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沈寶雲對張茂燕說,朱岩這段時間在外地工作,為了孩子的事情請了假飛回來,在她面前哭了。
張茂燕更加意外,這麽天才的一個人,竟也會像普通女人一樣,因為孩子的事束手無策。
轉眼又覺得悲傷,這麽天才的一個人,竟也會遇上這樣的事。
那天晚上,她跟叢甘霖商量了提早搬家,把房子騰出來收拾收拾,而後又對叢欣說:“你暑假要是有空,多跟為為一起玩玩,聊聊天,幫助幫助他。”
叢甘霖在旁邊聽着,覺得不合适,插嘴說:“你讓欣欣一個女孩子幫助他,別幫出什麽事情來。”
張茂燕回:“你怎麽什麽都往那方面想?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而且師父和朱師傅也都在呢。”
叢欣聽得一頭霧水,問:“時為到底出什麽事了?幹嘛要我幫助他?”
張茂燕靜了靜,壓低聲音,不帶主語地回答:“說是已經有段時間不上學了。”
叢欣問:“沉迷游戲還是失戀了?”
張茂燕看看她,反問:“你怎麽那麽懂呢?”
叢欣說:“這歲數的男生不就那點事嘛。”
張茂燕笑出來,有時候覺得她很天真,有時候又覺得她很懂,而且也搞不清究竟哪一種狀态是真的,哪一種又是裝的,最後只是壓低聲音給她解釋:“他離家出走過一次,得找人看着他點。”
叢欣意外。她只在新聞裏聽過這種事,什麽小學生揣着幾十塊錢跑出去,等錢花完沒飯吃了,再讓警察叔叔打電話叫家長來領。
但張茂燕說的卻是另一個版本:“他媽媽出差了,車停在地下車庫,他直接給開走了,一直開到昆山那裏才被警察攔下來……”
“小孩還挺牛逼。”叢甘霖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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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燕白他一眼,示意他在女兒面前別亂說話。
叢欣卻已經想到別的問題,說:“他爸爸那邊怎麽會同意讓他住過來?他們不是看不上外公外婆嗎?”
她覺得很是諷刺,需要的時候找上來,不需要了就挑三揀四,現在又到了需要的時候,居然還能再找上來。
張茂燕其實也有同感,嘆了口氣說:“他自己說願意在外婆家住,外公外婆能不管他嗎?沒人陪着,萬一再跑了,路上出點事……”
叢欣沒話了,莫說外公外婆,她也做不到。
她能夠接受他們友誼淡去,他漸漸消失在她的生活裏,但前提是他們兩個人都各自安好。
就這樣,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時為回到職工樓,住進406-2那間小屋。
房間打掃得很幹淨,裏面家具大都搬走了,只剩單人床、書架、寫字臺,一下寬綽了許多。窗簾和床品都換了新的,灰藍純色,氛圍也跟以前完全不同。
但時為還是在其中發現不少舊物,有小時候拍的照片,當時還用膠卷,帶着那種千禧年前特別的色調,如假包換的複古濾鏡。畫面裏有他,還有叢欣,兩人站在公園的花壇前面,趴在旋轉木馬的背上,或者手拉手在溜冰場裏,以各種姿态笑眯眯看着鏡頭。
也有他從前留下的圖畫書、玩具、彩色筆,門背後甚至還挂着一只絲線勾出來的镂空袋子,小時候立夏戴的那種。他記得自己和叢欣一人一只,全都出自沈寶雲之手,朱明常會挑兩顆特別完美的雞蛋裝在裏面,讓他們挂在胸口。據說瘟神看見了害怕,小孩子就不會疰夏了。
有些老人就是這樣,任何不起眼的小東西都會愛惜地收藏,你可以把所有成長的片段托付給他們,就好像裝進了最保險的時間膠囊。
一瞬間,時為真的感覺到時間流逝的速度,從六歲到十六歲,已經整整十年過去了。他從一個看起來挺正常的小孩變成了一個正經歷垮塌式青春期的少年,就連他自己都有點認不出曾經的自己了。
但另一些事卻一點都沒變,比如職工樓,仍舊是沒有秘密的。
他住過來的第二天,就有鄰居老太太來打聽,說看見他來了,又沒見當天走,問起原因。
沈寶雲倒好像不介意,笑着解釋:“朱岩去外地工作一段時間,為為放暑假,就過來陪陪我們。”
鄰居老太太當面點頭附和,說:“應該的,應該的。”
背後估計又會跟別人議論,猜朱師傅女兒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狀況。
房子隔音不好,他在房間裏聽得清清楚楚,很想對那個老太太說,其實,出狀況的只有他而已。
那一年,43歲的時益恒才剛在醫藥公司升了職,事業鮮花着錦。
41歲的朱岩早已是正高職稱,三甲醫院血液腫瘤科的副主任,年前參加一支援藏醫療隊去了拉薩,兩年之後回來一定繼續往上高升。
而16歲的時為,休學已經半年了。
事情似乎就是在朱岩出差之後開始惡化的,學習上的,紀律上的,以及其他。
學校老師叫家長,而時益恒最受不了這種事,與他的關系降至冰點,兩人幾乎不說一句話。
時為似乎也是存心給父親難看,開始拒絕上學。而時益恒寧願編造理由給他請病假,也不會跟學校老師說他就是不想去上學。後者更像是一種絕症,而且一定會被歸因于家庭教育出了問題。而他時益恒的家庭或者教育都是不會出問題的。
後來,他又做了更過分的事,朱岩請假從拉薩飛回來,帶着他去見心理咨詢師,談話一小時幾千塊的那種。
但整個過程中幾乎都是時益恒在說,用他外企高管的口才,扮演一個一片苦心不被孩子理解的父親。時為全程沉默,反正都讓時益恒說完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他确實挨過打,但那已經是小時候的事情了,程度也遠不能跟新聞裏傷痕累累的那種虐待事件相比,給他留下的更多的是記憶裏的印記,那種從暴怒到鄙夷再到漠視的過程,要是說出來,反顯得他自己太脆弱了。
提出要回來職工樓住,其實不過就是他的又一次任性之舉,因為他自以為看出來時益恒害怕讓別人知道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存在的問題。但真的來了,才知道自己愚蠢,為他的行為承擔後果的其實只有他的外祖父母而已,他的父母并不關心,更像是甩掉了一個包袱。
也是在那一天,叢欣奉了母命一早騎自行車過來,“幫助幫助他”。
她敲敲406-2的門,探頭問:“我可以進來嗎?”
時為當時正坐在寫字臺前面的小轉椅上戴着耳機聽音樂,整個人仰頭靠下去看着天花板,音量開得很大,隔了會兒才意識到有人,坐正起來,剛好看見她。
初初見面,兩人其實都有些意外對方的樣子,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
要是仔細算起來,他們上一次遇到是在中考之前的那個春節,其實也就隔了一年多而已。
但他發育挺晚,似乎是一下從一個半大小孩蹿到了成年男人的高度,厚度卻還沒長起來,站着的時候總習慣低頭微弓着背,再加上頭發留得挺長,T恤寬大,顯得格外清瘦。
她也又長高了一些,更多的是身型的變化,讓他不自覺地控制自己的目光,并不怎麽看她。
他猜她是帶着任務來的,但她并沒問他出了什麽事,為什麽回來,只是對他說:“外公要去買菜,我們幫着去拿東西吧。”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平常到就好像他們一直都是鄰居,她每天都會探頭進來這麽叫他一聲,甚至說完就轉身走了,因為确信他一定會答應,立刻就會跟上來的。
他也真的跟着去了,第一次發現她這個人有種神奇的本事,哪怕許久未見,幾句話就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他們從來沒分開過似的。
就這樣,他們跟着朱明常一起去菜場。
在那裏遇到認識的攤販,人家看着他倆問朱明常:“朱師傅,這是……”
朱明常笑說:“兩個外孫,放暑假了,都說要來幫我拿東西。”
攤販客氣說:“你福氣好啊。”
朱明常說:“是的呀。”好像真的很驕傲。
買完東西走路回來,在樓下又遇到昨天打聽他的那個鄰居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他,嘴上跟朱明常寒暄:“去買菜啊?”
朱師傅還是笑,回答:“是的呀,兩個小孩都放暑假在家,得多買點。”
叢欣突然叫了聲“阿婆”,打斷了老太太探究的打量。
那聲“阿婆”,忽然讓時為笑出來,雖然只是輕輕的一聲。
但她注意到了,走出幾步,才小聲問:“你笑啥?”
他搖搖頭,不告訴她自己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候他們好像還在上幼兒園,樓下住着一個中年女人,跟他玩笑說:你總住在這裏,是不是媽媽不要你了?他記得自己當時愣住了,不知道說什麽。叢欣已經替他回擊,說:你媽媽才不要你了呢。不料那個中年女人真的哭起來,過後還跑去張茂燕那裏告狀,因為她母親剛過世,遺像挂在牆上。張茂燕跟人家道歉,又把叢欣說了一頓。叢欣還要回嘴:我怎麽知道她媽媽真的不要她了?
時為想着,提着東西跟着他們走,心裏忽而釋然,外公,外婆,還有叢欣,似乎一點都不覺得他回來是一件羞恥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似乎只需要他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了。
那之後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這麽過的。
叢欣一早就騎車過來,跟沈寶雲和時為一起吃朱師傅做的早飯,豆花、包子、面條、菜煎餅。而後再一起出去買菜。回來之後,叢欣會在406-2聽着音樂寫會兒暑假作業,時為沒有作業可寫,就跟着朱師傅一起做飯。
盛夏的菜場和廚房絕不宜人,但不知為什麽,他就這麽一天天地過下來,甚至覺得愉快。
朱師傅其實也挺意外,小孩真的願意學。
都說廚師下了班是不碰竈臺的,但朱明常不一樣,自從與沈寶雲結婚之後,他得空就在家下廚房,哪怕是退休前還在飯店上班的時候,哪怕是在最困難的年代,他家的飯桌總是盡他所能地有最豐盛完美的食物。
也總有鄰居尋着香來讨教做法,他便會告訴他們這個怎麽弄,那個怎麽弄,要是別人聽不懂,還會親手示範給他們看。
但從來沒人學得像。他們都誇他手藝好,也都聽過他傳授的訣竅,卻幾乎沒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時要冷水下鍋,有時只能加熱水,有時要手揉捏起漿,但一般人總覺得差一點也無所謂,于是這裏差一點,那裏差一點,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走了樣。做的時候失之毫厘,出鍋一嘗,謬以千裏。
朱師傅也不介意,笑說:“你們只是不肯花那個功夫罷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學會,廚師的飯碗也敲掉了。”
同樣都是做飯,自己在家裏做,跟上班在飯店裏做,心态完全兩樣。
他過去在錦繡廳帶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帶着點揶揄地誇他,說老朱沒有那種大廚的暴脾氣。他只笑說:“廚師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輕人來學已經很難得,再罵就沒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輕人願意跟他學,他自然很開心地教時為。時為也開心地發現,在廚房這個地方,似乎無論學什麽,自己都可以輕松地領會。
比如切菜,朱師傅說:“刀得貼着關節,把指尖收進來,一邊切一邊往裏送。”
時為幾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樣。叢欣寫完作業,也湊上來跟着學,卻總是不敢離刀太近。
朱師傅說:“不用怕,只要你記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動,手動。”
“刀不動?”叢欣更加迷茫。
還是時為在旁邊給她示範,說:“你有兩只手,刀也有兩個方向啊。刀不動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動位置,只豎着往下切。手動,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東西。”
叢欣聽完,自以為學會了,非不服氣,還要跟他比賽,又切了好幾根。
那形态各異的一大堆,讓他們連吃了兩頓拌黃瓜。
再比如炒菜,兩人開了兩邊煤氣竈,一人一個鍋。
朱明常在旁邊看着他們做,一邊看一邊說:“不要急,慢慢來,最重要就是快。”
鍋裏已經噼啪爆響,叢欣怕油濺出來,拿鍋蓋當盾縮在後面,哭笑不得地說:“外公,到底慢還是快啊?”
時為笑,這話确實難解,但他可以做給她看,什麽叫“不要急,慢慢來,最重要就是快”。
廚房裏類似的話還有很多,把叢欣弄得發瘋,瘀了,什麽叫瘀了?面了,什麽叫面了?烀一會兒,什麽叫烀?
少許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寬油又是多寬?
灑鹽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擡多高撒得才最均勻?
是時為告訴她,兩根指頭是一捏,三根指頭是一撮,蔥香菜這樣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勢要幹淨,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綠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顯擺地表演颠勺爆炒,像專業廚師那樣,讓鍋裏起了一團火。
叢欣尖叫,躲到他身後。他蓋上鍋蓋,用身體護住她,卻也笑起來,不記得多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快樂。
後來回想那個暑假,哪怕學的都是些最最粗淺的東西,做出來的都是最最簡單基本的食物,但他總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種特別的感覺,就好像波提切利從貝殼裏生出維納斯,米開朗基羅讓上帝與亞當指尖相觸,那是一種因為創造而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