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 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獸……

78.  困獸   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獸……

幸運的是白清平的工作找得十分順利。

自然一開始的确經歷了一些磨難——白家人本以為自己的人脈還很靠得住, 白老先生還不惜豁出老臉拖着病體親自走訪了幾位老友,以筆代言、懇切地表達了一番希望對方提攜自家長子的請求;人家表面上客客氣氣地答應了,但眼神總是諱莫如深, 轉過臉去又都杳無音訊, 想來還是形勢比人強, 在這風雨飄搖的世道裏是無法求得什麽溫暖的人情的。

白老先生就此寒了心, 只覺得自己拖着已然算是半個殘廢的身子出去求人的窘态是丢人至極,此後就連旁人尋常的注視也能觸怒他, 讓他以為自己是遭了恥笑,于是再不願出門和人打交道,更別提管自己兒子謀營生的事了。

白清平也看清了局勢,深知自己再也無法依靠年邁的父親, 四處碰壁之後心中也生出一股激憤,還在家中揚言:“那些都是逢高踩低之輩,原本也是靠不住的, 父親往後也不必再為我的事操心, 我畢竟是文官處出身,難道還愁找不到好差事做麽?”

這樣的志氣十分喜人, 家人們也都對此贊不絕口, 白清平看起來已是橫下了一條創事業的心,就像年輕時的白宏景一樣躊躇滿志,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成天都不在家中,日日早出晚歸, 看上去着實十分辛勞。

小半月後他終于帶回了好消息,說是在洋人的船舶企業中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且是洋人董事親自出面請他去的,工作也不繁重, 只要出面同管轄港口的有司衙門打打交道便好,一個月能開出四百大洋的厚祿。

白家人一聽自然都是喜笑顏開、紛紛長舒了一口氣,雖則這四百大洋在他們眼中實在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夠買一對趁手的玉核桃來把玩,可如今它卻能實實在在一解家中的燃眉之急,等再過一兩個月連換套像樣的住宅也是指日可待,怎不教人提振精神?

白清嘉對此也深感欣喜,只盼着哥哥能早日掙回錢來,這樣便能将家裏餐桌上的飲食好生改善一番——天曉得家裏的兩個小孩子有多難伺候,每頓飯都嚷嚷着要吃山珍海味,可真是難為死人了。

她原本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近來卻因親自管賬而曉得了銀錢的珍惜——原來區區一元大洋竟能做那麽多的事,可以買上一大袋米和若幹捆菜、倘若碰到商販急着了結一天的生意,還能買到質地很不錯的豬肉牛肉呢。

可這些食物是遠不能滿足孩子們的胃口的,何況如今家裏幫忙做事的只有秀知一個,她是貼身的女侍、不是會做飯的廚娘,燒菜的手藝難免遜色一些,這就又很容易引起家裏人的挑剔;白清嘉琢磨着,等哥哥掙的錢多了便再請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傭回來,既能緩解秀知的辛勞、又能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可謂是兩全其美。

她就這麽盼啊盼啊、一直盼着到月末哥哥能拿回四百大洋簇新的錢,可惜卻并未遂願,哥哥的解釋是他先拿這筆錢去還了此前借他八百元的友人了,她心想這個解釋也算合理、總不好一直欠人家的賬,于是便點點頭表示曉得了,又繼續開始了下一個月的等待。

結果下個月又落了空,還是要還友人;下下個月再次落空,依然要還友人;下下下個月繼續落空,因為雖然友人的賬已經還清、可在洋行做事卻也難免要走些人情,他又拿去跟人交際了……

至此白清嘉的耐心終于被消耗了個幹幹淨淨。

她不是受不了清貧的生活急于鋪張,實在是下一季的房租已經到了不得不繳的時候,倘若哥哥再不拿錢回來他們一家就要面臨被人掃地出門的窘境,父親母親和兩個孩子怎麽遭得起這樣的折騰?

她于是又去找了哥哥一回,讓他暫且先把手頭有的錢拿出來、起碼頂一頂家裏資金的漏洞,沒想到哥哥卻神情閃爍百般推诿,還問她:“上次給的錢這麽快就見底了?近來家裏的花銷不是一直掌握在你手上?怎麽花得這麽快?”

一句話徹底拱起了白清嘉的火氣。

“哥哥這是又嫌我當家當得不夠好了?”她怒極反笑,“好笑,還當我願意管這些破事?不然還是大哥和嫂子親自來接這口爛鍋吧,省得我在這兒累死累活忙裏忙外,到最後還惹得一身騷!”

這番火氣早就壓在白清嘉心裏多時了,積郁了起碼三四個月,如今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令她大哥都吓了一跳,四十歲的男人面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幺妹竟手足無措了起來,只讷讷地說:“哥哥也不是那個意思……”

白清嘉已經沉下了臉,抱着手臂冷睨着哥哥不說話,白清平讪讪地,到後來神情也終于露出了幾分苦澀,聲音低低地對妹妹說:“過幾天……再過幾天我就把錢拿回來……”

而等到次日一早白清平再次像模像樣地在吃過早餐後同家人們告別、繼而穿上西裝拎上公文包走出家門去洋行上班時,白清嘉便也不着痕跡地落後他一步出了門,遠遠在他身後跟了一路,這才總算知道哥哥幾月來都在做着怎樣的“工作”。

他根本沒去什麽洋行,只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一樣在街上游蕩,每經過一個看起來體面的門頭便不禁要駐足流連,一會兒擡頭看看人家的招牌、一會兒又低頭看看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局促地徘徊一陣後方才深吸一口氣走進門去,大約不到一刻鐘便又會走出來,出門時一直低着頭,脖子像要一口氣縮到衣領裏,仿佛根本不想有人看到他。

可他沒有停下,自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平複了一陣,只需要五分鐘的工夫便可以恢複如初,随後繼續尋找下一個體面的門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積蓄勇氣,他的身旁偶爾會經過一些豪華的轎車,原本坐在裏面出行才是他生活的常态,可如今那卻是他只能仰望的生活了;他或許還在擔心會被坐在車裏的人認出來,畢竟上海灘的上流圈子統共也就那麽大、誰和誰都有交情,而他根本不想被那些故交舊友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是以總會在與轎車錯身時偷偷把臉別到另一邊。

這樣的境況持續了一整個上午,白清嘉已經跟得有些疲憊了,更酸澀的是她的心,到最後幾乎要能擰出一盆苦水來;最後她看到哥哥走進了一家銀行,說穿了只是不成氣候的小作坊,連公字招牌都沒有,她在門外等了一陣後便失去了耐心,這回終于打算沖進去了,進門後卻看到她年至不惑的哥哥正在對着一個大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鞠躬,體面的穿着反而成了對他最刻薄的嘲諷,襯托着他言語和姿态的卑微。

“麻煩您了,只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好,”她的哥哥不斷低頭說着,臉漲得通紅,即便在時下的清秋時節也依然滿頭大汗,“我有很豐富的公文處理經驗,也擅長與客人打交道,我還會英文和法文,可以跟洋人……”

他說得如此細致,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剖開來給人看,內裏的每一寸優點都有一個标簽,原本标的價格高極了,可現在卻好像一文不值、即便他拼命推銷都賣不出去。

“你怎麽又來了?不是都跟你說了麽?我們這裏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那銀行的小經理一臉不耐煩,并不在乎眼前這個人曾經面見天子,只像在打發一個肮髒的乞丐一樣粗暴,甚至還推了白清平一把,“你們白家現在是什麽名聲?被政府罷免清算、還跟季将軍和徐将軍交了惡——人家徐家都放出話了,憑誰都不能用你們白家的人,如今除非是瞎了眼的東家,否則誰敢要你過來幹活兒?一開口就要三百大洋一個月,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告訴你,別再做夢了,掂量清楚自己的斤兩,你配得……”

白清嘉在這話剛說到一半時便怒而沖上前了。

她的脾氣可真壞,一點委屈也受不得,一聽別人作踐自己的哥哥便渾身冒刺,登登登便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了過去,下巴依然擡着,好像仍是這世上最矜貴的金枝玉葉。

“你說得對,你們這座破廟的确供不起我們白家的大佛,”她根本不管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也不顧當時哥哥既驚異又羞愧的臉色,只痛痛快快地發着自己的火氣,“一月三百大洋?便是三千三萬也請不來我哥哥!沒眼力的東西,逢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買杆秤掂量掂量你自己吧,就憑你也配跟我哥哥說話?”

說完連頭都不回一下,一把就拉住了哥哥的手,帶着他昂首闊步走出了那家銀行的大門。

可這樣的痛快又能持續多久呢?頑固的傷疤依然留在那裏,她哥哥依然落在重重的窠臼間,宛如一只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獸,想向上攀卻四肢無力、連個借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只有妥協、認輸、承認自己的無能,一個曾無限風光無限體面的男人就那樣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蹲在了妹妹面前,像個孩童一樣失聲痛哭。

“清嘉,”他深深地埋着頭,仿佛把自己當成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連臉都要完完全全地埋在掌心裏,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滲出來,一滴一滴掉到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動靜小得幾乎沒人能發現,“哥哥真的已經盡全力了……”

“真的……”

“……盡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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