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陽早上醒來時蒙了很久,坐在床上盯着牆呆坐了好一會兒,夢裏殘留的觸感和悸動才消散了些許。他呼出一口氣,翻身下床,走去洗漱。
他夢到了一個人。
一個擡起頭時因為光而眯起眼睛的人。那個人仰起頭看他,伸出手把他拽過去,他的鼻腔霎時就充滿了屬于那個人獨特的氣味。他看着那個人貼過來,桃花眼裏帶着笑意,就像被塞壬迷惑的船員,甩掉了身後的一切,不管不顧地貼過去,任由那人的吻細細碎碎地落在他的唇上、臉上。
他夢到了路疑。
向陽拿起毛巾把臉擦幹,看向鏡子裏額發被水沾濕的自己。
眼神是迷茫的,頭發是亂的,眉毛是皺着的,耳朵是很紅的。
這是向陽藏了很多很多年的人,在這些年裏一直都是另一個向陽。
一個不肯把自己放出鏡子外的向陽。
向陽把毛巾放到一邊,伸手把耳朵旁的頭發壓下去擋住紅耳朵。
他扭過頭去,讓鏡子裏的向陽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向陽從來沒喜歡過誰,青春裏疲憊和疼痛占了多半,沒有時間去悸動也沒有能讓他悸動的人,路疑是頭一個讓他三番五次控制不好自己的人。或許是因為路疑漂亮的桃花眼,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獨特的香味,或許是因為他在自己使壞的時候沒露出惡意,或許是因為在他面前可以不那麽累,或許是因為他和自己太像。
或許呢。
向陽不知道。
他不怎麽怯,但他很容易慫。當他獨自遇上解決不了的事時,當他沒法确定下一步該不該走時,當他自己遇上陌生的事物時,他會跑。
喜歡就喜歡,悸動就悸動,這些不在他能完美處理好的事裏,那就把它們無視掉。
不說出來,不表現出來,那就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兒,沒有第二個人會因此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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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呼出來,轉身走向客廳,拿起搭在一旁的衣服穿上。王姨這星期得回老家處理家事,媽媽出差大後天才能回來,家裏只有向陽一個人,他穿上衣服,從冰箱裏拿了一瓶牛奶,因為起的有些晚所以就沒熱,太冰了他也喝不下去,幹脆拿個袋子裝着牛奶和家裏剩的最後一袋面包擱在書包裏,拿着鑰匙背着書包就出了門。
取車、騎車、停車,走進教室、寒暄打趣、假裝自己很開心。
或許是因為那個夢,向陽今天格外累。他好幾次差點沒控制好自己,想轉頭看看路疑,還好最後是控制住了。
穆穎跑到林琪旁邊坐着,倆小姑娘聊得很開心,她的座位空出來,被陳鵬和李銘給占了,趙程和康子一也拎着薯片走過來倚在向陽桌上。向陽坐在一堆人中間,笑着聽他們鬧,笑着附和,笑着注意着每個人的情緒變化。
挺有意思的,聽一堆人扯閑篇确實不會無聊,但要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實在太累了。
向陽還是笑着。
趙程有點因為李銘抓了一把薯片走而不爽,向陽于是把話題帶到趙程喜歡的東西上。趙程被轉移了注意力,又開心起來,李銘還想去拿薯片,向陽就把桌兜裏剛才去食堂順便買的小零食遞過去,小零食被李銘順手分了一圈,回來時只剩了個底兒。
向陽接了陳鵬的話茬,跟王博辰一塊笑,順便把康子一也拽進了話題。
陽光灼着他的後脖頸,但他只是笑着鬧着。
要合群。
合群。
向陽以為這樣的疲憊頂多只會持續一天,但直到三天過去這股疲憊也沒消失。
在被母親回家放行李箱的聲音吵醒後,向陽的疲憊更上了一層。他揉了把臉,看了一眼手機。
四點。
向陽放下手機想再睡一會兒,但好像是累過勁了,大腦反而開始清明,即使閉着眼睛十分疲憊也無法再次入眠了。
王姨還沒回來,向陽起身去洗漱、穿好衣服、拿出最後一盒牛奶在微波爐裏叮了一下,順手拿了一包小零食當早餐。吃完後就拿着熱好的牛奶,邊喝邊穿外套背書包,最後把空盒子往垃圾桶裏一扔,拎着鑰匙出了門。
只有天氣從晴天變成陰天,笑鬧合群還是一成不變。
因為沒睡好,向陽今天三番五次地走神,為了保持注意力專注更累了,中午本來想睡一覺,但王博辰被語文老師給拽去背課文,穆穎只能請他幫忙,倆人清完教室回來就已經快上課了,向陽只好繼續困着,到晚自習排練時困得連自己在說啥都快不知道了。他怕多說多錯,幹脆拿了根筆就走到路疑身邊。
先休息會兒再合群也不遲。
向陽在路疑身邊坐下,餘光看見路疑在那裏坐立不安的,嘴比大腦動得快,還沒等反應過來就把話問出口了。直到他扭頭和路疑對上眼睛他才反應過來,趕緊就截住了話頭。
完了。
腦子不清醒真是壞事。
路疑半吼出來的那聲“向陽”把向陽腦子叫清醒了不少,但還是犯困。向陽擡頭看過去,看見路疑皺着眉提起的一口氣又叫他慢慢地吐了出來。
向陽能感覺到路疑老是照顧自己,比如說他不經意間透露出在注意自己,比如說他死活都要讓自己睡覺,比如說在他睡熟到醒來都沒聽到吉他響過一聲。
或許是因為相似才吸引。
向陽不想控制自己了,在路疑身邊睡上一覺之後不再那麽疲憊,只是渾身犯懶,軟綿綿的提不起勁兒。他就借着剩下的那點兒睡意,借着那點迷糊去嘀咕着真心。
“我不想回家。”
家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沒有熱鬧沒有笑意。他一回去,就覺得自己像那個鳥窩裏的樹枝,沒法自己做選擇,沒法去跟帶了翅膀的鳥一樣飛走。
最初掉進那個鳥窩也是風替他做出的決定。
“我知道。”
向陽聽見路疑的聲音,帶着理解和習以為常輕輕地飛過來,于是他擡起頭,看見路疑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但你需要舒适的睡眠。”路疑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向陽的肩膀。
向陽一瞬間變得很委屈。他低下頭去,想着剛才路疑聲音裏帶着的無奈和不甘。
向陽這一輩子碰到了很多人,但第一個把他的呢喃當真的卻只有路疑一個。
路疑也不想回家。向陽聽出來了。
他們又有相像的點了。
但他們還是得回家。
鏡子裏的人再怎麽想藏情緒,鏡子外的人也都知道。那這鏡子裏的人藏這情緒,鏡子外的人也會跟着難受。
不能這樣了,鏡子裏的人想。你看鏡子外的人多疼自己啊,不能把這麽一個懂自己的人給弄丢了。就這一個,錯過了說不定一輩子鏡子外都不會再來人了。
鏡子外如果不會來人,那鏡子裏的人也就沒了。鏡子裏的人如果沒了,那樹枝就永遠也無法逃離鳥窩了。
向陽想像那只鳥一樣,飛離一切。
風吹過來了,問他:你是想跟着鳥窩一起墜落啊還是一輩子離不開鳥窩。
向陽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前者。
即使會落在地上他也想見見藍天白雲,也想看看風是怎麽帶着羽毛前行,也想試試輕松自由的感覺。
“明兒中午也來練吧,我陪你。”于是他說。
鏡子裏的人猶豫着像鏡子靠近了一步,鏡子那邊兒的人也走過來了一步:“早上吃不吃小籠包?”
向陽還是困,但是在路疑隔着層鏡子沖他笑的時候就一點都不疲憊了。他也沖路疑笑了笑:“謝謝。”
路疑是個很貼心的人。
向陽自從吃了路疑帶的小籠包就沒再吃過自己準備的早餐,或者說幹脆就不準備了。他每天早上進班就少了很多疲憊和厭倦,多了一絲期待。
或許是對早餐的,或許是對路疑的。
亦或是兩者都有。
幾天下來,向陽覺得自己都被路疑照顧習慣了,天天更願意待在路疑身邊。中午和晚自習排練是向陽最喜歡的時候,他一坐在路疑身邊就不想挪窩。
但向陽被照顧照顧着就覺得有點不舒服,他知道照顧別人多累,對路疑或多或少有了些愧疚。正好快會考,他成績又好,就幫着路疑複習也行啊。
不能老讓路疑照顧自己啊。
向陽中午跟着路疑去練琴的時候順手拿上了會考說明,路疑看到的時候還挺吃驚,估計以為自己之前那句是随口說說。向陽坐在路疑身邊,讓路疑先練,自己拿着書背着後面還剩下的一點。
路疑吉他彈得很不錯,起碼向陽喜歡聽。原本從網上扒的譜子只有個基本的和弦,有些幹,路疑估計是改了一下,聽起來舒服多了,加了些變奏聽起來也不幹了。
節目選的歌是個英文情歌,音域挺适合表演的人的,調子不高,節奏緩慢但又不拖沓,路疑彈出來就讓人很踏實心安。
向陽靠在音響上把剩下的東西都背完,聽着路疑重複地練着,眼皮就開始發沉。他拿着書的手耷拉了下去,再接着就開始做夢。夢見有束光正從黑夜照出來,他逆着光走,走到盡頭發現那是懸挂在黑夜上的燈塔發出來的光。他走進燈塔,正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時候發現了背對着他站着的路疑。他走上前,手指碰到了路疑,頃刻被暖和的光所包圍。路疑沖他笑了笑,把他拽到懷裏。向陽伸手抱住了路疑,卻突然連同變得黑暗的燈塔一起被吹翻,他一路下墜,才發現自己變成了個小樹枝。
醒來時向陽還沒反應過來,想着路疑別掉到別的地方了就叫了一聲:“……路疑?”
路疑的聲音從光的地方傳來。向陽看着路疑擡起頭看向自己這邊,身上披着光,輕但堅定地說着“我在”,心裏因為夢境而産生的不安就消散的差不多了。他揉揉眼睛,慢慢站起來走向路疑,這才發現肚子餓了,于是如實地告訴了路疑。
路疑拿着書讓向陽掏兜,向陽就掏出了兩顆糖,想着路疑跟他一樣也沒吃飯就過來練習了,就先給路疑喂了一塊,再自己吃了一塊。
向陽本來想說要不去吃點東西得了,但路疑先問了訂不訂外賣,于是正好答應了。
向陽是知道三金的厲害的,王博辰哪個午自習一次也沒露面就是被三金給抓到訂外賣了。一周不來這麽一次都不得勁,三金逮人一逮一個準。所以路疑不想自己去他也理解,但估計是剛醒腦子沒反應過來,嘴一欠就把那句“慫啥”給順出來了,說完他才反應過來,想找補但腦子已經亂了。
這時路疑先退了一步,沒再像上次一樣。向陽腦子裏的筋馬上就松了下來,他也沖路疑笑了一下,上前放心地打趣。
不會再怯了,也不用再跑了。
他捏了捏路疑的手,笑着把心裏話說了出去。
不跑了。
不用跑,也不會再跑了。
因為有個能照顧他的人,因為他沒那麽累了。
所以不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向陽是藏在鏡子裏的人,路疑是被困在在鏡子那邊的人。他們隔着一層鏡子,都覺得對方是鏡子外的人。倆人一打照面,就都想往前走了。所以他們就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