臉色慘白,白清平同樣覺得如坐針氈,明明四周并沒有人在看他、可他就是覺得整列車的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在嘲笑他們白家一無所有了。
他的臉和心一起燒着了,車到天津後便再也忍不住,要在換乘前往南京的火車時加錢去換一等車廂的票。
“哥,”白清嘉卻攔住了他,盡管那時她的衣服也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忍一忍吧,或者只換父親母親和潤熙潤崇的,多少省一點。”
白清平統共只從友人那裏借了八百大洋,這筆錢要一直用到他們一家人有進項,在這之前還要解決安置新居等一幹瑣碎的問題,若是大手大腳地花錢恐怕難以為繼;從天津到南京,二等車廂的票只需要三十元,而一等票卻需要四十二元,他們一共七個人,算下來差價統共有八十四元,接近一個尋常男傭一年的工錢。
她哥哥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亦知道自己手頭拮據不應當花這筆錢,可家族衰敗帶來的苦悶和無力卻讓他失去了理性,他似乎急于證明作為長男的自己可以有力地撐起這個家,因此斷然拒絕了妹妹的提議,還說:“無妨,回滬之後哥哥很快便能籌到錢,咱們一家的生活絕不會有太多變化,你便安心吧。”
“哥,可是……”
“清嘉,”白清平打斷了妹妹,語氣已經變得很強硬,即便在他官運最為亨通之時都沒有這樣的果決,“父母年事已高、是該享清福的年紀,怎能讓他們眼睜睜看着兒孫受苦?哪怕只為了盡孝道,這個票也一定要買!”
一番陳詞擲地有聲,分明是已經打定了主意。
白清嘉也知道哥哥說的有幾分道理,父母一生富貴,到了晚年卻不得不目睹家人落到這樣凄涼境地的慘象,心中必然煎熬……可如今他們周轉如此困難,這些情緒上的小節又能有多要緊?花出去的是真金白銀,買進來的卻都是虛無缥缈的舒心,值是不值?
她難以判斷也無從分辯,最終還是服從了長兄的決定,跟着家人們一起坐上了熟悉的一等車廂;潤熙和潤崇終于不再哭了,寬敞涼爽的包廂讓他們感到舒适恣意,咯咯的笑聲再次飄蕩着傳進了大人們的耳朵裏,像是一層虛浮的金粉刷在了原本已然腐朽斷裂的房梁上,能讓人繼續得過且過一陣子了。
白清嘉沉默着不說話,一雙美麗的眼睛倒影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一顆心卻在孩子們歡樂的笑聲中變得更加惶恐局促。
哥哥,你真的覺得我們的生活不會有什麽改變麽?
可為什麽……我總覺得一切還會變得更糟呢?
六月廿七的上海下了一場暴雨,夏日的滾滾悶雷一個接一個炸響在厚厚的雲層裏,天幕低沉得像是要整個塌下來,俨然一副末世的光景。
白家人從火車上下來,卻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有摩登的豪華轎車來接了,自然更沒有前呼後擁的傭人和司機來給他們撐傘,他們不得不四下張望着尋找可以遮雨的地方,後來還是秀知頭一個發現不遠處有一個賣雨傘的小商販,白清平順手就給了她三十大洋讓她買回八把傘來一人一把,秀知讷讷地應了一聲,又偷偷看了一眼白清嘉。
“還是買三把吧,”這回白清嘉沒再看哥哥,只徑自扭過頭去跟秀知商量了,“孩子們可以跟我擠着用,或者我多跑兩回接人就是了。”
秀知又應了一聲,擡頭再看白清平時卻見對方的神色有些不豫,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惱怒,時而看看父母時而又看看妻子,臉已經有些漲紅;她不敢再看了,只局促地轉過了身,還沒回過神來便覺手腕一緊,竟是她們小姐拉着她一起跑進了大雨裏去買傘了。
身後傳來一陣驚呼,是賀敏之和潤熙潤崇在叫白清嘉,人家正主卻充耳不聞,在雨裏跑得更快,最後只花兩個大洋就買回了需要的東西,只是淋了一身的雨,衣服都濕透了。
賀敏之疼她疼得緊,一見她回來便上前去幫她擰衣服上的水,一邊擰又一邊埋怨她:“唉,你這個孩子,怎麽總是不知道照顧好自己……”
白清嘉朝她母親笑笑、又說了兩句好聽的軟話,繼而又轉向同樣被淋透了的秀知,說:“你也受了累,今晚說不準會着涼,辛苦了。”
這話真是折煞人,秀知聽言連忙搖了搖頭說了句“不敢”,未承想她們小姐細眉一皺,竟像是有些不滿了。
“有什麽不敢的?”她也擡手幫她擰起了衣服上的水,語氣平平淡淡又似乎意有所指,話像是在說給她聽又像是在說給別人聽,“誰不是爹生娘養□□凡胎,淋了這麽大的雨怎麽會沒事?我早說過了,如今你跟着我們既然領不到什麽工錢,那便不能算是正經的主仆,去幫忙買傘是你性子好、給了我們恩德,可不能算是你的義務、你的本分。”
“拿一分錢做一分事,一點別多也一點別少,多了是荒唐,少了是自賤,”她垂着眼睛補充,全然不顧長兄已經在自己身後變了臉色,更不管暴雨之中他們一家人的氣氛都已經變得有些僵硬,“我不會害你的,說的都是真心為你好的話,也許眼下你聽着會有幾分不舒服,可你該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
“我的真心只在讓咱們一家的日子過好……”
“……我們都得知道,天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