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一餐吃完,叢欣和時為一起收拾桌子,把杯盤碗盞拿進廚房。

朱師傅的廚房總是很幹淨。時為從小就聽他說,廚具家什一邊用,一邊就要記得收,一餐結束,徹底清潔,這得成個習慣,否則絕對做不好事情。

但這套房子裝修畢竟已經有十多年,無論硬裝還是電器都有些老舊了。水槽邊的臺式洗碗機還是前幾年叢欣給添置的,這時候打開一看,顯然長遠沒用,連插頭都拔了。

叢欣對這裏熟悉得好似自己家,探手到機器背後插上電,又打開吊櫃找出軟水鹽和洗碗塊,一邊弄一邊說:“平常就他們兩個人,做飯簡單,總共沒有幾個碗,順手就洗了。”

這些日常生活的瑣事,時為不是沒有考慮過。每次跟老人談起,問他們是否需要請個保姆,他們總說不要緊,小區門口就有社區食堂,哪天不想做飯了,兩個人散步到那裏吃,吃完了再散步回來。居委會還有助老服務,可以在食堂打了飯送上門。

“現在還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弄。”這句話是沈寶雲和朱明常總挂在嘴邊的理由。

但其實也就這麽一說,聽的人都知道他們要求高,朱明常看不上別人做的飯,沈寶雲看不上別人收拾的屋子。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職業病,且由來已久。

1955年,據說是為了滿足外交接待的需要,江亞飯店重新開業。當時的員工有民國時候的老人,也有新招的工農兵子弟,沈寶雲和朱明常就屬于後者。

那一年,兩個人都才十六。

跟那個年代絕大多數青年一樣,朱明常的志向是當兵,可惜那幾年正好趕上裁軍,他又只是個碼頭工人的兒子,能分配進國營飯店後廚做雜工,已經是不錯的出路了。

沈寶雲從近郊來。同村女孩理想中的職業是國棉紡織廠的擋車工,她卻被安排到飯店做了清潔工。親戚裏有在市區做娘姨的,常被人看不起。在她的觀念中,去飯店鋪床打掃也跟做娘姨差不多。單位領導做了好幾次思想工作,勞動光榮,不分貴賤,她才慢慢接受。

就這樣一做幾十年,直到光榮退休。

如今,兩人都已經八十五歲,身體沒什麽大毛病,人也精神,一向自己照顧自己。諸如視頻電話、電子支付、叫車、訂票、網購之類,他們也樣樣都會用,一點不用小輩操心,走出去仍舊是一對極其幹淨利索的老太太老先生。

但時為看得出變化,這次回來,他們又衰老了一些,頭發更白,動作也慢了。

方才吃飯的時候,他無法不注意到朱明常捏着小酒盅的手微微顫抖,那是曾經教他用刀的一雙手。以及廚房冰箱上磁鐵吸着的一張紙,上面是沈寶雲工工整整的字跡,列着兩人每天要吃的藥和保健品,按日子打勾,以免多吃或者遺漏。這樣的checklist大門口也有一張,是出門前的注意事項——煤氣關了嗎?電器關了嗎?手機帶上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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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為想,自己确實應該回來。但這念頭反複出現,又讓他覺得惘然。人都已經站在這裏,還在試圖說服自己,這就是他選擇回來唯一的理由。

等收拾完廚房出來,朱明常和沈寶雲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時為跟二老打了聲招呼,叫上叢欣,去她車上拿行李。

這次回國工作,酒管公司給他的package帶住房補貼。他沒要公司安排的服務公寓,選擇另外租房。房子是委托行政部租的,就在同一個小區裏,只隔一個門洞的十一樓。

叢欣跟他一起上樓,進屋放下東西,裏外看了看,推窗東望,說:“住這裏也挺方便的,離飯店不到三公裏,坐公交車一站路,或者你在門口掃輛共享單車,騎過去也就一刻鐘。”

她像沈寶雲和朱明常一樣,也有過去的老習慣,把江亞飯店簡稱作“飯店”,好像只要說起大飯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很多江亞的老員工都這樣。

時為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站在窗前。

外面雨已經停了,夜空清黑,不見月光,近處多是住宅,密密亮着燈,最遠能看到江對岸陸家嘴的地标建築,但外灘的那些房子,包括江亞飯店,是被遮住了看不見的。

時為忽然說:“出去轉一圈怎麽樣?”

叢欣問:“去哪兒?”

時為提議:“就附近,騎自行車。”

叢欣笑了,說:“這時候出去騎車?”

時為只是又問了一遍:“去不去?”

叢欣看看他,說:“走吧。”

兩人于是下樓,出了小區,在街邊掃了兩輛共享單車。時為沒等她,一路騎在前面,也沒說目的地。但叢欣認得出方向,這是在往曾經的職工樓去。

周末的夜裏,時間不算太晚,路上多得是車和行人,地面潮濕,映出路兩邊的燈光,璀璨如琉璃。

那一帶很多老房子都已經拆了,有歷史價值的得以保留,經過翻新改造變成展廳、商店、餐館。

而職工樓是沒有價值的那一種,它只是一座1950年代造起來的赫魯曉夫樓。前面是保護建築,著名建築師邬達克設計的一個洋行舊址,後面也是保護建築,基督教青年會體操館。兩幢房子中間有塊空地,就那麽見縫插針地造起一座五層樓方方正正的簡易水泥房子。十多年前被拆除,又變回兩座保護建築中間的一塊空地,是只有他們這樣的老土地才知道的遺址。

1976年,特殊年代過去,江亞飯店恢複營業。朱明常和沈寶雲憑着二十多年的工齡,以及特級廚師、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的稱號,在職工樓裏分得一套住房。那是他們住的最久的一個家,門上永遠釘着“五好家庭”和“黨員之家”的紅色小牌子。

1992年,江亞飯店餐飲部的服務員叢甘霖和客房部的清掃員張茂燕結婚之後也搬了進去,兩人生了一個女兒,起名叢欣,這孩子出生後的第一個家也在那裏。

那是四樓最頂頭的一扇門,開門進去便是兩家合用的廚房,連着兩個房間。

那年七月的一天,叢甘霖打了一輛強生出租車,從紅房子醫院接妻子和女兒回家。當時的時為也才幾個月大,父親時益恒正出國學習,母親朱岩工作忙,休完産假就把他放到娘家,讓已經退休的沈寶雲幫忙帶着。

兩個小嬰兒就這樣成了鄰居,後來長大了一點,又一起上江亞飯店辦的職工子弟幼兒班。

那時的記憶是非線性的,回憶往往只剩下一些碎片似的畫面,甚至只是一個不同顏色、氣味、情緒的印象。

他們都記得共用過一瓶抹臉油,春夏寶寶霜,秋冬蛤蜊油,沈寶雲管這個步驟叫搽香香。

記得并排躺床上睡午覺,沈寶雲嫌電風扇的風太硬,側卧在一邊,一下一下給他們打扇子。

記得晴天各種各樣的陽光,也記得雨季裏撐個傘,穿雙塑料鞋,去樓下踩水。

再到大一點,又多了許多奇怪的套路,都是叢欣的發明。

比如起床,有時候她起得早,跑到隔壁,爬上他的小床。他其實也醒了,存心用被子蒙住頭。她便會找到他腦門兒的位置,把小小手掌貼在上面,做個酒店房間插卡開門的動作,說:“滴,可愛卡。”他這才掀開被子,請她進來。兩人抱在一起,哈哈笑個不停。一直到大人不耐煩,把他們揪起來穿衣服洗漱為止。

有時是他起得早,也學她樣子跑去隔壁,跪在她小床邊叫她起床:醒醒,欣欣醒醒。她卻閉着眼不睜開,拿個娃娃給他,要他學娃娃的口氣叫醒她:欣欣號宇宙飛船啓動,滴滴,連接中,滴滴,連接中,滴——連接成功。而後用娃娃的手拉着她的手起床。

再比如道別。有時候朱岩過來接他回去住兩天,她會一路跟着送到車站,看着他上車。他也賴在車門口不往裏面走。兩人先是小小的揮手,然後在車門合上、車子起步的那一瞬踮起腳,使勁揮手,傾情演出十裏相送,依依惜別,生離死別。

其實,他一直覺得她是個馬屁精、矯情鬼,有着跟他截然相反的性格。但叢欣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身邊的人跟着她一起發神經。

當然,小孩就是小孩。兩人要好起來極其要好,吵起來又能吵翻天,獅吼功,王八拳。

但哪怕這樣,沈寶雲照舊能在他倆身上找到優點,總是說:“我家這兩個孩子心地善良,都吵成這樣了,還知道輕重,不會下狠手。”

時為後來想,沈寶雲說的狠手,大概屬于胳膊腿兒骨折、腦袋開瓢那個級別。

想着,走着,自行車已經從人民路拐到中山路上。

現在華爾道夫那棟樓曾經是東風飯店,他記得那時候這裏開着一家肯德基,門口經常有店員扮成白色大公雞奇奇帶着小朋友跳舞,只要全程跟着跳完,便可獲得甜筒一支。他們從幼兒班放學經過那裏,叢欣必要跳一場,他就站在旁邊看。等跳完舞,領到甜筒,她舔幾口又不吃了,送給他吃。

由此,又記起更多他因為她而吃的苦頭。

不光冰激淩,還有餅幹、水果、蜜餞、棒棒糖,她随便吃兩口就不要了,轉手給他,而且還總是搞得好像什麽珍貴的饋贈似的。他也真會接過來,吧噠吧噠吃完。

也許就是因為那些甜食,那幾年他先後查出好幾顆蛀牙。母親朱岩是醫生,相信科學,認為乳牙蛀了也是一定要補的。而且更關鍵的是,她自己就在醫院工作,帶孩子看牙醫也不費多少事。上班之前把他往口腔科一送,他便被牙醫摁在綜合椅上,嘴裏塞進個開口器,鑽頭一鑽,慘叫回蕩整條走廊。

……

回憶至此,又往前騎了一段,時為忽然慢下來,在街邊停了車,回頭對叢欣說:“找個地方喝一杯吧,聊幾句。”

叢欣也捏了剎車停下,看着他點點頭。其實,剛才他提議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了,他有話要對她說。

兩人進了後面小馬路上的一家酒吧,店招是英文,裏面坐着的顧客也不少外國面孔,這時候一整面牆的落地窗統統打開,折疊小桌擺到屋檐下。叢欣坐下看酒單,全英文的,好像寫中文犯法。她問有沒有無酒精的飲品,侍者推薦Kiss on the beach。

“我明天早班。”她跟時為解釋。

時為卻沒接着她這句話說下去,一直等到酒送上來,侍者離開,直截了當地問:“我這個位子的前任,是因為什麽走的?”

叢欣已有準備,卻還是稍作停頓才反問:“面試的時候,他們怎麽跟你說的?”

時為回答:“跟你告訴我的一樣,說那人去南京一家新店做行政總廚了,跟我到崗的時間銜接不上,所以入職之後不會有交接。”

叢欣低頭斟酌詞句。彭聰倩提醒她的時候,她就知道有這一天,時為不可能看不出來其中的問題。

“還有,”時為繼續說下去,“我看到HR那裏我申請這個位子的材料,推薦我的不是你,是巴黎一本時尚雜志美食欄目的編輯,我何德何能?”

有那麽一瞬,兩人都沒再說話,只聽見周遭歡樂細碎的人聲。

叢欣靜了片刻才開口道:“之前那個主廚是跟着行政總廚一起來的,也是法國人,今年四月因為性騷擾客人被投訴了。”

時為聽着,是有些意外的,哪怕他早有心理準備,自己将要去的這個廚房可能沒那麽幹淨。

“這是很嚴重的客訴。”他說。

叢欣點點頭:“但調去南京升職也是真的。PV那邊已經跟客人達成和解,想辦法把輿情壓下去了。而且他們今年有十家待開業的新店,外籍員工走的又很多,非常缺人。”

“就這理由?”時為簡直覺得荒謬,但這些年的工作經歷讓他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的。

叢欣繼續說下去:“瀚雅對這個處理結果肯定是不滿意的,但也沒辦法插手合作方的內部管理,所以才會提出要在關鍵崗位增加自己這方派出的員工。”

“也就是你這個 DGM。”時為忽然想明白了這裏面的前因後果。

叢欣笑笑,攤手說:“正是在下。”

“那我這個CDC

chef de cuisine主廚

的位子呢?”時為問。

叢欣說:“行政總廚不同意瀚雅推薦的所有人選,只接受從法國招聘。”

時為輕輕笑了聲,自嘲:“所以,我成無間道了。”

叢欣沒否認。

時為看着她問:“你不覺得應該早一點告訴我嗎?”

“我……”叢欣開口,又停頓。

他等着她說下去。

她重新組織句子,說:“我希望你接受這份工作。”

時為給聽笑了,第一次聽人把打悶包說得這麽清新脫俗。

“你本來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他又問。

“今天晚上。”叢欣回答。

但時為又笑了,顯然并不相信。

叢欣還想解釋,說:“我确實覺得你很适合這份工作,這份工作對你來說也是個很好的機會。我知道有追求的廚師未必看得上星級酒店,規矩太多,還有硬件上的限制,沒辦法提供非常個性化、奇觀化的體驗,但是……”

聽得出來,她是很認真地想跟他談工作。

但時為沒再聽下去,打斷她道:“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損我?”叢欣問。

“不是。”時為搖頭,“那天在巴黎見了你之後,我認真考慮過。我遲早是要回來的,不可能一直麻煩你照顧外公外婆……”

叢欣也打斷他道:“你不用說這種話。”

時為做了個手勢,請她讓他說下去:“這确實是個好機會。職位升兩級,收入翻倍,福利跟外籍派遣一個待遇。雖然不是什麽有名的餐廳,畢竟是江亞飯店,一百年前的名氣也是名氣,而且挂PV的牌子,寫在簡歷上以後還是有用的。”

“以後?”叢欣又問。

時為說:“再跳槽去其他餐廳,或者跟我爸要點錢,自己幹點什麽。”

叢欣聽着,靜了靜,才問:“已經有計劃了?”

時為聳肩,沒說是,也沒否認,望向夜幕下的小馬路。

“好,”叢欣想了想,點點頭,“一年。”

時為轉頭看她。

叢欣也看着他,繼續說下去:“你在江亞幹一年,我會在我職權範圍內給你最大的支持。”

時為調開目光,也點點頭,說:“行,比無間道裏的三年短多了。”

叢欣還想說什麽,但終于沒開口,只是與他一同遠望。

兩人都忽然發現,從這個位置已經可以看見江亞飯店的花崗岩外牆和銅質的尖頂,在泛光燈的照射下,顯出一種近似于翡翠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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