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一早醒來,叢欣發現了奇跡。
那幾天工作漸漸步入正軌,她也開始縮短自己在酒店的時間,每天七點半到店,鬧鐘便定在六點四十,聽到鈴響,伸手按掉摸過來,這才勉強睜眼。
照例先看幾大OTA平臺,有沒有新的差評,近期遠期的價格鋪排,而後去微信刷群消息,最後掃一眼朋友圈。
夏季的天亮得格外早,沈寶雲和朱明常也一向習慣早起,這時候應該已經吃完早飯,一起出門散步,再逛個菜場,買好當天要吃的菜一起回家去。這一天也不例外。幾分鐘之前,沈寶雲剛發了一張小區附近公園裏盛開的荷花。緊接着便是朱明常發的另一張,是她站在池塘邊拿着手機給荷花拍照的背影,陽光穿透她頭頂香樟樹的葉冠,斑駁照到她身上。
兩張照片一上一下挨着,文字一模一樣:又一年夏天,荷花開了。
叢欣看得笑出來,然後眼見着下方出現小小的愛心以及張茂燕的微信ID,她也趕緊跟着給二老點上贊。
繼續往下翻,在一連串轉發的行業新聞、微商廣告的後面,她看到了小灰人發的朋友圈。
小灰人發了朋友圈???
雖然她這段時間多少有些看熟了那個由字母和一串随機數字組成的ID,此刻卻仍舊懷疑是不是搞錯了,退到兩人的聊天記錄那裏,點時為的頭像進他個人頁面,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灰人真的發了一條朋友圈!!!
那是一張照片,發布時間是六個小時之前。
特寫畫面,鏡頭對準一只白瓷平盤,中間鋪節瓜和胡蘿蔔做的配菜,上面似乎是魚肉卷,淋了醬汁,旁邊有對半剖開的小粒青檸裝飾。
典型精致法餐的擺盤,但又沒精致到繁瑣造作的地步,配色也很自然。是她喜歡的風格,又是剛睡醒還沒吃早飯,生生把自己看餓了。可放大圖片琢磨了半天,也許因為用剞刀法切過,變了紋理和形态,愣沒認出來是什麽魚。
照片上面的配文也只有數字:015/365。
她想了想,忽然領會到其中含義——他們說好的一年之期已經過去兩周多。這還給她倒計時上了,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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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便截了圖,給小灰人發過去,直接問:這是?】
而後也不等他的回複,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起來洗漱,換衣服,出門去上班。
那邊果然隔了兩個多小時才回:R&D。】
叢欣當時已經到了江亞飯店,剛開完那一天的管理層早會,正在自己辦公室裏對着電腦碼字寫郵件,彙總各部門的數據,把營業日報和管理小結給傑森陳發過去。
收到信息,她看了眼時間,估計時為這時候也才剛忙完早餐,有功夫拿出手機。
要做新菜單?】她問。
這次那邊倒是馬上回了:全日制廚房估計也用不上。】
叢欣看着這句話,頓時覺得怪對不住他的,想到他發出那條朋友圈的時間,又問:你閉餐之後留下做的?】
那邊又回:對,在職工食堂。】
叢欣再一次覺得怪對不住他的,打了幾個字,又一個個地删了,換一種說法再打,再删。
時為那時正站在全日制廚房外面,員工通道盡頭的一扇窗邊。眼看着屏幕上方顯示的狀态在“對方正在輸入……”和“包租婆怎麽沒水了”之間來回切換,變了幾變,才終于收到一條:你今晚還去嗎?】
窗外是江亞飯店副樓的樓頂,非賓客能看到的部分,絕不宜人,給整座建築供冷供暖的中央空調外機正發出連續恒定的噪聲。他卻對着手機無聲微笑,打字回過去。
小灰人:幹嘛?】
包租婆:我去找你。】
小灰人:OK。】
包租婆:還有,別忘了給外公外婆點贊。】
小灰人:已點。】
……
随後的一天一如既往,叢欣巡視各處,抽查客房和公共區域的衛生狀況、各部門的操作流程,幾個餐廳、酒廊、大堂吧也都走過一遍,只是沒看見時為。
下午跟銷售部開會,看暑期的預定、節日促銷和接下來的重要接待任務,又跟GSM過賓客意見分析報告。
谷烨這邊日常恒定地産出新狀況,跟她彙報新差評。
有客人在小紅書上發了篇筆記,說自己到上海旅游,早早預定了入住江亞飯店,并且期待已久,終于入住之後才發現盛名之下也不過就是個草臺班子。他到餐廳用餐,先後來了三波服務員跟他确認預定信息,同樣的問題問了三遍,他也回答了三遍,等到坐下,茶水不催永遠不來,點菜對菜單稍有疑問,幾個服務員一個都答不上來,都說要去問經理。
筆記明确提了江亞飯店的名字,而且圖文并茂,下面評論不少,是被市場傳訊部負責運營酒店官方賬號的同事發現的。雖然後續已經通過道歉、送禮物的常規操作說服對方删帖,谷烨還是特別提出來報到她這裏。
每有客訴必要究其原因,叢欣知道自己這塊牌子也算是做出來了。
不光彙報,谷烨還跟她唠了半天這背後的原因,說:“現在一線員工有多難招你也知道,放眼望出去都是剛開始上班的實習生,而且沒怎麽培訓就趕鴨子上架了,經理下面直接帶實習生,哪還有什麽服務質量?”
叢欣确實知道。她之前待過的幾家酒店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很多一線員工都是酒管專業沒畢業的學生,還是被學校壓着畢業證逼來的,三個月實習期一滿就要換一批。甚至可以按照應屆生畢業時間總結出一種規律,你2月到7月走進一家酒店,遇到的服務人員以中瑞那樣的本科生為主,8月到次年1月則大多是各地旅游學院出來的大專生。
說到最後,谷烨笑問:“前廳小朋友聽說你給房屋部清掃員加工資了,都在問什麽時候輪到他們?”
叢欣自然聽出言下之意,這問題顯然不光前廳小朋友想問,谷烨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她不禁又想起孫蘋,其實每個人要的東西都差不多,錢,和機會,錢關于現在,機會關于未來。
并不是沒有計劃,結果未定,她也不想草草畫餅。
結束跟GSM的面談,叢欣又去人力資源部參加一個重要崗位的面試。
然後奉傑森陳之命,上一個PV集團管理系統風險控制新規的視頻培訓。那個會各地都有酒店派代表參加,考慮到時差,時間定的有些尴尬。過程也着實冗長,其實只不過念了一遍幾十頁密密麻麻的PPT。她挂在線上,關了攝像頭和麥克風,打電話點了份三明治充作晚餐。
散會之後,又去工程部和保安部轉了一圈,最後到前廳,看中班和夜班接待員完成交接,這才搭員工電梯去地下層。
員工食堂是沒有夜班的,中班師傅把夜宵做好擺在保溫餐臺上就下班走了,供其他部門值大夜的員工自助取食。她走進去的時候,那裏只有時為一個人。
他正站在操作臺前,一手單柄汁鍋,一手拿勺,俯身給盤子裏的食物淋上醬汁。燈在他身上投下光影,讓那幅畫面帶上一種靜谧的氛圍。
她走過去,在吧臺邊的高凳上坐下,脫掉制服外套挂到一旁,雙臂交疊看着他。
他其實也聽到聲音了,但沒回頭,也沒動地方,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
反正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已經結束,她不急。一直等到全部完成,他把餐盤放到她面前,以及一塊折疊好的餐巾,餐刀與餐叉。
她解開餐巾,對折放在腿上,而後拿起刀叉,吃一口,再吃一口,仿佛真是板前料理的儀式感。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熟悉,是為這裝模作樣。
“好吃嗎?”他問。
她點頭,陶醉道:“這些年沒浪費。”
他低頭,似乎笑了,看不出是謙虛還是不屑。
她也終于把那個問題問出來:“這是什麽魚?”
他背身去收拾操作臺,回答:“鲫魚。”
“鲫魚?”她意外,“法餐裏沒鲫魚吧?法國人淡水魚只吃鳟魚不是嗎?”
他說:“我管法餐裏有什麽。”
她又找理由:“可是鲫魚便宜,不上檔次啊。”
他說:“那換成白松露雪蟹配俄羅斯鲟魚子醬放海藻油好不好,拼食材誰不會?”
她繼續挑刺,說:“但刺多也是問題,客人卡喉嚨裏,說不定又是一宗投訴糾紛。”
他已經洗完手,仔細擦幹,回到她面前,看着她說:“朱師傅怎麽做鲫魚的你忘記啦?”
她沒有。
他們小時候那個年代,普通人家餐桌上出現最多的魚大概就是鲫魚了。朱師傅經常買上兩條,去了魚骨,片成魚片燒湯為他們吃。一般人都嫌鲫魚刺多,且多得亂七八糟,但在朱師傅手中不過幾刀而已。
兩人幾乎同時意識到,他想到用鲫魚做菜似乎也是有原因的。
隔了會兒,她才問:“全日制廚房還可以嗎?”
他說:“配置不錯,該有的都有。”
她略無語,強調:“是問你感覺怎麽樣?”然後又補上一句,“你別跟我說還行。”
他笑,低頭呼出一口氣,實話實說:“設備真的可以,就是人不大行。”
“怎麽了?”她又問,其實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估計跟谷烨說的差不多,那些被扣着畢業證才來做三個月的實習生,常年招人,卻又總是留不住。
“教不會,也不想學。”他果然回答。
“是不是你太兇,把人吓懵了啊?”她玩笑。
他反問:“我很吓人嗎?”
她繼續吃着盤中食物,說:“我知道你什麽樣,別人不知道啊,不愛說話還總是磨刀真的很吓人好嗎?”
他又聽得笑出來,想問你覺得我是什麽樣子的,但說出口的卻只是:“你怎麽知道我總磨刀?”
叢欣也笑了,跟他賣關子,說:“我有我的情報網。”
時為便也不問了,說:“你去告訴這麽說的人,磨個刀就吓壞了,趁早別在廚房呆,殺氣最重的地方。”
叢欣卻反問:“你剛進廚房工作的時候什麽樣?”
時為頓住,想了想才答:“我工作的第一家店,上班第一天,晚上閉餐之後,主管說丢了個勺子,讓我去廚餘裏找,後廚的垃圾桶大概一米多高,全都是滿的,我找了八個。”
叢欣聽着,問:“找到了嗎?”
“沒有,”時為搖頭,“主管告訴我可以了,不用找了。我後來才知道不是真丢了東西,而是他們店的一種入職儀式,每個新來的人都要經過這種考驗。”
有那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
服從性訓練似乎就是讓學徒進入狀态最簡單高效的方法,他再一次地想。
但她卻忽然問:“你記得外公是怎麽教你的嗎?”
差不多就是把他剛才說的話還給他,卻讓他想到其他——那個把一整個不鏽鋼方盆裏的食物翻到在地上的小孩,當時臉上的神态,其實是有點熟悉的,曾經的某個時期,他自己也不過就是那個樣子。
兩人再次不約而同陷入沉默,直到她又開口說:“時為,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故意什麽?”他反問。
“天天五點半來半夜走,跟着一起收尾打掃,來食堂做員工餐,還有告訴我這些事。”她回答。
“怎麽了?”他問。
她說:“虐待自己,讓我心疼。”
他其實想問,那你心疼了嗎?但她這句話似乎并不認真,更像是個玩笑。
“不至于,”他便也不認真,又去洗了一遍手,說,“我只是借用這裏試菜,就算全日制廚房用不上。也可以放在我自己的portfolio裏,以後要是換地方,面試的時候都有用的。”
她擡頭看着他,仍舊用一樣的語氣問:“你是真有地方要去了,還是存心這麽跟我說?”
他沒說話,只是笑了。
像是能算到他在江亞飯店的工作不大順利,那幾天,錢宏毅确實隔三差五地找他。
先是給他打了個電話敘舊,而後又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他發微信,當真一副誠邀他加入一起籌備新店的樣子,大段語音裏說:“你要是很快決定能來,我可以給你個廚房整體的預算,你自己選設備和團隊。要是不想馬上離職也沒關系,先來我這裏吃頓飯打打樣,你告訴我時間,我幫你留位子。”
時為不知道這人為什麽突然對他這麽熱情,當時只是回複:最近忙,有空再約。】
雖然他看過錢宏毅發過來的小紅書鏈接,知道Chef Hong大小算是個網紅,Omni也确實生意興隆,哪怕現在這樣的市面,預定也要排到兩個禮拜之後。但他也自知跟錢宏毅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多半沒辦法在一起做事情。
但叢欣并沒有半句挽留,她只是低頭吃完盤中食物,然後抽了張紙巾擦擦嘴,雙手合十,對他說:“滿足,謝謝款待。”
然後從高凳上下來,拿外套穿上,一幅準備要走的樣子。
時為看着她,提議:“一起走?”
她整理衣領,搖搖頭,做了個遺憾的手勢,說:“我今天MOD,住值班房。”
其實表情一點都不遺憾,更像是吃幹抹淨。
他只覺突然,撐着餐臺站在那裏,看着她朝他揮揮手,轉身走了。
深夜的職工食堂又靜下來,他再次想起那句話,記得外公是怎麽教你的嗎?
那應該是高一的暑假,他搬回職工樓住。朱師傅常帶着他倆去買菜,也教他們怎麽給鲫魚去骨,對他們說:“你骨頭會亂長嗎?都是有個規律的。”比如魚腩位置的怎麽去,背上丫字型的刺怎麽去,尾巴那裏的刺又怎麽去。忽然間,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