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他根本就不配

77.  矛盾   他根本就不配。

回到白公館時債主們果然也已經逼上門了。

此等境況雖說都在預料之中, 可真當要面對時卻仍難免摧人心肝,彼時白家人俱是滿身的塵土和濕氣、女士們的頭發都亂成一绺一绺了,卻還是要客客氣氣地同債主們打商量, 看能否再寬限他們幾日收拾東西。

倘若這是在北京、那兇惡的債主必然不會給什麽面子, 當天就會沖進房子一通強搬;可這是在滬上, 白家的名聲和人脈畢竟更紮實, 縱然沒落了也能賺得幾分體面,債主們猶疑再三還是寬宏大量地答應了, 又給了白家五天的餘裕。

這座公館多麽讨人喜歡啊。

優雅的設計、氣派的構造,幾乎所有陳設都是賀敏之親自布置的,很令白清嘉感到心儀;她母親最貼心,還專門在她窗下的那個小花園裏為她種了幾叢白木槿, 如今盛夏開得正滿,潔白的花朵簇擁在枝頭,一眼望去便是旖旎極了的風景。

……可惜往後連它們都不會再屬于她了, 這些花都嬌貴, 倘若沒有上心的園丁一天到頭仔細看護,恐怕都很難成活。

她趴在自己的窗臺愣愣地看着那幾叢花, 耳邊卻忽然回響起當初父親的話, 他說木槿的寓意不好,單朵的壽命太過短暫不是富貴長久相,當年她初聞此論調時還曾嗤之以鼻,如今卻也跟着迷信起來, 心想冥冥中或許真有她一份過錯,用不吉利的花給家裏招來了厄運。

她苦笑起來,是在哀嘆自己的無力,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遷怒那幾叢可憐的花兒, 在窗邊悶了一陣後又忽而匆匆跑下了樓去,暴烈的情緒突然湧上來,裹挾着她趁沒人在時狠狠地把那些嬌貴的花都從枝頭上扯了下來,凋零的花瓣是它們的血肉,而她就是殘忍的劊子手,一邊撕扯還要一邊流淚,也不知道是在哭什麽。

沒一會兒她就累了,頹然地坐在花的屍體間發愣,六月的風多麽燥熱,可吹在身上時卻讓她覺得冷,連月來壓在心裏的恐懼和委屈忽而一下子炸開了,發洩後空虛的餘韻緊緊包裹着她,讓她像被溺斃一樣窒息。

……而這時她的眼前竟然再次劃過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他們也曾在這個地方見過……那是她回國後父親為她辦的第一場社交會,滬上的名流來了一多半兒,人人都簇擁在鼎盛的白家左右,富麗堂皇的白公館是衆人眼中一顆名貴的珍珠;他也來了,卻回避衆人的目光獨自來到了她的小花園,人就站在爛漫的白木槿之間,回頭向她看來的那個眼神既沉郁又朗潤,令她記了很久很久。

如今他又在哪裏?是否已經知道她家敗落的消息?他會怎麽想?會像旁人一樣恥笑她麽?還是會暗暗贊嘆自己有眼光、趁早拒絕了她由此躲過了一劫?

她在敗落的花間冷冷一笑,眉梢眼角都是譏诮和自輕,半晌之後又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随手拂去裙擺上沾的碎花和草屑,又是一個體面驕矜的大小姐了。

她怎麽竟會又想起他?

……他根本就不配。

接下來的兩天白清嘉仔仔細細算了一筆賬。

從白公館搬出去後他們一家需要盡快找一個新的住處,洋房定然是不必想了,尋一間大些的公寓最切實。她已托人打聽過,買一間差不多夠八口人住的公寓,連地價帶建築費,需要一萬五千上下,這顯然是一個太過遙遠的目标,而租賃就要好上一些,一年大約需要兩千元,這樣一個月大概就需要一百七十元左右。

再來是給父親治病的費用。如今西洋的醫生已然對他的病情束手無策,除了打一些必要的針以外,其餘時候都要靠中藥去養,父親深信這些傳統的養生秘方,人參鹿茸一類名貴的藥材是他吃慣的,總不好在藥上克扣老人家,一月花費得在五十元上下。

還有潤熙潤崇的學費。他們都要上新式的學堂,就上海而言一年的費用大抵在五十元,兩人就是一百,加上若幹學雜,恐怕不會少于一百二十,攤到每個月裏,約莫是二十元。

除此之外就是一家人吃飯、穿衣、出行的基本費用了,她已讓秀知估算過,倘若稍微節儉些,那麽一家八個人一個月大抵只需花費三十元,較尋常人家來說已經算很奢侈,足可以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了。

這樣算下來他們一個月的收入只要能有二百七十元就能和支出持平,倘若能有三百元就能有些結餘,可以還哥哥之前跟友人借的八百大洋了。

算完這筆賬後白清嘉的心便有些定了。

三百大洋?聽起來也沒多少,平素她穿的衣服都沒有低于這個數的,就是家裏的挂鐘、花瓶都有數倍于此的價值,想來也應當沒有多麽難賺吧;再者說,父親如今雖已不能像過往那樣外出談生意,可他的人脈總還是在的,倘若能給哥哥介紹一二也能幫忙創下一份營生,久而久之積少成多,日子自然會過得越來越好。

她真是長舒了一口氣,當天就把這筆賬拿去給哥哥過目了,白清平一看一個月只需賺三百元就能有所盈餘也是大為振奮,連此前與妹妹的龃龉都淡去了兩三分,眉開眼笑地誇了幺妹一句“能幹”,又說:“好好好,賬算清最好,這樣便能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了——清嘉,不如這幾日你就去挑挑房子?哪怕不是太中意也暫且租下來,左右等過段日子哥哥的工作安穩下來便能換更好的住了。”

的确——父母年事已高,哥哥要忙于打理資産、尋找工作,嫂子又要照顧年幼的孩子們,找房子這樣的瑣事還是交給她最為妥當,她于是點頭答應了下來,從哥哥那兒領了二百大洋,便同秀知一同出門去了。

這房子是很不好找的。

但凡是地角好一些的都和她之前打聽的價格有不小的出入,有的甚至年久失修;她們于是不得不去得遠一些,找了很久才挑中一間地處華界的公寓,有四個房間兩個小廳,大概夠他們八口人住,可惜的是周圍沒有什麽買東西的地方,倘若要買菜做飯恐怕就要跑遠一些了。

可它也有優點,正南正北的朝向、陽光不錯,最好的是價格公道,帶上每天的早餐,一個月也只需一百五十大洋,比她預計的還要少二十,令她十分舒心。

她果斷簽了合同付了定金,回家後便将房子的圖紙給家人們過目了,次日又趕着去挑了些簡易的家具搬進去,雖然難免有幾分簡陋,可起碼也是能住人了,等以後手頭寬裕了還可以再更換,總歸算是解決了一樁大事。

她對此十分滿意,又過了一天終于到了白家人搬出白公館的日子,他們從上海灘最富貴的地角一路輾轉着來到這華界中偏僻的角落,各自的心情都難免有些寥落,而等大家真的拎着行李走進這間白清嘉好不容易才打理幹淨的新公寓時,那相互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更加微妙了。

父親說不了話、只看神情也看不出什麽,母親倒是心疼她,只一個勁兒說她辛苦;兄嫂的眼神便有些微妙了,依稀是對看到的一切感到了些許不滿,尤其嫂子還微微皺起了眉,咳嗽一聲後又婉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無聲勝有聲。

至于孩子們,他們又不曉得人情世故,自然是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活潑些的潤崇已經哭喪起了臉,大聲跟他母親抱怨着:“這個房子不好!一點也不好!這麽破這麽舊、連花園都沒有——我不要住這裏!我不想住這裏!”

聲音大得教人心顫。

童言無忌做不得真,按理說是不該往心裏去的,可嫂子聽了孩子的話以後卻沒多說什麽,只拍了拍他的背聊作安慰,好像很贊同孩子說的話似的,這便不得不教白清嘉上心了。

她有些尴尬,可大人們也沒說什麽,她總不好對着人家解釋,只好蹲下身子讨好小孩子,一邊摸着潤崇的小腦袋一邊耐心地同他講:“潤崇乖,不要鬧,住在這裏只是暫時的,之後會換更好的房子住,你再耐心等等好麽?”

其實孩子們一向是很親白清嘉這個小姑姑的,可他們這段日子也跟着大人們來回奔走辛勞,經受了一番前所未遇的苦楚和跌宕,自然早已感到很疲憊了,如今乍然住進這樣破落的房子裏、一時也是難以接受,于是兩人便一起鬧起來,大哭大鬧着說不要住在這裏、想回原來的房子住。

他們鬧得兇,兄嫂也不哄孩子,還是父親沉沉地咳嗽了幾聲才終于止住紛争,嫂子低垂着眉眼抱着孩子們進屋去了,只留下嘆息的母親和沉着臉的大哥。

白清平嘆了一口氣,又看了幺妹一眼,面無表情地撂下一句:“清嘉,你過來。”

這房子可沒有多餘的房間能充作白清平的書房,兄妹倆沒有說話的地方,只能一起走到家門外狹窄的走廊上。

“清嘉,你怎麽租下了這樣的房子?”一出房門白清平便沉着聲音數落開了,“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父母年事已高,孩子們也都年幼,他們受不了委屈,你怎麽就是聽不進去?”

這樣的指責真是令人心痛又無奈,以至于白清嘉的火氣也默默翻騰開了,但她不想在如此糟糕的局勢下再同哥哥起争執,于是便勉力維持着冷靜,耐心地同哥哥講着道理。

“哥哥的話我聽進了,也不是我不懂得體諒,”她句句清晰地解釋着,“房子的價格就擺在這裏,每月都是一筆固定的開銷,我也想住好房子,可是我們的錢……”

“錢的事你不用考慮,我會想辦法的!”她哥哥卻焦躁地打斷了她,好像很不喜歡聽別人說出“錢”這個字,“難道你不相信哥哥能解決問題?難道你覺得我會允許咱們一家人就過這樣的日子?”

如此激動的情緒讓白清嘉深感莫名:“哥,我……”

“好了不要再說了!”白清平又一次打斷她,臉色已經沉得吓人“錢你既然已經付了,那麽這幾個月就先在這裏将就吧,租期到了便不再續約,直接換到像樣的房子裏去!”

說完,竟直接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連背影都透着清清楚楚的焦慮和煩躁。

而那個時候的白清嘉還不明白——這是一個人在無計可施之後所展現出的最為單薄脆弱、可憐可悲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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