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最後一個問題,更加普遍且難解。
在時為看來,全日制廚房裏很多基層員工的素質好像都不大行。
羅耀江每天九點才來上班,巡視出餐情況,前面備餐他是不來的,都由奚溪負責。
奚溪下面是各個分臺的主管,炒鍋、燒烤、蒸菜、冷餐。飲料與西點,需與餐飲部和面包房協調。
再往下是各臺的廚工和學徒,從分工上看也算是各司其職。但實際情況遠沒有這麽理想,全日制廚房每天出餐量大,且運營時間長,員工人數多,流動性也大,其中有不少才剛入職不久,或者還挂着實習生的名牌。
時為各處轉了一圈,在粗加工區看見那些大多二十歲出頭的小孩,有幾個連最簡單的清洗去皮都做不對,殺魚和分割肉類更不必說,手勢眼見着一塌糊塗,完全跟不上商業廚房的節奏。
開餐前果然狀況頻出,一會兒有分臺主管來找奚溪,說某個菜品做壞了,問她怎麽辦,一會兒又有前面餐飲的人跑來跟她說,系統裏剛更新了數據,是昨天晚上前廳的增售(upselling,客人辦理入住時增加的消費,前廳接待員有提成),今天行政酒廊的用餐人數可能增加多少多少。
奚溪一一給他們介紹時為,說:“這是我們新來的主廚。”
就這樣完成了權力交接。
時為知道這裏面多少有些給他下馬威的意思,但他早見慣了這種兵荒馬亂,立刻去看了當天的備料情況和儲藏區現成能用的食材,臨時做了調整。
問題才剛解決,又聽到外面走廊上哐當一聲巨響,出去一看,見是個實習生把一整個不鏽鋼方盆裏的食物翻到在地上,剛好還是茄汁的菜,他自己也濺了一臉一身,仿佛兇殺現場。
那孩子自知闖禍,整個人吓呆在那兒。時為倒是不罵人,扔了幾塊抹布給他,讓他趕緊弄幹淨,把出餐通道讓出來。
待到出餐完畢,時為問奚溪:“這些都是剛來實習的?”
奚溪點點頭。
時為又問:“廚師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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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溪回答:“學校是這麽說。”
時為只覺難以置信,廚房學徒一開始都會在粗加工區工作一段時間,磨好一把刀,切好一塊肉,可說是進入廚房工作的第一步,但這些號稱經過專業學習的廚師卻好像根本沒學過?
他是很喜歡磨刀的,以及用刀分割各種肉類,有許多心法傳授,便趁閉餐之後的休息時間給他們做示範,但效果不過如此,有幾個圍着在聽,更多的寧願躲後面刷手機。
待到下午,又經歷兩幫實習生吵架,各種三字經草泥馬比亂飛,當場就有人說老子不幹了,要不是學校扣着畢業證,這活兒狗都不幹。
以及早上打翻東西的那個小孩,時為再次看見他,他正低頭從廚餘暫存區出來,身上廚師服還是髒的,只是污漬變了一種顏色,也不知道又打翻了什麽,廚帽也沒戴。
“你帽子呢?”時為說,看了眼他的名牌,這下記住名字,叫毛小恒。
小孩好像有點呆,問話也不怎麽回答,就點頭,嗯嗯啊啊。
時為讓他去把衣服換了,他便又低頭跑走了。
大半天工作走完,羅耀江過來跟時為聊了幾句,說:“你也都看見了,現在這種情況,要是碰上旺季用餐高峰,我只能盡力保量,品質什麽的暫時放一放。”
似乎也算是一種解釋,他業績不行是客觀原因,上面單給他搞PIP也沒啥用。
從某種程度上說,時為同意他的說法。
酒店的後廚說起來每項工作都有SOP,從出勤到備料備餐,再到閉餐收尾,幾十張表格每張幾百行寫得密密麻麻,意在強調制度和流程,每個人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職責即可,以後不管換了是誰都能照着做。但現實卻是,那種相互配合的默契不是憑空就能有的,執行的人不一樣,結果也完全不一樣。
更加諷刺的是,他自己可能也正破壞着這種配合的默契。他對廚房其他人不滿意,廚房其他人也不滿意他。
十年海外工作,讓他在這裏形同異類。他過去也曾聽別人說什麽留學多年中文退化,回國了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當時只覺矯情,但事到臨頭,自己也還真就是這樣的反應。他還是會下意識地管法式爐叫saute,面烤爐叫salamander,冷藏區叫garde manger。如果聽的人不懂,他的第二反應是換成英語再說一遍。
而且,那天臨下班之前,他還給他們加了兩條額外的規矩,一個是廚房所有接觸食物的區域一定要廚師自己做清潔,每次閉餐之後所有人必須留下一起收尾打掃,包括他自己。
另一條,是不希望再在廚房聽到髒話。
他這邊剛說完,周圍一片白衣的人群中便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但是當然,沒人表示異議。
解散之後,他換了衣服下班,從員工通道出去,在酒店後面的吸煙區看見全日制廚房的幾個人,抽着煙聊的正開心,話題似乎圍繞一位“strong哥”進行。
有人說:“查頭發,查手表,查手機,還不許講髒話,當我們中學生啊?”
也有人說:“還要提高日清和周清的标準,只要錢給到位,天天抛光打蠟翻新都沒問題,可就這點工資,還要這要那的就有點好笑了。”
時為自然沒來得及問他們說的那位“strong哥”是誰,人家轉頭看見他,呼啦一下全散了。
只剩下奚溪,伸手碰碰他手臂,遞給他一包煙。
這一天下來,她其實是對他有些改觀的,這人雖然搶了她的機會,但至少讓她日子好過了一點。
時為婉謝,說:“我在戒煙。”
奚溪叼着一根,說:“好巧,我也是。”
時為說:“那你……”
這是在幹嘛?
奚溪這才把煙扔了,說:“習慣動作。”
許是相同的環境勾起記憶,時為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站在這裏時的情景,當時聽見有人說“你吃點好的吧,廚房的人亂得要死”,似乎就是奚溪的聲音。
“你……是主動申請從西餐廚房調來全日制的?”時為試着攀談。
奚溪點點頭,反問:“你呢?”
時為沒回答,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就這麽随便一問。
尴尬中,還是奚溪提議:“加個微信吧。”
時為說:“好。”
奚溪說:“我掃您。”
結果時為找了半天沒找到二維碼在哪兒,最後還是換成他掃奚溪,這才加上了一個ID名字叫“嘻嘻嘻”的號。
加完微信,收起手機,他說:“那我走了。”
奚溪說:“好啊,拜拜。”
時為騎上車離開,只覺今日份的人際交往已達上限。
就這樣幾天下來,最淡定的還要數羅耀江。
莫亞雷調來時為,又給他啓動了PIP,反而讓他徹底無事一身輕,每天就坐自己辦公室裏刷手機,不知是在玩歡樂麻将還是看股票。
時為跟奚溪倒是可以互相分擔工作,但也真的是到處救火,在一個又一個就餐高峰之間疲于奔命。
唯一的改進竟是莫亞雷帶來的,他在某天廚房和餐飲部的早會上宣布——
今後每天銷售部和前廳部會在系統裏更新兩次入住和銷售的數據,而且還會加上賓客類型的分析,供廚房和餐飲部預測用餐人數和用餐高峰時間。
以及房務部那邊改進了流程,承諾提升做房效率,前廳部也承諾不再超量贈送行政權益,所以之後行政酒廊“對月閣”的人流壓力也會降低一些。
兩項變化都對全日制廚房影響最大,好的那種影響。
時為猜這多半是叢欣努力的結果,她對他說過,會在自己職權範圍內給他最大的支持,她說到做到了。
而相應的,管理層也對廚房和餐飲部提了要求,必須結合上面這些數據,以及每天閉餐之後的剩餘菜品分析,做好第二天備料備餐的預測,提升自助餐和酒廊的滿意度。
時為明白,這也是他的PIP。
但在廚房,你可以說這是一個統籌問題,雖然它更像是魔法,也可以說它是一個統計的問題,雖然它更像算命。
他不是沒想過如何改變,只是還不知道是否應該走那條路。
工作十年,他曾經待過的都是精致餐飲一類的法餐廚房,管理全都幾近嚴苛。
這傳統一直能追溯到十九世紀,精致餐飲之父,國王的廚師,廚師的國王,古希臘掌管法餐的神,——奧古斯特·埃科菲,開始在自己的廚房實行軍事化管理,從而一掃混亂,大大提升了效率。
他把廚師團隊比作軍隊裏的“旅”,叫brigade de cuisine,把廚師服變成雙排扣,借鑒的也是軍裝的款式,而Oui chef其實就是“是,長官!”,完全跟軍隊裏一樣。
一百多年之後,絕大多數西餐廚房仍舊沿用這種管理模式,以至于時為當年做學徒的時候曾聽同事吐槽,說自己當過兵,現在法國的軍隊根本沒這麽嚴格。
服從性訓練似乎就是讓學徒進入狀态最簡單高效的方法,所有新入行的人都要經歷一些糟糕的事,同時自我洗腦,大家學手藝的時候都這樣,所有人都是這麽過來的,對你有期待所以才這麽嚴格……就這麽才能堅持下來。
而哪怕沒做過廚師,很多人也能在文藝作品裏看到類似的描述,比如那個著名的狗蛋,說自己年輕時因為出汗太多,當時跟的chef把他衣服剪開,讓他就那麽在廚房繼續工作。等到他自己當上主廚,功成名就,同樣滿嘴髒話人身攻擊,甚至還把這一點搞成了綜藝效果。
就像一種遺傳病,代代相傳的暴力。而且也并非西餐廚房獨有,在中餐廚房更多的是一種古老的師徒制,他也不是沒聽朱師傅說過。反正只要踏進廚房地界,便是主廚們的一言堂,什麽規章制度,什麽員工滿意度,什麽人力資源部門的約束,在他們眼中全都渺小可笑。
他很想跟叢欣談談這個問題。
但在那幾天,除了她過來巡視餐廳,他就沒見過她,兩人碰面也沒時間說更多的話。
他曾聽別人說,她會上五點半的早班來看他們出早餐,但他到全日制廚房之後,她反而不來了,九點開完管理層早會才到自助餐廳走一圈,中午再去一次行政酒廊。
他當然知道這也正常,她管理着一家270間客房350名員工的酒店,不可能micromanage到這種地步,每天問他今天感覺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