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退行(新增)
第46章 退行(新增)
因為周時浔的話。
江禧低頭, 看向身上這件婚紗。
宮廷風仙奢重工主紗。
數層輕盈薄紗疊織,搭配質感奢華的法式蕾絲,精致刺繡細密編纏鳶尾紋樣,自領口向整個裙身卷曲蜿蜒。
以帕尼埃與法勤蓋爾撐起大A廓形裙擺, 典雅端莊, 宛若兩扇立體豐滿的羽翼鋪垂下來, 延伸成幾米長的曳地大拖尾。上萬顆水冰藍鑽鑲嵌裙身之上,好似細碎星光散落,璀璨閃耀,游躍成流動夢幻的銀河。
這是一件稀貴高定的孤品婚紗。
頂奢試紗間, 采用巴洛克教堂風格。
室內全封閉式, 沒有一絲光透進來。裝潢以奢貴建材一應塗黑,使天花板與四壁牆面連成一片,更顯百平米空間闊蕩空曠。
少女身着婚紗站在幾層樓階之上,周遭不斷有霧氣萦繞升騰。氤氲迷蒙裏, 唯有一束暖色射光自她上方聚照下來。
江禧站在這裏。
抹胸設計裸露女孩骨感優美的肩頸線,纖臂細瘦,腰段盈弱曼妙, 窈窕身姿浴在熠熠金光下, 搖曳招搖。
頗像上世紀皇室宮廷的古典油畫。
她是畫中,最絕代風情的一幀。
婚紗太重, 以至于江禧甚至無法輕易邁動步伐。她微微垂着頭頸, 一截柔滑皙白的天鵝頸輕低彎,生動淌入男人深沃溫情的眸底, 看着她稍稍拎起一點蕾絲裙擺, 像在檢查什麽。
周時浔隐微彎起薄唇,挑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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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婚紗裙擺确實夠大。”江禧手指捏了捏裙擺的硬度, 眼裏有一點思考,“裙撐也夠硬,但是……”
江禧歪頭看向周時浔,上下瞄量了一眼他的修挺身形,竟然真的在思考他荒唐提議的可行性,語氣不禁疑慮:“但是你有1米92呢周時浔,我怎麽藏你啊!”
周時浔低低哧了聲,邁上一階,口吻谑笑地淡侃:“你對周家每個人的身高都記得這麽清楚麽?”
“那倒沒有。”江禧順嘴而出。又似乎責怪他打岔,嗔嬌地瞪他一眼,之後扭頭向四處張望,想看看有沒有地方能藏起這個男人,鑽石耳鏈随她動作流泛銀光,剔亮瑩閃在她耳下。
江禧左右仔細觀察了一圈。
好的,沒有。
門外衆人的談笑聲愈發朝這邊靠近。
一時情急之下,江禧也想不到什麽別的好辦法,不管了,她一把捉住周時浔的手腕,擡腳踢開裙身前擺,頭一歪,下颚輕擡示意他:“進來,混蛋。”
周時浔眼風掃過她的裙擺,眼梢略揚,反而站在原地沒動,嗓音含笑:“可你不是說,藏不下我麽?”
眼見外面的人随時會推門進來,這個男人還有閑心在這裏跟她插诨打科,江禧略帶羞惱地瞪着他,語氣不悅道:“藏也是你,不藏也是你。周時浔,你到底想幹嘛?”
周時浔彎着唇,站在比她矮一層的臺階上,雙手從旁側水晶高臺上穩穩托起金鑽皇冠,舉高在她頭頂。
由他為公主殿下虔誠加冕。
女孩下意識屏住呼吸,垂落在裙邊的手指不自覺曲起,暗自攥緊了些蕾絲裙邊。卻無法自控呼吸莫名湧起的紊亂。
長睫異樣眨動的頻率,洩露她為他波瀾輕顫的心。
周時浔為她微微理好身後極長的頭紗,長指挑起她的下颚,稍稍欠身,隔着遮眼面紗,在她眼尾處落下一吻。
短暫停留的一個偷吻。
之後,他的薄唇緩慢敷落在她耳邊,斂起慵懶笑意,他的聲線壓得低柔無比:“藏不下的話,不如幹脆選擇公開我?”
“嘀噠。”一聲門鎖滴卡的響音。
似暖香流轉的水滴。
軟軟滴彈在江禧的心尖口。
她堅固嚴密的心壘不知為何,在這個瞬息發生松動,挪移出微毫狹縫。水滴從縫隙漏進去,順沿心腔壁壘滑下,淌入心房。像雨珠濺落在空寂阒靜的水域,不斷淅瀝,不停漣漪,不得平息。
江禧忽然想起昨夜碼頭前,那場暴風雨。
原來那場雨早已澆透,她的心
于是,江禧站在那裏,沒有動。
明明她是反應如此機敏的姑娘。明明她應該在緊要關頭一把推開周時浔。明明她完全可以做得到這一點。明明。
可她的手指,好像被婚紗精致的蕾絲緊密勾纏。
周時浔反倒微怔一瞬。在衆人走進試紗間之前,他虛斂薄睫,停滞了下,片刻後他才站直身子,稍稍後退半步,眸色低迷郁郁地注視着她。
他當然可以不這麽做。
他是可以不退開的,然後就此将他們之間秘而不宣的私密關系,直接擺到明面上來,向所有人公開宣昭。
但他還不能這樣做。
在得到江禧明确地允許之前。
“走吧。”男人向她攤開掌心。
江禧低眸望過去,見到周時浔單手插兜,側開身為她讓出一條路。她略頓了下,慢慢将手擡起來搭上他的掌心,被男人拇指輕握手背,從紅毯木梯上款款緩慢地牽下來。
“哇哦,這簡直是女王的戰袍!”周曼玲扶着汪舜英從門外走進來,一眼就被身着婚紗的江禧驚豔住,走上來前後觀量她一圈,邊搖頭啧聲,
“媽咪你看,阿浔的眼光果然厲害,瞧瞧我們珍珍穿上他選的婚紗,這身段,這顏值,這不出道根本就是娛樂圈的一級損失嘛!”
周時浔選的婚紗?
話一出口,周曼玲這才像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滿眼興致沖沖地問她,“诶我怎麽一早沒想到呢,珍珍,你要不要考慮來【姝紀】?姑姑安排最好的經紀人和資源給你……”
“去去,你啊,越說越沒譜了。”汪舜英手裏拐杖輕給了周曼玲小腿一下,杵開她,來到江禧面前。
老夫人滿頭銀發,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茍。一身立領對襟黑絨面旗袍,上鏽鶴鹿綠金線暗紋,雙耳墜挂紫羅蘭翡翠,胸口配一只金鑲玉翡翠佛像,與腕上的玻璃種翡翠手镯相得益彰,冰透滿綠。
氣勢十足,雍貴,卻又慈眉善目。
汪舜英走近江禧,和藹的目光欣賞着少女,歲月在老人臉上留下紋理脈絡的痕跡,卻掩不住慈藹與平易。她點頭,贊賞笑道:“很漂亮,很襯你的氣質,阿珍。”
周曼玲在一旁笑着接話:“我還以為阿浔哪裏會選女孩子的東西,尤其婚紗這種他從未接觸過的事物,當初還跟媽咪說不如交給我來辦,想不到有時候男人的眼光也是可以相信一下的。”
說着,她拍拍自己侄子的肩膀,啧聲道:“看得出來,你這做大哥的确實為弟弟的婚禮非常用心了。”
周時浔微皺眉骨,冷淡瞥她一眼,直接掃開她的手。
周曼玲嘁了聲,像早已習慣自家侄子那套冷面閻王的氣勢,聳聳肩沒什麽在意。繼續轉頭欣賞起女孩的美妙,結果怎麽看怎麽滿意,怎麽看怎麽覺得這是未來當紅影星的料。
江禧是漂亮的。但絕不僅僅是漂亮。
作為港城第一大娛樂傳媒上市集團的總裁,外貌靓麗、身材絕佳、美人骨、妖精皮……什麽類型的漂亮女孩她沒見過。
年輕美豔的姑娘她見得太多了,現在手裏一抓一把。
但眼裏有故事的漂亮姑娘,太少見。
“聽說你最近與阿風的關系緩和不少,我知道,這全是靠你的努力。”似是看出了江禧眼底的疑問,汪舜英拉過她的手,輕柔撫拍兩下,聲音溫柔地寬慰她說:
“孩子,別介意我事先沒經過你同意,擅自安排你來試婚紗。只是奶奶實在喜歡你,總想着阿風如果能早點娶你過門,我這心裏才能踏實。”
“您別這樣說,奶奶。”江禧反握住汪舜英的手,笑容乖巧,聲音放輕懂事道,“能被奶奶喜歡,是我的福氣。”
這話汪舜英聽了更是舒心,“好孩子,原本陪你試婚紗應該是阿風的分內事。但那小子生性浮躁氣盛,今天又臨時被他父親叫走,我們也沒等他直接就叫你過來了。”
她拍拍女孩的手背,目光慈愛,“好在有阿浔主動提出,願意全程監工為你量身定制這套婚紗。他辦事從來穩妥,不然我這心裏真是對你過意不去。”
原來,她身上這套婚紗是周時浔經手的。
怪不得尺寸這麽合适。
江禧順勢偏頭朝周時浔看過去,恰好生生撞入男人光芒幽深的眸底,見他正沉默不語地望着自己。
雖然婚紗不屬于她。
但能試穿一下,她也沒什麽吃虧。
彼此目光交觸的一剎,女孩沒有堂皇逃開他的注視,反而大方對上他的視線,唇角輕揚:“多謝大哥。大哥日理萬機,還要代替阿風費心這些瑣事,實在太麻煩您了。”
女孩言語得體,禮貌又疏離。
周時浔像被她說笑了。低頭彎唇時雙手抄兜,意态懶散地斜倚着廊柱,再緩緩撩掀眼睫,眯起眸,情緒莫測地看着她。
最後慢悠悠翕唇,扔了三個字:“不麻煩。”
旁側,周曼玲無意瞟見周時浔唇角倏然勾挑的弧度,眨了眨眸,第一反應是自己會不會年紀來了老花眼。
她連忙又定睛,默聲地在一邊仔細多瞧了眼,果然敏銳捕捉到他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簡直吓她一跳。
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女孩的下一句話轉移,聽到江禧這時候對汪舜英說:“奶奶您也不必為這些事勞心,阿風是做大事的人,這些所謂的儀式我完全不在意的。”
周曼玲不由地被女孩逗樂,諷了句:“诶诶別犯傻啊珍珍,周錫風那小子能做什麽大事,他能娶到你都算他本事。這儀式你必須要,方方面面,都要讓他安排到位。”
汪舜英也點頭贊同,“是啊你姑姑說得有道理,總之,奶奶不會讓他虧待了你。”
周時浔聽得沒了耐性,臉色稍冷,直接截斷這個圍繞在周錫風和女孩身上的話題,安排說:“拍照吧。”
音落,他朝身後大管家手勢示意。
管家颔首應下,打開門,朝外面一早在等的衆人招手。随即,一個精銳攝影團隊與一列工作人員從門外安靜有序地走進來。
這時候,首席攝影師走上前來,站在周時浔與江禧中間,分別看了兩人一眼,之後又與周時浔短暫對視幾秒後,說道:“請新郎新娘來樓梯那邊做下準備吧。”
江禧心裏瞬間驚了一跳。她立刻擡頭看向周時浔,用眼神詢問他怎麽回事,周時浔也低眼掃向她,眉梢一挑表示無辜,仍是一派氣定神閑的樣子。
江禧顧不上跟他眼神拉扯,忙轉身開口解釋:“不是的,您誤會了,他是新郎的家人,新郎今天有事沒到場。”
攝影師這才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彎腰,為自己的魯莽言語低頭道歉說:“真不好意思,我看二位俊男靓女,連衣着上也都相當般配,還以為兩位是……實在抱歉。”
被攝影師這麽一說,周曼玲也順勢将目光在對面兩人之間來回逡巡了兩眼,不被提醒還不覺得,怎麽被攝影師這麽一說,好像這黎家小姑娘跟她家冷面侄子還真是很配。
說起來黎家小姑娘确實優秀,連老太太都對她賞識有加,還真是便宜周錫風那小子了,她忍不住腹诽。
想到這裏,周曼玲頓時雙眼放亮,一顆八卦心熾燃燒起來又忍不住興奮了,正要低頭跟身旁的汪舜英分享這個發現。
然而到嘴邊的話又硬是被憋了回去。
因為她看出,在攝影師說錯話以後,老太太當即臉色突變,嘴角笑意沉下,默然旁觀的眼裏全然被威嚴與厲色替代和藹。
發現老太太情緒不對,周曼玲餘光瞟了眼周時浔,敏銳覺察到周時浔竟然也在無聲觀察老太太的臉色。
周曼玲心裏感覺異樣,但氣氛一時有些僵滞,她還是沒再往深裏細想,伸手招呼起衆人:“開始吧,反正今天不算正式拍攝,主要是給新娘試試鏡,看看妝容和首飾方面合不合适。”
江禧就這樣,再次被簇擁着邁上樓梯。
她站在所有人的視域中心。
婚紗裙擺瑰麗繁複,層疊拖撐着她的腰肢。
猶如豐滿雙翼舒展在她身後。
她像,身披純潔聖光的聖域神女。
聚光燈閃白的某一個剎那,江禧想明白一件事:這間婚紗影像博物館今天被周家包場,依照周家的做事風格,但凡能出現在這裏的所有工作人員包括攝影團隊,必然都經過管家一一審核與事先約談。他們每個人很清楚自己的任務所在。
所以,怎麽可能有攝影師認錯新郎這種烏龍出現?這種連客戶對象都搞錯的人,怎麽可能會被周家聘用?
何況認錯的對象還是周時浔。
她不信,犯這種低級錯誤的人也能出現在他面前。
除非,是有人希望他犯錯。
周時浔,他是故意的。
是他授意攝影師這樣做的。他在試探汪舜英,想看看汪舜英的态度。或者說,這是他給汪舜英的一種預警。
連自己親祖母都算計。
啧,真是畜生。
真是,該死的合她的口味。
……
離開婚紗館,與周家人分開後,江禧回了一趟【遊園】。當初接下任務的時候,黎宏峯除了打給她一筆定金之外,還另外給了她一筆任務啓動資金。畢竟就算黎家比不上周家,但好歹作為一位名門千金大小姐,衣裝配飾不能掉價。
所以江禧用那筆錢,在黎宏峯請來的老師指導下,給自己購入了一批配置,相當于上陣打仗的彈藥裝備。
比如她那輛白色越野大G。以及各類衣服、鞋子、首飾、包包、化妝品、香水等等。黎宏峯在這方面的确出手大方,以至于江禧至今還剩下一半物品都是新的,甚至沒開封。
江禧想着,如今黎貝珍既然已經康複了,精神病院就沒必要再回去了。而她如果貿然回去黎家,一定會被黎宏峯扣下控制起來。不如幹脆就讓她在自己那裏小住一段時間。
往後的路怎麽走,讓她自己決定。
江禧回到【遊園】後,把所有沒用過的、沒開封的全部打包成箱裝上車,又在路上買了一些吃的喝的,和女性日用品。
然後開車直奔自己在港北租的房子。
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江禧給于佑恩打電話,想讓樓上兩個人下來一起搬東西,可接連打了三個電話都沒人接。
過了兩秒,她收到于佑恩發來的兩條微信。
【獄友:二喜,快走!!】
【獄友:聽我的,千萬千萬別上樓!!!】
江禧起初以為他倆出了什麽事,緊緊蹙起眉,二話不說甩上車門就往公寓樓裏跑,直到跑進電梯間。
于佑恩再次發來一條微信——
【獄友:梅秀宜來了。】
江禧驟然瞳孔縮緊,大腦一霎缺血般宕機,唇色煞白。電梯在這刻嘀聲後緩緩開門,而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走進去。
甚至,腳下條件反射地後退了半步。
電梯在無人乘坐的狀态下,關阖,上行。
江禧站在原地,低頭凝定手機屏幕上“梅秀宜”這個名字,足足呆滞了五分鐘,沒有任何動作。
五分鐘後,她眨了眨睫毛,慢慢緩過神來。指尖不自主顫抖地熄掉手機屏,關機,之後再次按下電梯上行鍵。
電梯下行到一樓,開門,江禧腳步僵硬地走進去,關門,按下數字鍵,電梯一路暢通上行到她的公寓樓層。
她清楚,等不到自己出現,梅秀宜不會善罷甘休。在任務結束之前,她決不能讓那個女人鬧起來。
還有,于佑恩和黎貝珍是無辜的。
江禧從電梯裏出來走到公寓門前,用備用鑰匙開了門。客廳內很安靜,沒開燈,也沒有人。
似乎是聽到了江禧開門的響動,始終觀察着窗下的于佑恩第一個從陽臺沖出來,見到江禧出現,立馬情緒激動地抓住她就往門外拽,聲音壓得很低:“不是說了讓你別上來,快走!”
黎貝珍這時候也從自己卧室裏跑出來,一臉驚恐,不知所措地小聲喊她:“小江姐姐……”
江禧掙開于佑恩,打開玄關燈,看到滿室狼藉。客廳一地都是花瓶碎玻璃,電視被砸,桌椅橫七豎八,煙頭、啤酒瓶、易拉罐、泡面杯……
她知道,于佑恩患有嚴重潔癖。
這絕不是他會做的事。
這是,梅秀宜的示威。
低頭幾次深呼吸後,江禧抿緊唇,再擡頭時把車鑰匙扔給于佑恩,開口的聲音已經有些啞:“你們兩個,今晚去對面酒店睡。”
于佑恩不甘心低喊:“姐姐,那個女人是癫的!你現在就走,我馬上報警!!”
事實上,當梅秀宜今晚突然闖進來又砸東西又發瘋的時候,于佑恩就想這麽做了。但沒有江禧說話,他不敢輕舉妄動。
“告她什麽,私闖民宅嗎?”江禧已經冷靜下來了,她沒什麽表情,只是分析給他聽,“這點罪名不會判她的,警方一定先找雙方當事人和解。跟誰和解,跟我嗎?”
“如果警方讓去領人,還是會找我這裏。孟嘉基進去了,現在,我是她唯一的家屬。”江禧看着他的眼睛,提醒他,
“于佑恩,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麽走到這一步。”
為了自由。
拿到錢就能自由。
完成任務,才能拿到錢。
死循環。毫無餘地。
“我們、我們找人求助吧……”于佑恩一瞬濕紅了雙眼,他再次攥緊江禧的手腕,看着她搖頭,“你別去,姐姐,我們找黎宏峯……或者、或者周家……”
“我們誰都靠不住。”江禧勉強輕笑了下,抽回手腕,擡手揉揉他的腦袋,告訴他,“但你可以依靠我,佑恩。”
“堅強點,去吧。”她沒再多說什麽,轉身走向主卧。
推開門,卧室內白霧缭繞。
江禧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似乎在此之前,這是她曾經無數次經歷過的畫面。所以習慣,所以麻木。
霧氣中,她看到女人歪靠着床頭在抽煙。
也在早有預料地等自己。
梅秀宜。
——她的養母。
“媽媽。”江禧這樣稱呼她。
女人一身豹紋緊身裙,黑絲襪,高跟鞋,波浪卷,瓜子臉。豔紅的下唇,帶有一顆銀質唇釘。
她好整以暇地望向門口,毫無意外江禧的到來,沒說話,只是眯着眼悠緩閑散地吐出一口煙圈,笑了。
然後,夾着煙的手向下一點。
江禧關上門,落鎖。
轉過身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梅秀宜從床上拎起一根鐵鏈,丢到她腿前。
江禧垂低目光,望向視野中無比熟悉的鐵鏈。這條被自己從小用到的鐵鏈。熟悉到上面有幾處鏽跡她都可以數出來。
正當她打算拿起鐵鏈,将自己雙手綁起來時,她聽到梅秀宜今晚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脫。”
江禧神色變得木讷,她放下鐵鏈,開始順從地脫掉身上的衣服,直到只剩下內衣褲,又聽到梅秀宜說:“就這樣吧,你現在長大了,就不讓你脫光了。”
于是江禧重新拿起鐵鏈,動作無比娴熟地綁起自己雙手,說出那套日複一複,年複一年,近乎爛在肚子裏的話:
“我永遠愛媽媽。”
“我永遠會陪伴您。”
“我永遠是屬于您的女兒。”
梅秀宜冷笑一聲,煙叼在嘴裏,手裏拿着遙控器打開空調,溫度調到最低18度,最大風速,她随手拎開床上的被子裹住自己,譏諷她:“聽說,你把孟嘉基送進去了?”
“是。”江禧回答。
“嗯,挺有本事。”女人臉上不見半點傷心,“想不到你們兩個從小鬥,到最後還真讓你鬥贏了。媽媽早就知道你是個天才。”
江禧沒出聲。她開始有點放空自己,就像從小每次經歷這種懲罰的時候做的那樣,什麽想法都清空,什麽欲望都沒有,眼神裏是無所求的空滞,心裏是無波瀾的死寂。
讓自己整個空掉,就不會冷,不會餓。
不會難過。
“這次你真的很不乖,私自離家,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死活。”梅秀宜掐了煙,用遙控器敲敲床板,說,
“江禧,媽媽供你上學很不容易的。”
“你忘了,你曾經是怎麽答應我的嗎?”
江禧動了動唇,“我聽話,您就讓我上學。”
不聽話,就沒學上。
江禧從懂事起就知道,要想擺脫這個家,就一定要上學。她有一顆天資過人的頭腦,只要有學上,就一定能逃。
時至今日,她正在向小時候的自己兌現諾言。
所以從懂事起,江禧只會跟暴力對待自己的孟嘉基鬥到底。對于梅秀宜,她會聽話,會表現地順從。
或者說,是假裝被她精神控制。
是的,江禧除了天賦異禀,她還擁有非常強悍的自我保護機制,從前到現在,她從沒有一刻是真正受梅秀宜精神所控的。
她是天生的表演型人格。
三歲開始就會撒謊。
從小,就精通演技。
“你現在翅膀硬了,想飛了。”梅秀宜喝了不少,酒精上頭讓她昏昏沉沉,很快就直接躺在床上睡了過去。
江禧仍跪在地上,感覺牙齒開始打顫,但她一動不動。
其實現在已經挺好了。至少地面是幹淨的瓷磚,而不是以前髒污堅硬的水泥地面。至少她來之前是吃飽了的,不像以前每次這樣受罰都是餓着肚子。至少,她沒有像小時候一樣。
脫光了,被拴着,跪在這裏。
實在來講,她對梅秀宜已經沒有恨了。
因為她清楚,梅秀宜就是這樣的人。她作為性工作者,不愛任何男人。她作為母親,也不愛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的孟嘉基。
所以她作為養母,不愛江禧是正常的。
一定要說她愛什麽,江禧答不上來。
或許是錢吧。
至少有錢拿她會開心。她開心了,江禧的日子也會好過些。江禧始終記得,當年家裏老房子拆遷,梅秀宜拿到一筆不薄的賠償款。那段時間梅秀宜最開心,所以江禧能有飯吃,有學上,也不用受罰,加上那時候孟嘉基常年不在家。
江禧也在那時候,過了唯有的一段“幸福時光”。
這些都要托那個港城開發商老板的福。
江禧一直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養父,梅秀宜是絕不會收養她的。養父是個好人,但可惜,好人不長命。
小時候聽老師說,神不能無處不在,所以神創造了媽媽。江禧以為,神一定是她偏愛的。
因為她有兩位媽媽。
可是,一位媽媽遺棄她。
一位媽媽踐踏她。
原來,神從不愛她。
江禧平靜地喘了口氣,感覺到冷意冰寒地刺入骨頭裏。她還是沒動,只是擡起頭,望向窗外今晚的月亮。
月光很美,幽谧,溫柔,冰涼。
像她想象中的“媽媽”。
很奇怪,這次受罰她沒辦法放空自己。
她想到了很多過去的日子。
她想到自己第一次受罰,是在養父死後的第二年。那年江禧五歲。因為聽到了于佑恩的母親罵梅秀宜是“婊.子”,她從窗戶爬上于佑恩家,把她家曬的臘腸全部砍得稀碎。
小江禧其實根本不懂,什麽是“婊.子”。
但她不傻,她甚至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她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話。她不想媽媽聽到不好的話。
結果就是于佑恩的母親找上門,破口大罵。但梅秀宜完全不在乎,随她鬧,任她罵,顧自抽着煙醉生夢死。
那天梅秀宜酒醒,給了江禧五塊錢,讓她去街上買條質量好點的鐵鏈。小江禧以為媽媽要養狗,鐵鏈是用來栓狗的。
後來,當五歲的小女孩跪在地上,□□,被鐵鏈拴在媽媽房間的時候,那一晚她好像懂得了很多事。
她懂得,因為媽媽的工作需要脫衣服,所以媽媽讓她罰跪的時候,也不許她穿着衣服。
她懂得,媽媽希望她聽話。
像機器一樣被控制。
像狗一樣聽話。
她懂得,她狗一樣的人生,被這條五塊錢買回來的鐵鏈拴住。
這狗一樣的人生,只值五塊錢。
可江禧是天才。在她的骨子裏,或許存在着非人般優越無比的基因。這份基因在保護她。
讓她在絕對強悍的自我保護機制中,始終精神自由,不被操控。她的順從與聽話,都是在演,全都在裝。
因為她需要利用梅秀宜,把她養大。
很奇妙地,江禧又想到下午她穿的那套婚紗。
那套婚紗的裙擺真的很美。
像自由舒展的翅膀。
那是天國樂景,她是聖域神女。
江禧仍然盯着懸在夜幕的月亮。
當梅秀宜出現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翅膀斷了。
眼下人間煉獄,她是塵下殘蝶。
臉上隐隐有些濕熱泛癢,江禧擡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哭。
所以瞧,這就是不能放空自己的後果。
淩晨梅秀宜被一個電話叫醒,聽談話是要回去倫安,她很快收拾好自己,拿走鐵鏈,走之前扔下一句:
“孟嘉基之前跟我說,周家是港城的天,你跟那個家族裏叫什麽周時浔的人混得很熟是吧?”
“下次我來,約他出來跟我好好聊聊,那種人傻錢多的男人,騙他幾個億不成問題。”
江禧是在這一刻,驟然有了情緒反應。她從地上踉跄着站起來,穿好衣服,走去陽臺,眼神森冷地看着窗下的女人。
滿身帶刺的戾氣,陰郁。又孤獨。又美豔。
這是于佑恩從卧室裏走出來時,看到的江禧。
他在原地看着江禧,愣了愣,半天才回過神,去給她倒了杯溫開水,走過來說:“姐姐,天亮了,去睡一會兒吧。”
他沒有離開過。
他将黎貝珍安排去對面酒店住,自己實在放心不下江禧,去而複返,就在自己房間裏等着,聽着客廳的動靜,一夜沒睡。
江禧接過水杯,握在手裏取暖,視線仍落在窗下。半晌後,她說:“梅秀宜不能再留了。”
一句話,吓得于佑恩臉都變了:“姐姐,殺人是犯法的!”
江禧這才慢慢回頭,瞟他一眼,彎起蒼白唇角:“我可是天才,天才是不會用殺人解決問題的。”
于佑恩這才放心了些,只是奇怪:“她這次對你做了更過分的事嗎?你為什麽突然要‘解決’她?”
不怪他覺得不對勁,畢竟梅秀宜從小折磨江禧,可在江禧最初的計劃裏,只是完成替身任務,從黎宏峯那裏拿錢走人。
對于梅秀宜,江禧的打算是擺脫。
而非“解決”她。
江禧将杯中水喝光,最後冷淡瞥了眼窗下,聲色譏嘲:
“因為,她想動我的人。”
/
江禧在第二天下午回到【遊園】。
回去後,她回到自己房間沖涼洗漱,特意畫了略微明豔的眼妝,之後收到了周曼玲晚間的麻将邀約。
玻璃房內,她跟周錫風打對門。
左邊周曼玲,右邊周寶娴。
周曼玲在這時候又談起了昨天的話題,碰了碰江禧的胳膊,說:“珍珍啊,真的不考慮一下進演藝圈?”
江禧打出一張九萬,笑道:“我這麽漂亮,萬一真火了當上女明星,那阿風可就沒那麽容易娶到我咯。”
周錫風甩出牌,撩她一眼,嗤笑:“怎麽着,聽你這話是真考慮上了?”
“有錢賺的話,當然可以考慮。”江禧笑啧一聲,“但我要是真去了,你怎麽辦?”
周錫風一把捉住她出牌的手,“想去也行,我們先把婚結了。”
江禧笑着甩開他,跟周曼玲告狀:“姑姑你看他,這算什麽,求婚嗎?哪有男人坐着求婚的。”
周曼玲立刻幫腔:“還不跪下?”
玻璃房內瞬間笑聲肆意,一派和諧。
周時浔深夜從公司回來,特意繞路經過玻璃房,見到江禧坐在正對着門口的位置,在與衆人談笑風生。
倏爾,他步伐略停,皺起眉。
男人微偏頭,疲倦地給了仲一一個眼神。
仲一點頭會意,走進玻璃房內,利用所謂“婚紗尺寸問題”把江禧換出來,自己坐下充人數。
當周錫風擰眉轉頭,透過玻璃房看過來。
當江禧剛從玻璃房內走出來。
剛一擡頭,她嘴角的笑意還未斂起,聽到周時浔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卻是:“怎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