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也是在那段時間,傳出來江亞飯店即将改制的消息。

至于究竟怎麽改,一時間衆說紛纭。

先是說集團要把江亞飯店整體出售,後來又說不可能,因為飯店所在的這棟樓是優秀歷史建築。市房屋土地資源局才剛出了個文,叫停此類轉讓,凡列入保護範圍的,經營單位非經特批不得進行房産處分。

于是,很快又有了新說法。車隊司機送總經理去集團公司辦事,回來偷偷告訴其他人,他在車上聽見領導打電話,說是集團高層已經在接觸外資酒管公司,估計就是房子的産權不做變動,飯店委托給人家運營,以後挂國際聯號的牌子。

當時說得有模有樣,到了2006年,最後方案公布出來,卻又有些變化。

集團決定與跨國酒管公司鉑景一起設立一家合資企業,共同管理江亞飯店。而且,飯店的中文名字不變,僅在英文名中挂牌Platium View。

據說是出于一種品牌創建上的考量——“江亞飯店”這塊牌子不能丢。

但也有人覺得此舉純屬脫褲子放屁,國企搞豪華酒店根本搞不好,還不如集中力量發展經濟型連鎖。

不管怎麽說,江亞飯店更換管理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職工樓裏的退休老人們都在唏噓,說時代真是變了,五十多年前從外國人手裏接收過來的酒店,現在居然又要交回到外國人手裏去。

在職的中青年則開始為飯碗擔憂,都想知道變成合資企業之後,原本的員工會留下多少,自己的國企編制還能不能保留。

當然也有人事不關己,比如叢甘霖。

以他這樣一個私營餐廳經理的眼光來看,江亞飯店也是該變一變了。

十幾二十年前,還總有老人過來尋一尋老底子的回憶,各國華僑、港澳臺同胞遠道回來也必定會下榻在這裏,以及文化屆人士追憶一下過去。

但幾十年躺在情懷上吃老本,總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現在的江亞飯店,論花樣比不過民營,論檔次比不過國際聯號,硬件越來越破敗,理念越來越落伍,員工偷飯店的東西,導致成本高企,還習慣給客人臉色看。客人甚至無需描述,只用評價一句:就那種國企的服務态度。聽的人立刻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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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早已經辦了留職停薪,幾年功夫就有了自己入股的店,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根本無所謂會不會下崗,不管是他自己,還是張茂燕。

但張茂燕并不這麽想。

雖然她也看不慣飯店裏某些人,毛巾、廁紙、客耗品,能拿的一定要拿回家,碰上有客人早退房,必定叫家裏人來洗澡,全家的衣服都得帶來泡在浴缸裏開着熱水洗。

可這些人、這個地方真要是散了,她也是真不舍得。

過去看見“以酒店為家”的口號只覺可笑,總覺得是領導拍腦袋想出來騙基層員工加班還不給錢的鬼話。這時候想起來,卻不得不承認江亞飯店曾經像家一樣庇護過她,讓她一工作就有宿舍住,不做飯有食堂吃,結婚有房子,生了孩子有産假,帶孩子有師父相幫,還有幼兒班上。

最重要的是,江亞飯店給她一份工作,她未必喜歡,卻很擅長。以及一份收入,并不多,卻足夠她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每每想到所有這一切即将終結,總讓她有種惶恐又迷茫的感覺。

房務部不少同事跟她也差不了多少,那一陣閑下來總在讨論這些事。

有人已經在看外面的招聘啓事,說現在招人的大都是外資,各種規矩都不一樣。我們這種過去,哪怕有幾十年國營飯店的經驗,也不可能給主管職位,只能重新從基層清掃員做起,身體吃不消了。

也有人說:“你們就別嫌辛苦了,人家一看你們是國營飯店出來的就不能要你們,一個個的脾氣那麽大,太難管了。”

大家都是玩笑的語氣,卻也憂心忡忡。張茂燕當然也不例外。

不過倒是有同事安慰她,說聽人家講,勞動部去年才出了個文,禁止夫妻倆雙下崗,以她家的情況,總歸是叢甘霖買斷工齡走人,她是安全的。

張茂燕聽了,總算稍稍安心,直到後來在地下室走廊上的布告欄裏看到第一批下崗職工的名單,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一天,她躲在工作間裏想了很久,不确定這是因為自己的年紀比別人大,還是因為合同工更便宜,又或者是幾次三番跑去總經辦拍桌子的行為,使得她早早預定了領導手中黑名單上的一席之地。她發呆,顫抖,氣到胃痛,但終究沒去總經辦問個為什麽。自己命運攸關的事,她反倒沒那個勇氣了。

一直等到下班回家,她忐忑地把消息告訴叢甘霖。

叢甘霖聽完卻笑了,說:“我還當多少大的事情呢,房務部這麽辛苦,一天到晚沒閑下來的時候,還要值夜班,你真想做到退休啊?”

張茂燕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他講得有道理,但她不做房以後做什麽呢?

叢甘霖繼續給她布置任務,說:“以後你啊,就在家照顧好欣欣,她馬上就要中考了。還有我們那套新房子,交房之後就要開始弄裝修的事情,你有的忙了。他們要你下崗不是正好嗎,拿一筆買斷工齡的鈔票,提早退休。”

就是這幾句話開解了她,她也确實如他所說開啓了主婦的新生活,白天逛街買菜做家務,晚上陪叢欣散步談心做功課。起初尚有些不習慣,緩過勁兒來才覺得自己過去也真是有點死心眼了,不用上班的日子其實也挺幸福的。

次年七月,中考放榜,叢欣被附近一所區重點高中錄取。

成績不算很優秀,那間學校還出了名的佛系——地處市中心,校園總共沒多大地方,當然是不用住校的,每天下午四點半放學,沒有晚自習,歷年學生的高考成績也只是平平。

但叢欣對自己和學校都很滿意,張茂燕和叢甘霖也只管高興,還給她辦了場升學宴。

那是在叢甘霖工作的餐廳,他開了個最大的包廂,擺了三桌酒席。

一桌坐的是江亞飯店的同事,其中當然包括沈寶雲和朱明常。

叢欣也通過外婆邀請了時為,但他沒有來。外婆跟她說,為為剛好不在上海,不能來吃這頓飯了。

叢欣沒問他去了哪裏,也許又找了哪位名師補課,或者參加什麽高級的夏令營。既然人家不願意來,她又何必追究原因。回想起來,他已經很久沒在職工樓出現過了。

另外兩桌坐的都是張茂燕和叢甘霖各自的父母親戚,彼此久未往來,這回請吃飯,與其說是聯絡感情,更像是揚眉吐氣。

丈夫事業有成,女兒學業順利,新房也已經到手,馬上要開始裝修,實在是中年人完美的人生。大家都在誇叢甘霖步子踏得準,張茂燕有福氣。酒席上的菜也點得格外大方,那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席散之後,他們帶着沈寶雲和朱明常一同回去。

取車時,剛好在地下車庫遇到那位臺灣老板。老板很給叢甘霖面子,在家人面前對他贊口不絕,拍着他肩膀說,年後要在徐家彙開一家新店,還要跟他合作。

那番話臺灣腔挺重,旁邊跟着的夫人倒是講一口上海話,見到叢欣,便對叢甘霖說:“這小姑娘長得好看,像你。”

張茂燕一向不大問他店裏的事,直到這時候看着面熟,才想起來這位老板娘也曾是他們的同事,似乎是十好幾年前公關部才剛成立的時候工作過一段時間,但因為待得不久,很多人只聞其名,沒見過本尊。

張茂燕跟人家也不熟,只相互點頭笑笑,就道別走了。

直到回了家,才問叢甘霖:“怎麽沒聽你提過?”

叢甘霖立刻就明白這是在說誰,回:“我以為你不認識她的。”

張茂燕想想也是,沒再問了。

*

2007年九月,叢欣升入高中。天氣涼快下來之後,張茂燕開始忙新房的裝修。

叢欣放了學也經常跑去工地,看着那裏做完水電,刷上大白,又鋪了地板,一點點變成個家的樣子。

次年年初,硬裝全部結束。她拉着母親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跑來跑去,憧憬今後在這裏生活的情景。

過完春節,又開始進家具軟裝。等全部弄好,還得散味道,張茂燕仍舊每天過去一趟,開窗關窗,計劃是等叢欣放暑假,一家人就搬去新房居住。

真到了這一步,叢欣反而有些舍不得職工樓了,總推說學習忙,沒時間收拾她那一大堆衣服、書、CD和玩具。張茂燕其實也差不多,并不催她,很珍惜地過着在小屋裏的每個日子。

當時,最後一批下崗名單已經公布出來,中外合資的酒管公司也成立了,江亞飯店發了歇業通告,馬上就要關店,開始全面修繕的工程。

職工樓裏的鄰居細數身邊的同事,餐飲部、客房部幾乎全軍覆沒,下崗下了個幹淨。老江亞員工裏還能留下的只有年輕且不可取代的人,比如朱師傅退休前帶過的一個小徒弟,當時還不到35歲,技術也很過硬。

其他人看見他調侃,說:“小羅你名字起得好啊,耀江,耀江,替我們這些被淘汰的老家夥榮耀江亞飯店。”

小羅則帶着一種幸存者的愧疚與慶幸,尴尬回應:“我努力,我努力……”

至此,江亞飯店的改制基本完成,像是結束了一個時代。

*

也是在這個時候,沈寶雲來找張茂燕商量,問她搬走之後,是否可以把406-2的小屋借給他們使用。

張茂燕當然是答應的,她本就有這樣的打算。

職工樓裏确實有人搬家之後私下把房子轉租出去,但她肯定做不出這樣的事。當年是師父好心,讓她得以在這裏結婚生女,過了幸福的十六年。待她離開之後,這房子肯定也是留給師父用的。

而且,當時此地拆遷已經确定,戶口都凍結了,過去私下轉租的人也都陸續在把房子收回來。

沈寶雲卻又解釋了幾句,說:“為為過段時間可能要回來住,他人大了,睡不下那張小床。 ”

這消息讓張茂燕意外。過去這些年,時為起初只在春節跟着母親來拜年,從不過夜,後來就連過年也不來了。

在她的印象中,這個自己曾經抱過無數次的小孩已漸漸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估計很快就會出國,去那種普通人連門都摸不到的學校,擁有閃閃發光的人生。她确信叢欣以後也能過得很好,但相形之下暗淡了許多。這念頭總讓她有一絲惆悵,小時候都是一樣的孩子,一年年長起來,越來越不一樣。

但現在沈寶雲告訴她,時為要回來了,而且聽意思還是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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