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烹饪課

第22章 烹饪課

1998年,在美國待了四年多之後,時益恒被派回了上海。

他工作的那家藥企當時才剛在中國建立管理中心,正籌備把總部和研發中心設于上海。他自己做過醫生,又在本地行業內有些人脈,一下成為高管身份。

而且,他并沒有跟朱岩離婚。

職工樓裏的鄰居又開始議論,說朱岩命好,換了別個男人,跟妻子分開那麽多年,去的又是資本主義花花之地,早在那邊另外找了新婦,生了新兒子,根本不會回來了。

醫院同事似乎能看到事情背後的更深層的原因,朱岩雖然遠沒有丈夫收入高,但也是博後三甲醫生,導師是血液腫瘤方面的權威專家,對她很器重。時益恒跟她自然是離不了的,因為他在本地業內的人脈有一部分就來自于她。

但不管是鄰居還是同事,當面自然只會說他們醫學院多年同窗,金童玉女,感情基礎深厚,兩人當時也才三十多歲,站在一起,仍舊是才貌相當的一對。

無論真正原因是什麽,既然夫妻團圓,兩人買房子安了新家,也把時為接回身邊同住。

時為離開職工樓的那天,還以為和從前一樣,只是去母親那裏小住,馬上就會回來的。他的衣服、玩具、圖畫書都沒有拿全,甚至沒跟叢欣走一遍十裏相送的流程。因為那一天,他不用走路去車站等電車,時益恒開了一輛黑色寶馬候在路邊,直接把他和朱岩接走了。

叢欣墊腳趴在四樓自家窗臺往下望,在車子開動的那一瞬拼命揮手,可惜隔着一層車窗玻璃,車開得又很快,她根本看不清他有沒有回應。

其他各家窗口也有不少眼睛窺伺着,議論朱師傅的女婿比從前更氣派了,可這麽多年沒回來,怎麽都不去丈人家裏坐一會兒,甚至連車都沒下呢?

接下來的那幾個月,是叢欣有生以來過得最寂寞的一個夏天。

她經常跑去隔壁問:“為為什麽時候回來?他為什麽還不回來啊?”

要是碰上朱明常,并不會給她一個答案。他只是牽她的手帶她出去,買個雪糕給她吃,讓她暫時忘了這件事。

沈寶雲倒是會給她解釋,說:“為為馬上上學了,他爸爸媽媽要他回家好好學習。”

叢欣當時并不太懂,她本以為時為的家就在這裏,距離她家兩米之遙的一扇房門後面,用一個衣櫃隔出來的小空間,他睡覺的小床、衣服、玩具、圖畫書都沒帶走。但大人們突然告訴她,他還有另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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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她也要上小學了,張茂燕和叢甘霖還是跟過去一樣,自己上班下班,随便她在家裏看電視,玩玩具,或者跟着隔壁外公外婆出去轉悠一圈,有時候是公園,有時候是菜場。

整件事讓她疑惑,又有些受傷。

直到某天,她聽到張茂燕跟丈夫嘀咕,說:“……帶外孫帶了這許多年,還要被親家嫌鄙把小孩帶壞了,師父真是吃力不讨好。朱岩也是的,怎麽可以讓人家這麽說自家爺娘?”

叢甘霖道:“有啥辦法啦,人家婆家有鈔票,朱師傅不能比的呀?”

張茂燕聽見這話更氣了,說:“随便啥事情只看鈔票的嗎?”

“鈔票你不喜歡啊?”叢甘霖笑着反問。

張茂燕回:“我只羨慕她有這麽好的爺娘。”

叢欣聽得半懂不懂,插嘴問母親:“那為為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

張茂燕自然沒法跟小孩子解釋大人之間的矛盾,調轉槍頭數落她,說:“人家為為現在天天補課,不好好學習就要吃生活。你呀,也應該收收骨頭了。”

叢欣一聽,只覺可怕,大叫:“虐待兒童犯法,電視裏說的!”

張茂燕笑了,從來逃不過她的可愛大法,收骨頭也就說說而已,照樣讓她放羊一直放到小學開學。

反正上的也就是附近劃區塊招生的對口小學,步行不超過十分鐘,途中經過朱師傅常去買菜的馬路菜場,字面意思上的菜小。

再看到時為,已經是次年春節了。

叢欣原本還替他擔心,天天“吃生活”一定很可憐,但真人倒是好好的,一點看不出被“生活”磨砺的痕跡,個子長高了,穿得也比在職工樓的時候漂亮。鄰居們都出來看他,說他像個小少爺。

只是大半年沒見,兩個孩子忽然變得有些生分。等叢欣拿零食給他吃,告訴他自己學校裏的事情,兩人好不容易熟絡起來,他又要走了,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她根本沒聽過的校名。她過耳就忘,後來還是聽父母議論,說那是一所十二年一貫制的私立學校,從小學開始就要寄宿。

“這麽小的孩子就住讀,以後跟父母不親的。”張茂燕小聲唏噓。

叢甘霖卻說:“這有啥啦?朱岩跟爺娘也不親,現在不要太好。”

張茂燕沒話了,剛剛才聽朱岩在講,要給父母買套商品房,改善下居住環境。

但沈寶雲和朱明常婉拒了女兒的孝心,說在職工樓住習慣了不想搬家,而且此地傳說就要拆遷了,還是等拆遷吧。大約也是因為和親家之間有點心結,更加不願意動用他們小家庭的錢。

張茂燕自問沒有這樣的實力,1999年的上海已進入城市基建大開發的時期,各種住宅樓盤開得到處都是。而職工樓正一年年地破敗下去,她跟叢甘霖也想買房搬出這座老樓,只是不知道錢在哪裏。

那之後的兩三年,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

朱岩偶爾帶着孩子回一趟職工樓看望父母,時益恒只負責接送,從來不上去。再後來,朱岩自己學會開車,他也就不來的。

鄰居們看見時為,還是會調侃一句:“小少爺回來啦。”

是因為他格外幹淨的穿着,越來越沉靜的表情,看起來真的跟職工樓裏的孩子不太一樣。

在叢欣看來,他們之間的友誼已經淡了,終有一天消失不再。

也許是因為不住在一起,也不在同一所學校上學,一年只見一兩次,聊天少了共同話題。又或者只是男孩女孩之間的差異,長大一點便玩不到一塊兒去了。

而且,耳邊總有人在提醒他們之間的不同,說時為家住的地方有多高級,讀的學校有多好,參加了什麽什麽夏令營,還在學小提琴,以後會成為跟職工樓的小孩完全不一樣的人。

叢欣有時候會有些生氣,因為她覺得自己也是很好的,在學校成績不錯,還是班幹部,參加了鼓號隊,也在學電子琴。

更多的只是悵然,她又交了很多新朋友,一起寫作業的,一起跳橡皮筋的,一起聊電視劇的,但終歸少了他一個。

而在時為看來,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單方面破裂的。

又一年春節,他初二去外婆家拜年,叢欣卻和同學約了出去玩。

他們在樓下大聲叫她的名字:“叢欣——叢欣——”

她也大聲回應,說:“我馬上就來——”

然後跟他打了個招呼,小跑着下樓去,他只看到她穿着新衣服,馬尾辮跳躍的背影。

那天,是沈寶雲看出來他情緒不對,帶他進屋,悄悄問他怎麽了。

他本以為自己不會說的,父親總在強調堅強,自律,努力,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雖然他當時不過十歲,讀四年級。

但外婆的語氣還是跟他小時候聽到的一模一樣,以及他們促膝坐着的床沿,鋪的還是他小時候睡過的床單,枕邊放着他的舊玩具,都洗得很幹淨,卻不知為什麽好像還能聞到過去的味道。

他忽然就開了口,也悄悄地說:“叢欣跟別人做朋友,我以後沒有朋友了。”

沈寶雲說:“她跟別人做朋友不是說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呀。”

時為說:“可是我沒有其他朋友,我很孤單的……”

很小的一件事,他不知道為什麽就哭了,沈寶雲也哭了,抱他在胸前輕輕拍,安慰了很久。

也是那天,離開職工樓回去的路上,朱岩破天荒地與他談心。

她一邊開車一邊對他說:“絕大多數人其實都沒什麽朋友,人都是這樣的。”

時為只覺突然,在他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很忙,哪怕在他身邊也總是陷入思索,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考慮。也許是因為沈寶雲對她說了什麽,才讓她想要跟他談談。

也許因為天已經黑了,車裏很暗,讓時為也有勇氣對她說:“但我看見醫院裏很多人跟你打招呼。”

朱岩輕輕笑了,給他解釋:“那只是我的同事或者病人,我們認識而已。”

隔了會兒,她又說:“我小時候跟你一樣,也覺得孤獨,但人都是這樣的,長大就好了。”

時為沒再說什麽,母親的建議對他并沒多少幫助,長大是個太過漫長的過程。

朱岩也沒再說什麽,只是把着方向盤,看着車燈照亮的前路。

她其實有點生氣,沈寶雲對她轉述時為的話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無形的責備,作為母親,她是不是真像別人說的那樣沒能給到他足夠的安全感,所以才讓他覺得孤獨?但明明,明明,曾經的她也是孤獨的,就在那幢熱鬧的職工樓裏,父母陪伴在側。

與此同時,她也第一次感覺到了與這個孩子之間的連結,哪怕丈夫總在批評他內向,逃避困難,沒有恒心,但他與她是相似的。這讓她放了心,相信他的性格裏一定也有她的其他部分,長大就好了。

這或許是一種自我安慰,也是無奈之舉。

生育之後的這些年,身邊總有人在說她沒盡到母親的責任,或明或暗。她的婆婆可能是最坦率的一個,已經幾次提出要她換個輕松些的工作,多花些時間在孩子的教育上,說時為給她父母帶壞了,染上了小市民散漫的習慣,所以才不如他們時家親戚的孩子優秀。

她其實覺得奇怪,婆婆有什麽資格說這樣的話。時家确實住花園洋房,祖上出過一個名醫,後輩也多得是留學讀書回來,從事西醫一行的。但到了時益恒父母那一輩,解放的時候都才十幾歲,起初日子好過,照舊跳舞打網球,後來遇上特殊年代,書只讀到初中畢業,也不是沒過過苦日子。

直到這幾年,兒子事業發達,婆婆才又重新跳起舞來,更有了驕傲的資本,要求她相夫教子,甚至還曾經提出讓她每個周末去花園洋房燒一頓飯。

這似乎只是個盡孝的要求,但她不确定其中是否還帶着對她父親職業的鄙視。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想停下來,是出于對工作的責任和熱愛,也是想要證明些什麽,為什麽,憑什麽。

也是在那幾年,上海房價如雨後春筍般漲上去,時家老洋房的身價更是翻得看不懂。

醫藥公司的中國總部已經成立,辦公室在中信泰富,時益恒平常就在那裏上班,公司研發中心又設在浦東藥谷,他便在南京西路買了一套豪宅公寓,浦東也買了別墅。

消息傳回職工樓,大家都很豔羨,自然也包括張茂燕。

但那幾年,她自己家的日子也過得很不錯。

雖然江亞飯店的效益越來越不行,叢甘霖還是有本事的,被一個常來錦繡廳吃飯的臺灣老板看中,請他去自己新開的餐館做經理。他于是便辦了留職停薪,離開了外灘老大樓裏的國營飯店,轉去那種新建購物中心裏的餐館工作。

張茂燕起初還有些忐忑,但叢甘霖挺争氣,大廚是他通過朱師傅的關系挖來的,後續也把餐廳管理得很好,一連幾年生意興隆。臺灣老板甚至給了他一點幹股,讓他從打工仔一躍成為小股東,收入一漲再漲。

丈夫在外面混得好,張茂燕與有榮焉,在單位裏的脾氣似乎也大了點。

房務部的領導春節沒給她手下的合同工發福利,她直接去找總經理要。

工會組織女職工婦科檢查,醫生不拉簾子,排着隊一個個宣判誰誰誰炎症誰誰誰宮頸糜爛,她直接上去開怼:怎麽做醫生的你?!

有人喜歡她這脾氣,也有人就等着看她笑話,覺得叢甘霖那個人遲早外插花。

三十多歲的叢甘霖,錢掙的多了,仍舊是職工樓裏最帥的男人,每天穿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只是頭發不再吹炮臺,換了更加潮流的款式,而且還開上了臺灣老板配給他的桑塔納2000。

但他們想要看到的狀況一直都沒出現,叢甘霖還是那個嘴甜的丈夫和父親,從來對妻子和女兒不吝贊美,反襯得職工樓裏其他老爺們兒一無是處,更加被老婆嫌鄙。

叢欣小時候,他會抱着皺巴巴的她說:“你們誰見過這麽好看的小毛頭?”

待她上了中學,他還是會突然開車去她學校門口接她,看着她走出來,說:“這誰家的孩子啊,怎麽這麽好看?”

保安只當哪來的流氓,叢欣也覺無地自容,卻又有點得意,因為哪怕她對同學解釋,他們也都不信這靠在車邊的帥哥真就是她父親。

2005年,上海的樓市稍稍橫盤,叢甘霖更是找準時機,在老西門那裏一個新建小區買下一套期房。房子三室一廳,一百二十八平米,是他們在職工樓那間小屋的十倍還多。當然,是貸了款的。但以他當時的收入,還貸毫無壓力。

交完首付,辦妥手續,他帶着張茂燕去江亞飯店西餐廳吃了頓燭光晚餐。

微醺中,兩人還在露臺上跳了段交誼舞,戲稱自己是“江亞飯店最浪漫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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