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七月初,時為進入全日制廚房工作已将近一個月。
奚溪逐漸結束看戲模式,羅耀江也開始幹一些活。時為不知道是奚溪跟羅廚說了什麽,還是羅廚自己覺得給他看的顏色給得差不多了,三人開始按照他排的值班表輪班,全日制廚房在突然更換主廚之後終于重新上了正軌。
回想過去的一個月,每天雞叫來半夜走,事事親為,除了讓時為有種重回學徒時期的錯覺,也讓他把此地的問題梳理了一遍。
公平地說,羅廚有些部分做得還是不錯的,該有的SOP都有,廚房的儲存、衛生制度也很完善。
但有些部分也确實拉垮。比如菜品的質量一直上不去,種類兩年沒做更新,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幾乎沒做。因為原本每季就都有時令菜,羅耀江把四季菜品排列組合,比如夏天的黃瓜和秋天的南瓜換一換,春天的菠菜和冬天的白菜換一換,或者一個菜稍微改個配料,蒜蓉變蚝油,就算是完成更新了。
這背後當然也有客觀原因——
廚房人員縮編,新員工流動頻繁,造成絕大多數基層廚師的技術不行,出不了高品質的菜品。
但也正是因為基層技術不行,造成協作不流暢,整體效率低下。廚房每天的運營都處在一種四處救火、捉襟見肘的狀态,管理人員既沒時間也不太願意去做培訓和新菜品的研發。
而不做培訓和研發,基層的技術提不上去,出餐的種類和品質也就永遠是那副鬼樣子。
……
這就是個層層疊套的問題。
當然,羅廚也不是沒幹過出餐時間來不及或者量不夠,就全部拿便宜大碗的炒飯炒面炒粉充數,被客人拍了照發社交媒體上,讓大家猜是哪兒的夜市路邊攤,結果閉餐之後剩下的太多,又拿去員工食堂充第二場數的缺德事。
也是因為這個,全日制廚房不光收到過賓客投訴,還被酒店其他部門的同事投訴過,說在員工食堂吃飯就像吃牢飯,因為難吃而且不要錢。
從這個角度上說,羅耀江被啓動PIP也是真不冤。
針對這些問題,時為做了一些調整,改了菜品的搭配,理順不合理的流程,使得出品的質與量暫時達到一個過得去的标準。但他也知道這只是臨時打的補丁,想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還是得通過培訓和研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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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盤了盤自己職權範圍內能動的錢。全日制廚房并不是沒有培訓和研發的預算,雖然比中餐和西餐廳都要低不少,但還是有的,而且上半年基本沒用過。
做過預算的人都知道,某個項目的經費要是頭一年不用,第二年只會跌不會漲,甚至幹脆沒有了。
他不清楚全日制廚房過去的做法,而這個問題又可能直接揭了羅廚的短,便先去問了奚溪:“這兩個項目下面的經費之前都是怎麽用的?”
奚溪很幹脆地回答:“一般都是年底聚餐吃掉了。”
“吃掉了?”時為重複,又問,“那報銷寫什麽理由?”
奚溪說:“市場調研。”
時為服了,點點頭,倒也不是不行。
不管怎麽說,預算暫時是夠的。除此之外,還有人的問題。
時為想做系統化員工培訓,還想開始研發新菜單,但也知道這兩件事靠他一個人絕對做不成。
首先,得有足夠的人願意教。
于是便再一次觸到了他在搞人際關系方面的絕對短板,怎麽讓奚溪和羅耀江跟着他一起幹?
他起初想用榜樣的力量,每天備餐的時候四處巡視,發現問題就記下來,等到餐間空閑的時候就抓幾個人過來教。
奚溪走來走去還會來看一眼,聽上幾句,似乎有所觸動。羅耀江仍舊無動于衷,甚至私下跟他打趣,說你教他們幹嘛呢?三個月就走了。
其次,還得有人願意學,甚至光願意也不夠,得學得會。
這就又得說到那個在他到任第一天打翻整盆食物的毛小恒了。
某天備餐,有道菜是千層面,時為之前已經教過,配料也都是他事先準備好的,只需按順序一層層鋪好進烤箱即可。因為是很簡單的工作,他安排了實習生毛小恒來做。
毛小恒低着頭說:“我沒記住……”
時為說:“那行,我再說一遍,刷一層橄榄油,醬、奶酪碎、肉、面片,重複五次……”
他做完示範問:“記住了嗎?”
毛小恒重重點頭。
時為說:“那你來做一遍。”
毛小恒上手做,還是錯的,竟然就是記不住這個簡單的順序。
時為嘆氣,心頭火起,當時的感覺類似于網上那種父母輔導孩子學習的場景。
問:5加7等于12,記住了嗎?
答:記住了。
問:5加7等于幾?
答:11。
他站那兒叉腰嘆氣,在心裏回放了無數次叢欣對他說的那句話:記得外公是怎麽教你的嗎?記得外公是怎麽教你的嗎?記得外公是怎麽教你的嗎?才勉強壓下火來,去辦公室找來幾色報事貼,把幾種配料全部寫下來,按照順序貼在備餐臺前面的牆上,讓毛小恒看一條,做一步,再看一條,再做一步,這才算完。
至此竟也有點理解了羅耀江的糊弄,畢竟犧牲個人的休息時間去做一件很可能無用的工作,确實不是大多數人願意的。
但他還是想繼續自己的計劃,也想跟叢欣談談他的計劃。
他發微信給包租婆:今晚試菜,來不來?】
包租婆很快回複:還是閉餐之後?】
小灰人:我今天早班,等員工食堂晚餐結束之後吧,大概八點。】
叢欣在那邊看着手機頻幕,略感安慰,知道他終于開始正常的早晚班輪班,自己也不用總是愧疚,覺得把他坑慘了,當即便又發了消息,給他提要求。
包租婆:準備三份可以嗎?謝謝。】
小灰人緩緩發來一個問號:?】
包租婆:不包括你哈,三份。】
隔了會兒不見他回複,又跟上一句解釋:你讓餐飲部記一下餐費支出,我自己付費。】
時為站在廚房外面的走廊裏看着這句話自我懷疑,我是這個意思嗎?
小灰人:試菜本來就有預算的,你們吃完給我填問卷就可以了。】
包租婆:贊!】
小灰人:OK。】
于是,當天晚上八點,叢欣帶着兩個人,來到位于地下室的員工食堂。
她給時為介紹,說:“這個是邱嶺,我們新來的私人管家,今天第一天上班。還有谷烨,你見過的。”
然後反過來介紹他:“時為,我們全日制廚房的主廚。”
裏外隔着一條出餐臺,邱嶺朝他微笑,擺手打招呼。谷烨卻已經探身過來,朝他伸出手,熱情地說:“時廚,我谷烨啊,這裏的GSM。”
時為看看這只手,心裏想,怎麽還要握,上次不是握過了麽?
“我沒洗手。”他找了個理由,轉身去水池那裏打開水龍頭。
谷烨還在他身後說:“咱們加個微信吧,上次沒來得及……”
時為只管自己低頭洗,又找了個理由:“我手機不在身上。”
叢欣在旁邊插嘴,說:“沒事,我把他推給你,你等會兒再加他。”
時為回頭看她,她正點着手機,完成操作,一擡眼剛好笑對着他。
她照舊穿着萬年不變的淺灰色制服,但雙眸亮晶晶的,那麽清澈,忽然讓他想起她高中時的樣子。
那時候她已經升入高二,而他在開學幾個月之後才辦下來借讀的手續,交了費用,簽了協議,坐進一間完全陌生的教室,周圍一個人都不認得,只除了她。當時的她也是像現在這樣,不容他拒絕地把他帶進她熱熱鬧鬧的人際交往裏。
擦幹手,時為給他們上了頭盤。
他原本是準備趁這個時候跟叢欣介紹一下今晚的菜單的,頭盤、主菜加甜點的三道式,由此便可以引出他的計劃來。
但谷烨才剛在那張圓桌邊坐定,已然開腔聊上了,傾身向叢欣說:“叢總,我上次就已經問過你了,什麽時候給我們前廳也加點工資啊?”
叢欣在膝上鋪好餐巾,直接拒絕商談:“今天說好就是同學聚會的,你怎麽還跟我要錢?”
谷烨卻沒作罷,說:“你不能只管房務部啊,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難?”
叢欣不妨一聽,問:“有多難?”
“看過前廳部的招聘啓事嗎?”谷烨說,“Be charming,approachable,confident,showing respect,幾乎每個崗位的JD裏都有這麽一條。但現實到手四千塊,be charming?開什麽玩笑?這句話在中文版的工作說明裏幹脆就不翻譯了,大概是HR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吧?”
叢欣和邱嶺都笑起來,他更起了勁,繼續吐槽:“再看看剛剛公布的幾家國際聯號酒管公司的年報,裏面有各位CEO去年的薪酬,希爾頓5680萬,凱悅5640萬,萬豪5550萬,還都是美元!”
“真的,”谷烨痛心疾首,說,“上頭若是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但他們明明拿我當牛馬,還要求我這個牛馬be charming,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既然他非要談錢,叢欣便也跟他談錢,說:“前廳和房務部不一樣,不是純成本中心,有利潤産生的,你們現在增售的提成有10%吧?”
谷烨點頭,陰陽怪氣:“嗯,你這話說的,就跟吳皓宇把唐安華從銷售調過來做前廳總監的時候一模一樣,前廳的靈魂也是銷售,對吧?”
話說開了,反而對味,真有些同學聚會的意思了。
叢欣笑,繼續認真跟他算帳,說:“但确實就是這樣啊,客人要是在入住的時候升級一個房型,假設房價貴1000,接待員就有100元的額外收入。再加份早餐,升級個行政禮遇,訂個下午茶或者午市晚市的套餐,你們也都有提成收入,怎麽眼紅上房務部6塊錢一間房的計件獎金了呢?”
谷烨說:“別提了,我們先說房價,現在幾乎是沒有walk in的客人的,升級客房除非是贈送的,否則絕大多數人早就在OTA平臺上看過所有選擇,比過價才完成預定。再說餐飲,就憑我們這兒自助餐和行政酒廊的那些投訴,這口碑,讓前廳怎麽做upselling?”
話剛出口,他便覺得不對,朝出餐臺那裏瞄了眼,發現時為也正朝他這裏看過來,趕緊補充:“不過最近倒是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轉而又跟叢欣訴苦,說:“其實也不是我非盯着你加錢,主要還是下面小朋友壓不住,人家可不像中層有孩子有房貸,想發瘋就發瘋。”
叢欣笑說:“你不也一樣沒孩子沒房貸?”
谷烨尴尬笑笑。
倒是邱嶺舉手,說:“我現在也是有房貸的人了。”
其餘二人都問:“買房啦?在哪兒?”
邱嶺說:“就我租房的小區,最近看挂牌價便宜了不少嘛,我就下手了。”
說完找手機相冊裏的照片出來給他們看,一室一廳,九幾年的老房子,那種兩部電梯每層十幾戶人家的高層建築。
谷烨瞅了一眼,評價:“這裝修,起碼三十年了吧?”
邱嶺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存的那點錢全都交首付了,裝修估計得等明年,反正現在也能住。”
谷烨繼續找茬,說:“看着蠻壓抑的,層高有兩米五沒有?維修基金還剩多少?你有沒有想過電梯到使用壽命了換不起怎麽辦,到時候可能會變成立體貧民窟的……”
叢欣打斷他,問:“Daniel,你做GSM的,平常也這麽說話嗎?”
谷烨愣怔,一下沒懂她什麽意思。
邱嶺哈哈大笑。
谷烨這才反應過來,叢欣嫌他情商低,當即抗議:“你剛才說好這頓飯不當老板的。”
叢欣回:“不是你先跟我要加工資的嗎?”
他們聊得熱鬧,時為過來撤了頭盤,又上主菜。
叢欣看向他,對他微笑。他無表情離開,再一次想到高中的時候,好像也總是遇到類似的情景,旁觀她熱熱鬧鬧的人際交往,這個是她的朋友,那個也是她的朋友。
而當時的他一再想起小學四年級,沈寶雲曾經開解過他的那句話,她跟別人做朋友不是說就不跟你做朋友了。在友情裏要求一對一未免太過幼稚,他十多歲就知道是不對的,更不必說現在。
直到三人用餐完畢,他依例給了他們反饋表,讓他們填寫關于菜品外觀、口味、分量之類的問題。
谷烨吃得很滿意,偏偏還有意見發表,說:“時廚,這種三道式有點類似我們西餐廳午市的套餐了吧?你們全日制廚房也要做啊?”
時為笑笑,把反饋表收下,轉身走了。
等收拾完廚房,叢欣他們已經離開。他也去更衣室,準備下班,已經放棄了今晚和她聊一聊的打算。
直到拿出手機,看到包租婆發來的信息。
先是她推了谷烨的微信給他,後面跟着一句:加一下。】
大概看他沒反應,隔了會兒又發了一條:有用。】
他嗤之以鼻,直到看見另一條新信息跳出來:一起回家?】
小灰人即刻回複:OK。】
然後用最快速度換掉廚師服,到達酒店後面的員工出入口。
叢欣已經在那裏等他,正試圖從剩下的幾輛共享單車裏找一輛比較好的出來。
時為站那兒看着她,一直等到她發現了他,才走過去。
兩人各自騎車,走上那條熟悉的回家的路。
叢欣騎在前面,忽然問:“你今天找我是有事要說的吧?”
時為頓了頓,才答:“嗯,關于全日制廚房,我想了想,打算換菜單。”
叢欣其實猜到了,也有些意外,她早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全日制廚房問題繁多,他又是突然接手,未必忙得過來。但他還是開始做了,在她提出之前。
兩人一個騎的慢了些,另一個跟上來,漸漸同步。
“你想怎麽做?”叢欣問。
時為回答:“把行政酒廊的供餐換成半自助式的,客人入住的時候在前廳選餐,其餘水果、點心、酒水自助。我們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備料備餐,浪費更少,品質也能提上去。”
叢欣笑了,這甚至就是她的想法。
她五月份去法國走的那一遭,考察了不少酒店,當時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以江亞飯店的規模和定位,應當參照的是巴黎白馬、利茲、雅典娜廣場那樣的模式,與其提供鋪張但平庸的自助餐,不如走更精致的半自助模式。如果将來再擁有一家能讓人為它特地計劃一次旅行的餐廳,那就更好了。
“你能做多少種不同的選擇?”她問。
時為說:“你需要多少種?”
叢欣說:“七天,不同的菜單,可以嗎?”
時為握着車把望天,重複她的話:“七天,不同,的菜單?”
叢欣看看他,問:“能做嗎?”
時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你要我做當然是可以做的,但是我算過全日制廚房培訓和研發的預算,雖然半年了基本沒動過這兩筆錢,但原本就比中餐和西餐廳都要低不少……”
總之一句話,又是一個“得加錢”。叢欣單手脫把,抓了抓頭發。
時為笑出來。
直到她又轉頭看他,他才不笑了,說:“你別撓頭了,不就是七天不同的半自助菜單嘛,我給你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