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回到張茂燕這邊,始終沒能出現一個人與叢甘霖匹敵,他們只談了幾個月的戀愛,便各自回家要了戶口本,去民政局把結婚證領了。

兩人當時都住單位宿舍,四人一間的上下鋪,工資沒有幾個錢,又都是最普通的市井人家出身,父母和幾個兄弟姐妹擠着住一間小屋,根本沒多餘的房子給他們住。于是閑下來就去勞資科、工會、甚至總經理辦公室蹲着,讓組織上幫他們解決實際問題。

但總經理也沒辦法。當時的上海已不斷有外資酒店開出來,黃河路、吳江路上各種檔次的民營飯店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反倒是江亞飯店這樣的老國營日子越來越難過,定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企業效益不好,自然也沒錢蓋新的福利房分給年輕職工。

總經理被他們纏得頭疼,兜兜轉轉,又想到老職工樓。凡做領導的都是轉移矛盾的高手,他對張茂燕說:“要不你去找你師父想想辦法,她家兩間房,現在就住着他們老兩口。”

這件事,張茂燕踟蹰許久,但終于還是去了。

當時的她已經懷孕,飯店發的制服襯衣沒按規定束進褲子裏,而是放在外面,遮掩改大了的褲腰。她就這麽坐在沈寶雲對面,對師父說她家裏的事情。

她父母就一間房,生了三個孩子。她是大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從小睡一塊鋪板,一頭搭在大弟弟床上,另一頭搭在二弟弟床上。幸好在飯店工作有宿舍住,父親送她來的那天,替她打了被頭包袱,連同那塊鋪板。她笑說,家裏早已經沒有自己放鋪板的地方。

那話說得跟開玩笑似的,卻引得沈寶雲落淚,是因為心疼徒弟,也是因為想到幾十年之前,每到飯店發工資的日子,父母之中定會有一個人從市郊坐車過來,等在門口把她絕大部分的工資拿走,那些錢後來都被用來給她的幾個弟弟在鄉下蓋房子了。

她幾乎立刻答應把朱岩過去住的那間房分給他們。

直到事情定下來,才想到問朱岩的意見。

朱明常在電話裏對女兒解釋:“這再怎麽說也是單位的房子,年輕職工有困難,我們不能空占着。”

朱岩并不意外,知道他是黨員、飯店裏的老師傅、職工樓的大家長,她只是問:“那我回去住哪裏呢?”

“你回來也有地方住的?”沈寶雲保證,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你已經很久沒回來過了。

算了吧,朱岩想,同樣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張茂燕和叢甘霖搬進了職工樓,四樓最西面的那一間,門牌號碼原是406,那之後分了兩個戶口本,上面寫的地址分別是406-1和4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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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寶雲和朱明常住十八平米的一個大間,張茂燕家住十二平米的小間,房間一南一北,方方正正,有窗,煤衛兩家合用,在當時的上海市中心也可以算是挺過得去的居住條件。

*

時益恒是在孩子的預産期之前出國的。

朱岩在母親的照顧下分娩,直到做完月子才意識到這件事靠她一個人根本行不通。她本以為嬰兒無非就是吃吃睡睡,結果得到的卻是一個總在因為驚跳、脹氣、厭奶或者其他神秘不可知的原因放聲大哭的非理性生物。生育真的就是場大樂透。

她要上班、學習、考試,根本沒時間帶這麽一個高需求的孩子。她那個住在衡山路花園洋房裏的婆婆不大願意管,只說可以出錢請個保姆。但實踐之後,這個方案同樣不可行。朱岩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保姆,甚至開始發現自己根本不喜歡這個小孩。他的一點點動靜,都會讓她分心,有時近乎崩潰。最終還是沈寶雲心疼女兒和外孫,把才剛兩個月的時為抱去了職工樓。

那時,張茂燕和從甘霖也已經住進了406-2,門上貼着紅色喜字,房裏擺滿兩人拼拼湊湊置辦的家具,盡力讓那間小屋看上去有家的樣子。

但閑話總歸是有的。有人說叢甘霖精明,娶了張茂燕,不光房子到手,還等于搭上了朱師傅這個關系。那幾年,到處都在開餐館和酒店,朱師傅工作幾十年帶出來的徒弟遍布上海各處,其中不乏做到廚師長,甚至自己開店做老板的。他以後要是跳槽,或者下海做生意,樣樣便利。

而且,妻子還是張茂燕,江亞飯店房務部的清潔組長,出了名勤儉持家樣樣能幹的賢惠女人,與她結婚,定能過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享福生活。

這些猜測或者調侃,張茂燕不是沒聽見過。但她還是覺得從甘霖很好,雖然他不怎麽會做家務,也沒有多少錢,但他每天都在,而且無論對她,還是對未出生的孩子,都有說不完的贊美的話。

她知道這還是在跟朱岩做比較,自己似乎終于有了一點比朱岩更好的地方。

由此,她對才剛幾個月的時為也挺照顧的,有空就去幫師父看一會兒,抱着出門散散步,唱兒歌給他,也給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聽。

幾個月之後,叢欣出生了。

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時益恒在美國完成了一年的訪學,卻沒有如期回國,而是經那邊的親戚介紹,進了一家著名醫藥企業工作。

此舉算是違反紀律,他需要退回津貼,補上全部費用,再加違約金。朱岩跟他同單位,多少也會受些影響。但時益恒覺得值得,國內這點賠償,跟他在美國藥企的薪水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就這樣,原本說好的一年,變成了兩年,三年,四年……時為在職工樓度過了嬰兒期,又上了江亞飯店的幼兒班。

絕大多數時候,朱岩似乎也忘記了自己生過一個小孩,偶爾才來看他一次,帶他回去住一個周末。但這就是極限了,她發現自己仍舊不喜歡這個小孩,甚至已經暗暗承認,自己在生育這件事上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只是在當時,這個錯誤顯得無足輕重,她終歸可以把他放在父母這裏,當作他不存在。

鄰居之間又有人開始議論,掰着指頭算日子,說朱師傅家的女婿幾年沒回來了,這個年紀的男人血氣方剛,哪可能在外面沒有人,猜想朱岩多半是要被甩了,最後感嘆赫魯曉夫樓裏走出去的女孩的命運果然還是沒有出乎他們的意料,從天才少女變成一個生過孩子的離婚女人。

張茂燕最讨厭聽到此類閑話,每次有人跟她打聽朱岩到底有沒有去過美國探親?時為的爸爸有沒有給孩子彙錢、寄東西?她都會直接回:“關你屁事啊。”

不光是為了朱岩,也是為她自己,曾經同樣是這些人斷言叢甘霖是為了她的存款、照顧、朱師傅家的房子和關系才跟她結的婚。而婚後的這幾年,她偏就是要把日子過到最好,打他們所有人的臉。

雖然已為人夫人父,她的丈夫叢甘霖仍舊是江亞飯店最帥的小夥子,有時間和閑心給自己吹個炮臺,打上發蠟,每天穿熨燙的筆挺的襯衣西服。他在錦繡廳的工作也很順遂,很快升了領班,又升副經理,只是不知他的人才口才占了幾分,關系又占幾分,畢竟當時江亞飯店的廚師長是朱明常的大徒弟。

以及她的女兒叢欣,也是職工樓最好看的孩子,穿整潔漂亮的衣服,頭發梳得幹幹淨淨,講話口齒伶俐,禮貌又有條理。

張茂燕看着她,總會暗暗希冀,她将來會成為朱岩那樣的人。但是當然,僅到那一場婚禮為止。

雖然她讨厭那些議論,但在內心深處,同樣對朱岩的婚姻抱着悲觀的态度。

她無法為朱岩做些什麽,只能也幫着帶時為,每到休息天,便跟叢甘霖一起領着兩個孩子出去玩,都是那些老人不懂的玩意兒,文化宮溜旱冰,大光明看電影,人民公園坐游藝機。

時隔多年,時為仍舊記得那種底下四個輪子的旱冰鞋,初學者滑的時候一定要把手背到身後,但叢欣卻每次都試圖像大人那樣跟他牽手滑行,結果往往是兩人一起摔個大屁墩。

還有那種五彩棚頂下懸挂的飛椅,看別人坐似乎沒什麽,當真轉起來越飛越高,也會越來越害怕。他總是緊抓住兩邊鎖鏈,卻看見坐在前面的叢欣大大張開雙臂,兩只手掌和每根手指都在用力,仿佛真的在飛行。

以及1998年,他們在大光明電影院看的那場《泰坦尼克號》。當時的電影院還是那種兩層樓、幾百個位子的大廳,片子前面沒有加龍标,裏面的裸露鏡頭也還沒被剪掉。

兩人看着李昂納多迪卡普裏奧和凱特溫斯萊特在巨大的銀幕上親吻,在車裏做愛,一個小聲問:“他們在幹嘛?”另一個小聲回答:“他們在親親呀”。張茂燕趕緊捂住他倆的眼睛,叢欣還想看,說:“媽媽你幹嘛,我看不見了呀!”前後座傳來竊笑,以及不耐煩的咳嗽聲。

時為想,對于叢欣來說,那或許只是一段有些好笑的童年回憶,對他來說,卻是快樂童年的結束。因為那之後不久,他就離開了職工樓,回到父母身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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