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叢欣立刻搭電梯去地下室,走進職工食堂的時候,時為正在拖地。

他身上的廚師服袖子挽到手肘,外面系了個全日制廚房的藏藍色尾裙,躬身在餐臺後面,拖得很認真,根本沒注意到她來了。

叢欣隔着餐臺看着他。衣服還是那件衣服,仍舊很新,白到發光,左胸銀線繡的名字和頭銜也還在那裏,Shi Wei,Chef de Cuisine,但擱在此時此地,卻更像是一種諷刺。那一瞬,她心都疼了。

江亞飯店的員工食堂提供一日四餐,早中晚,加一頓宵夜。這時候晚餐早已經結束,夜宵還在蒸箱裏。

做中班的小高師傅正收拾剩下的剩菜,見叢欣站在出餐窗口前久久不動,有點尴尬地說:“叢總,這麽晚還沒吃吶?只剩白飯了,面條倒是還有,現給您下一碗?”

叢欣想說不用。

那邊時為卻已經放下拖把,對高師傅說:“你下班吧,我來。”

叢欣眼見着高師傅臉上一閃即逝的微表情,那意思仿佛是,這馬屁也要搶?

但時為當然無所謂別人怎麽想,只是背身在水槽那裏洗手,然後去開冰箱,拆了一份牛肉,切兩只彩椒,又問高師傅有沒有米酒。

“我習慣用米酒。”他說。

叢欣覺得高師傅大概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但還是在架子上找出來給他。

只有她知道,這話是沖她來的。

她兩三歲的時候挑食挑到幾乎絕食的地步。當時人小,不太會表達,只會哭訴豬肉太豬,牛肉太牛,雞肉太雞,魚肉太魚。但還有些菜明明一點葷腥都沒有,她聞到照樣打惡心。

張茂燕快給她折騰瘋了,怕她餓死,帶她去看醫生,得到的醫囑是再餓兩頓。也就朱師傅願意相信小孩子的嗅覺和味覺特別敏感,每天做實驗似地給她找原因。

最後發現是因為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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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江南一帶都拿散裝加飯或者花雕當料酒,只要菜裏擱了,她就不吃,于是從此江亞飯店職工樓四樓最西面那一間的廚房裏做菜全部改成用米酒。

這怪毛病後來當然好了,也不用什麽藥,只需長大,便可以根治一切矯情。他現在又提起來,大約是在譴責她忘恩負義。

小高師傅已經打卡離開,食堂沒有其他人。她在餐臺邊坐下,看着他把肉切片,下料拌勻,處理了配菜,又去下面。

燈光直白,不鏽鋼冷硬,與樓上的酒店截然不同,像是被一道沉厚絲絨隔開的臺前幕後,但此刻水汽蒸騰,讓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也帶上了一種氛圍感。

“為什麽不來找我?”她終于問。

“找你幹嘛?”他反問。

她無法回答,自己确實早已經放棄了替他出頭的沖動,也沒辦法為他做什麽。但這是暫時的,只是暫時的,她想說。

而他已開火熱鍋,将肉片微煎一煎再開始翻炒,很快出鍋蓋到面上,變成一份小炒牛肉面,放在她面前。

她沒吃晚飯,本以為不餓,直到食物入口,撫慰了她整個人。她就坐在那裏吃,把那些尚不确定的保證一并咽下去了。

他收拾了剛才用的刀具砧板,找出檸檬酸,開始刷洗面前的不鏽鋼臺面。

她看不過去,說:“你不用做這些,十二點之後有夜班保潔來打掃的。”

他沒擡頭,繼續刷竈臺,說:“那做廚師還有什麽樂趣?”

她反問:“你做廚師的樂趣就是打掃衛生?”

他倒是笑了,輕輕的一聲,說:“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你說的對,這确實是個好機會,這才第二天,就已經有人來給我offer了。”

她不吃了,看着他,不知道這算是真話還是嘲諷。

他也停下手上的動作,看着她問:“你說我應該去還是不去?”

她沒說話,食物在一邊腮幫鼓出一個包。

但他似乎又一次誤會了她,說:“你放心,說了做一年就是一年。頭銜還是CDC,薪水照發,別說做員工餐了,讓我去夜排檔也不是不行。”

她以為他說氣話,把面條咽下去,努力給他解釋,說:“你別這麽想,這個安排只是暫時的,而且還有行政酒廊,要是把那裏的問題……”

他又笑了,打斷她說:“叢欣你看不上員工餐嗎?你小時候這兒吃飯吃的少了?”

叢欣噎住,說話癫到一定程度,讓人沒法接。

他回頭,指給她看後面一扇紅色的門,忽然問:“是那裏嗎?”

看标識是個工作間,但她立刻明白他在問什麽,是那扇門後面嗎?

100年的老酒店,曾經歷三次大修。2007年那次是最徹底的,很多地方都變了。但也許,只是也許,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還有那麽一扇門一個房間,保留着它原來的樣子。

裏面鋪上簡易塑料地板,放上一些玩具和圖畫書,便成了職工子弟幼兒班。當時總共二十幾個孩子,每天擠在一起玩,一起學兒歌,一起做操,一起午睡,中午去同在地下室的員工食堂吃飯。

哪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這也算是硬件條件比較差的幼兒園了,因為壓根沒有“園”。卻也有它特別的長處,比如這裏的小朋友總能吃到中餐廚房煎的帶魚尾巴,西餐廚房炸的薯條角角,面包房多下來的蛋糕邊邊。

也是因為那個地方,當她第一次看到麥兜電影裏的春田花花幼兒園,莫名淚流滿面。她就是這樣的人,曾被交往過的男人批評冷漠又自我,有時候卻會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事落淚。比如此刻。

他沒再說話,隔着餐臺遞給她紙巾。

她接過去,擦掉眼淚,低頭默默把面吃完。他也已經刷完竈臺,從蒸箱裏把當天的夜宵拿出來。

“沒事早點回去吧。”他對她說。

她回:“你也是,明天開始上五點半的早班了。”

“你怎麽走?”他問。

“你怎麽走?”她也問。

“自行車。”他回答。

她抹抹嘴站起來,說:“那一起吧。”

他說:“你還是叫輛車吧,每天跑上跑下兩萬多三萬步的,半夜別再折騰了。”

她略無語,說:“你有功夫看我的微信步數,沒時間回我信息?”

兩人忽然笑了,感覺到一種互相傷害的幽默。

于是便一起下班,各自換了衣服,從員工通道出去,來到酒店後門的小馬路上,各自掃了輛共享單車,一起往家騎。

那是個晴朗的初夏的夜晚,月朗星稀,海上的風吹着大團大團的雲翻滾前行,似在半透明的黑色天幕上演一出風卷雲湧的影戲。

時為騎在後面,看着叢欣的背影。這一天的變故起初确實像是一種折辱,但不确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換了一種角度來看待這件事。

也許是因為他忽然發現,他有了自己的廚房,那座一百年歷史的酒店裏最大的廚房,不必拘泥于菜單、菜系、用餐形式的廚房。在那裏他可以做所有自己想做的食物,實現很多年以來腦中出現的所有念頭。

又或者,是因為叢欣,讓這件事像是添上了命運的神手。

他離開座墊,加快蹬車的速度趕上去,迎面吹來的風鼓起他的T恤。文化宮,電影院,一路熟悉的建築,讓他想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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