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歡迎回家
- Je veux de l’excellence!
- Oui chef!
- Ne nous decevons pas!
- Oui chef!
- Allez! Au boulot!
- Oui chef!
熱氣蒸騰,藍色火焰噴湧搖曳,油脂在不鏽鋼鍋底哔啵爆開,刀刃有節奏地撞擊案板,軟木塞開啓,冰塊灌入玻璃容器,銀質餐具相碰發出铮铮的響聲……
恍惚間,似是回到那棟四百年歷史的老房子裏,只是主廚的聲音突然變成別人的,用的卻是一樣的語氣,正對他說:你能不能別再讓我失望?!
時為驚醒。
客艙已經亮燈,飛機開始下降,空乘正在過道中間來回走動,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帶。他避開周圍的人聲和目光,調直座椅靠背,打開遮陽板,望向舷窗外。雲層之下的上海籠蓋在一片灰色的雨幕裏,他靜靜看着,慢慢等待心跳平複。
天氣原因,降落不太順利。落地之後,飛機又在跑道上繞了許久才靠上廊橋。時為随着人流走出機艙,經過漫長的通道和自動扶梯下到行李大廳。他托運的箱子不出意外地被加了大黃鎖,封條上寫着嚴正的一句話——“您的行李已被海關監管,請主動申報并接受檢查,擅自開啓或損毀封志将負法律責任。”
在巴黎登機之前,他已經歷過一次人工檢查,到了上海又被海關扣下,由工作人員帶他去旁邊小房間開箱,說是過機器的時候發現裏面有刀具。時為點點頭,将一個麂皮包裹拿出來,解開系繩,說:“都是廚刀。”
去國外旅游買廚具帶回來的人不少,但這一包十來把,不成套,還都是舊的,表面滿是反複打磨的痕跡。再看帶刀的人,穿一身黑,壓低棒球帽,絲毫沒有主動解釋一下的意思。工作人員似乎疑心用途,更加仔細地一柄柄量過,刀尖角度,刀身長度,反複确認都是純平面的切片刀,并非管制刀具,這才放行。
出了海關,時為推着行李車往外走。安排行程的時候,他拒了酒管公司派車來接,此刻一邊走一邊摸出手機打算叫個網約車,但也許是因為天氣原因,始終顯示呼叫中,沒有司機接單。再擡頭,一眼便看見叢欣,站在國際到達口的欄杆外面。
是他先發現她的——身穿一件藏藍底印白帆的大T恤,牛仔短褲,德訓鞋,雙手交握,曲肘靠着欄杆,眼神放空,頭發披散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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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打扮顯小,又恰好遇上這一天,大雨正傾瀉而下,沖刷着機場航站樓波浪形起伏的玻璃幕牆。她頭發有點自來卷,濕度越高就越卷。全都叫他想起小時候,江南的梅雨季,她人小,愈加顯得頭發厚,卷得浪翻浪湧。
僅只一秒之隔,她也看到他了,眼睛有了神,唇邊挂上微笑,站直身體,刻意拿高手中一塊接機牌,上面有江亞飯店的LOGO以及他的名字,時為,SHI WEI。
他推車走過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看看手機上網約車APP的界面,再看看她,開口問:“叢師傅?”
她笑起來,也跟他裝,熱情叫他“時廚”,說旅途辛苦啦,伸手過來要幫他拿行李。
他當然沒讓她拿,只問了句:“等很久了?”
“也還好,我看着航班動态來的。”她回答。
那只裝廚刀的包還在手上,他提了提,解釋:“海關檢查。”
她看一眼,也沒多的話,轉身帶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後面,兩人一起穿過機場的人流。
已經是六月了,暑運未到,這地方先熱鬧起來。三五背包出游的大學生,年輕父母拖着小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只本地游樂園的周邊玩具。路上人多嘈雜,他們幾乎沒說話。一直走到車庫,上了她那輛白色思域,她拿出手機開了免提,打微信語音給沈寶雲。
對方設了彩鈴,是一把女中音在唱:天邊~飄過~故鄉的雲……
一句還沒唱完,已經接通,傳來他熟悉的浦東口音,一疊聲地說:“怎麽這麽久啊?飛機晚點了?老朱一早開始備菜,就等你們電話,算了時間再下鍋。”
“講究,國賓待遇。”叢欣大贊,又問,“外公今天做什麽給我們吃?”
那邊傳來朱師傅的聲音,遠一點,輕一點,卻铿锵有力,說一不二:“都不要煩,我做什麽你們吃什麽。”
叢欣笑,提高聲音道:“哦,懂了,本幫淮揚魯菜,而且omakase。”
朱明常祖籍山東,年輕時進了江亞飯店錦繡廳做學徒,跟着本幫菜師傅學手藝,後來又因為工作需要學過淮揚菜,整一個南腔北調,融會貫通。
只這幾句話,兩個人的車廂熱鬧起來。
時為覺得自己總也得說點什麽,在旁邊插嘴:“叫朱師傅別忙了,等我到了我來弄。”
叢欣接口:“不用你,外公一把刀就行了,差生文具才多。”
時為感覺被點名,轉頭看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繼續對着手機說:“時為帶了一包菜刀,被海關攔下帶小黑屋去了,搞了半天才出來。”
時為忽然想起從前,要是四歲的他看到三歲半的她伶牙俐齒地告狀,幹着急的同時總會伸手去捂她的嘴,然後她還手打他,就此爆發一場大戰。
當然,現實裏三十多歲的他不能再幹這樣的事,只聽到沈寶雲哈哈在笑,還有朱師傅的聲音,仍舊遠遠地說:“叫兩個小的別吵了,趕緊回來。”
幾十年前的江亞飯店常有外交接待任務,國賓當然是催不了的,途中一個環節耽擱,後廚流程統統打亂,焦慮得要死。但他倆不一樣,大師傅發話,立刻馬上趕緊。叢欣道別挂斷,啓動車子出發。
駛出停車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又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開得挺艱難。叢欣一路跟他說話,問巴黎那邊的工作離職是否順利,十二小時的飛行休息得可好,出發時天氣怎樣。時為一一回答,看着車窗外。天已經黑下來,玻璃不時起霧,再被空調吹出的勁風驅散。隔着水珠和雨幕,路上紅色白色的車燈,以及遠近早早亮起的霓虹,抽象成了一片斑駁缤紛的光點。
就這樣直到過了江,車子拐進一處居民區。
他們小時候住江亞飯店職工樓,老房子在金陵東路,十多年前拆遷,沈寶雲和朱明常選了這處位于老西門的小區,就是因為叢欣和張茂燕也住在附近,兩家人還是可以常來常往,互相照應。那地方過去屬于南市區,并入黃浦之後,仍舊是市中心少有的房價窪地。但哪怕是這樣,光動遷補償款也是不夠的,自家添了一部分才買下一套兩室一廳,一樓帶個小院子,周圍配套齊全,買菜看病都方便,老兩口住着剛好。
叢欣熟門熟路地跟門口保安打招呼,再往裏開,找了個臨時車位停下。
天還在下雨,兩人下了車,冒雨跑進樓棟。
沈寶雲早在窗口發現他們,已經開了門在等,一路看着他們跑進來,笑得眉眼彎彎,說:“回來啦?”
門裏亮着燈,房子不大,一眼望到餐客廳。
朱師傅穿個白背心站在圓桌邊,正背着手解圍裙,也對他們說:“洗手吃飯,洗手吃飯。”
那口氣平常得好像每天晚上都見,都會這麽說上一遍。
時為心裏慶幸這場大雨,澆透了所謂近鄉情怯,還有叢欣,化解了所有尴尬。他只要跟着她進門,跟着她叫外公外婆,而後在門口換鞋,去客衛的水槽洗手,再圍着餐桌坐下。
六個座位的圓臺面,坐了四個人,顯得有些疏落。桌上的菜卻很豐盛,都是初夏的時令,清清爽爽的。朱師傅大司務派頭,一一給他們介紹,香椿豆腐、涼拌豌豆苗、梅汁排骨、白米蝦仁、蔥油筍殼魚、六月黃毛豆子炒年糕、蛤蜊絲瓜湯。
其中魚蝦蟹和蛤蜊是一早去市場買的,梅汁排骨裏的梅子,涼拌豌豆苗裏的豌豆苗,絲瓜湯裏的絲瓜都是自家的出品。小院裏開了兩小塊地種菜,角落搭了葡萄架,這個季節,院牆爬滿扁豆和絲瓜的藤蔓。沒有貴價的材料,也不怎麽講究擺盤,都是家常菜,卻最見功夫。
朱師傅特地把六月黃端到叢欣面前,拿筷子點點,意思叫她先吃。
這個季節的河蟹才長到手掌一半這麽大,蟹肉卻已經膏黃飽滿,一只切四塊,炒出金黃色蟹糊來,裹在糯玉似的年糕片上。
叢欣夾一塊嘗,眯眼咂嘴,很是享受的樣子,說:“嗯,就是這個味道,外公對我最好了。”
總之情緒價值拉滿,搞得不茍言笑的朱明常也忍不住眼尾起了皺,嘴角上揚。
時為旁觀,只覺時光倒流。一樣的情景他看過無數次,差不多的對話也聽過無數遍。
他小時候來外婆家住,每次只要有叢欣在,朱師傅燒的就都是她最愛吃的菜。
欣欣年紀小,欣欣是客人,是外公外婆告訴他的道理。但當時的他心裏自有另一套理論。說是年紀小,其實叢欣就比他小幾個月。說是客人,其實過去兩家房門挨着房門,每天一到飯點,她就扒着桌邊坐好了,簡直可以說是包飯在朱師傅這裏。大人都叫他讓着她,只是因為她嘴巴刁,有很多奇怪的禁忌,但又足夠嘴甜,馬屁功夫最好,讓身邊人心甘情願地為了她自找麻煩。
沈寶雲大概猜到他在想什麽,舀了一調羹香椿豆腐到他碗裏,以慈愛目光催着他吃,嘴上感嘆:“你外公一直念叨,說可惜季節不大對,香椿有些老了,香味也淡,你每年都趕不上。”
時為覺得有些好笑,外婆好像怕他們兩小兒争寵,就跟小時候一樣。可又有些動容,是因為沈寶雲的語氣,也跟他小時候聽到的一模一樣。兩種情緒摻合在一起,他到底什麽都沒說出來,只是低頭吃東西。
倒是叢欣開口替他說:“明年就能吃上了。”
沈寶雲笑,也跟着說一遍:“對,明年肯定能吃上,以後你們兩個每天都回來吃飯。”
朱明常說:“他們班不要上啦?”
沈寶雲說:“這不才剛回來嘛,怎麽也要休息幾天。”
朱明常說:“你當是我們那時候啊?單位安排一趟出差,前後還得給三天假。”
沈寶雲說:“為為長途飛機回來,路上十幾個鐘頭呢。“
朱明常說:”長途飛機?飛機還有不長途的嗎?”
沈寶雲被沖得不想理他,扭過頭去只對着叢欣和時為講話:“還好馬上七月份了,等你們放暑假……”
朱明常又是悠悠的一句:“他們都幾歲了,還放暑假?”
眼看兩人就要嗆起來,時為到處找酒瓶子給外公斟酒,叢欣負責打岔,對外婆說:“西餐廚房就等着他到崗呢,周一就得上班。”
沈寶雲意外,說:“啊?那就是後天?你們領導這麽辣手啊?”
朱明常在旁邊提醒:“欣欣就是他領導。”
沈寶雲這回倒是笑了,伸手摸摸叢欣的腦袋,說:“對哦對哦,我們欣欣能幹,不得了。”
叢欣謙虛,又或者是為了照顧某人的情緒,即刻糾正:“可不敢這麽講,廚房管廚房,有他們自己的規矩,外公知道的。
朱明常卻不捧場,說:“該管的還是得管。現在跟我們那時候能一樣嘛?誰都敢跑到總經辦去拍桌子。”
叢欣這下沒忍住,哈哈笑起來。
在座幾位都知道,朱明常說的那些敢跑去總經辦拍桌子的人,前有沈寶雲,後有她母親張茂燕。
時為卻只是聽着,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吃過這麽熱鬧的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