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百英裏
第27章 五百英裏
時為回到職工樓的那個夏天,朱明常教他做菜的時候,經常對他說起自己剛入行時的事。
那是1955年,當時的朱明常也是十六歲,在後廚做雜工,也就是後來粵菜流行起來人們常說的打荷。
不管叫什麽名字,雜工或者打荷,拿的都是廚房裏最低的工資,幹的是最苦、最累也最髒的活,每天最早上班,夜裏最晚下班,磨刀,洗鍋,備料,擦洗竈臺,打掃衛生,這些準備和收尾的活兒都由雜工來做。
但雜工雖然辛苦,卻也是最有機會學到技術的崗位,每天從一早幹到深夜,給後廚的老師傅打下手,只要人足夠勤力,足夠有眼力見兒,做上一陣,廚房裏怎麽回事就能摸清楚。
而中餐廚師一般都是師徒制的,做師父的總有幾樣獨門秘技,不可随意外傳。于是便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雇雜工絕對不用年紀大些的熟手,怕養不熟捂不熱,也怕是同行來偷師。
所以這個崗位上都是剛入行的小孩,十幾歲的年紀,什麽都不會,甚至有些木頭木腦,就像當年的朱明常。
而當年的師父還是民國時候留下來的老人。江亞飯店雖然已經變成國營單位,後廚的老廚師們總還保有着些過去的習氣,講究的也還是過去的規矩。
徒弟們送煙送酒自不必說,休息天還得上師父家裏幹活兒。做師父的有時更會使出些手段,比如故意讓徒弟徒手拿起很燙的鍋子,然後叫住徒弟,慢慢告訴他,在廚房這個地方,哪怕再燙的東西只要拿上了,就是不能随便撒手的。這一關,說是教訓也罷,搓磨也罷,考驗也罷,當時很多人都經過,只有讓師父滿意,才會傳給真技術。
十幾歲的小孩大概都有些中二病,時為聽完甚至有些躍躍欲試,以為朱明常也會給他來這麽個考驗,然後他意志堅韌,天賦異禀,神功護體,完美通過考驗,得到朱師傅傳授的獨門秘笈,自此成為一代廚神……
只可惜,這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當中。
現實裏,朱明常一邊洗菜切菜,一邊接着對他說:“那是真的會燙傷的,當年就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學徒,因為這個把手傷了,最後調去了別的崗位工作。這也就是在國營單位,徒弟算工傷,有勞保,老師傅還吃了批評,要真是民國的時候,這個人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了。我那時候就記住了,心裏想,無論是眼下做徒弟,還是以後有機會做師父,不能傷着自己,也不能傷着別人。”
時為聽了,覺得是在點他開車離家出走那回事。幾個月前,警察也對他說過,萬一出點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後果不堪設想。很嚴厲的用詞和語氣,但他當時沒怎麽聽進去。
朱明常卻一句沒提,切了蔥姜,起了油鍋,繼續說廚房裏那些事的:“其實,過去那些老師傅總怕被別人偷師,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就那幾招,幾十年不變,也沒多少技術含量,給明眼人一看就透。
“要是一個人擺個小攤,那還能說光靠手藝。但凡是上點規模的廚房,技術最多只能占三成,管理占七成。有些東西你不如大大方方教給徒弟,年輕人雖苦雖累,但在你這兒有機會學到技術,才會覺得有盼頭,願意繼續給你幹下去。
“而且,哪怕是老師傅也不能不學習。就像前兩年我們單位改制,一批批的下崗,最後能留下的還得是學歷最高的廚師。人家當兵複員回來,二十多歲才進廚房工作,哪怕再累也把在職大專讀下來了,會做量化,懂管理,在他手底下出餐無論品質還是速度都是有數的,其他人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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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為聽着,又覺得是在點他。同樣是要他回去讀書的說辭,但不知道為什麽,這番話他能聽進去。
也就是這樣,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主動說願意重新開始上學,但同時也提了要求,想繼續住在職工樓,并且轉到叢欣讀書的那所高中。
時益恒起初不同意,還是想讓他回原來的學校裏去。那邊學習進度抓得很緊,他休學半年多,已經耽誤了。
最後還是朱岩又從拉薩回來了一趟,想辦法把他轉學的手續辦妥了。
她找了那所區重的校長,她過去的老師。那裏其實也是她的母校。老師當年很以她為驕傲,現在更是這樣,帶着她到處轉了轉,看改建之後的校園,還去校史室看了當年畢業拍的集體照。
透過仿佛被時光模糊的一扇玻璃,她在那張照片上找到小小的一個自己,沒有笑,顯得格外白而安靜,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當時,她也是十六歲的年紀。那一刻,朱岩感覺到一種命運弄人般的神奇,自己努力想要離開的地方,似乎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借讀手續辦的太晚,交完費用,簽了協議,已經是開學兩個月之後了。
那是2008年11月,時為開始在那裏讀書。
學校建校很早,但沒什麽名氣。因為在市中心老城廂的人口流出區,校舍很小,學生也少,有些上年紀的老師還是一口上海話,體育課看着學生在操場上跑圈,嫌他們拖拖拉拉,就會拿個電喇叭喊:拿了了踏鹹菜啊?!周圍居民都能聽到。
可以說跟他從前讀的那所私立截然不同,但就是這麽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不知道為什麽,反倒讓他覺得自在了。
而且,他還跟叢欣成了同桌。
或者嚴格地說,也不算是真正的同桌。為避免互相影響,學校實行一人一桌,兩邊隔着窄窄一條走廊,可以說沒有同桌,但左右離得都不遠,也可以說兩邊都是同桌。
叢欣就坐在他右手邊,僅僅一臂的距離。
學校離家不遠,也沒有住宿。每天早上,他們兩個人都是騎車上學。時為從職工樓出發,叢欣從新家過來,騎到距離學校幾百米的一個路口彙合。大多是時為早到,在路邊單腿撐着車等她一會兒,她到了,再一起往學校去。
放學也是兩個人一起走。學校多少年保持最佛高中的稱號,高考成績基本靠天分。高二照樣四點半放學,周五更早,更沒什麽晚自習。他們一起回職工樓,一起寫會兒作業,然後一起吃晚飯。
沈寶雲為此感謝張茂燕,認為是叢欣在幫助時為學習。
張茂燕也為此感謝師父,讓家裏這張刁嘴有了個吃口好飯的地方。
憑良心說,長大一點的叢欣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麽挑食了。在江亞飯店職工食堂吃了幾年,後來哪怕學校的食堂飯她也能吃下去,但那只是為了活。但凡有選擇,她照樣挑的不行,米飯一定得幹幹淨淨,不能沾上任何汁水,蛋羹必須完美鏡面,蒸魚要一點腥味都沒有,但又不能讓她聞到丁點黃酒味道,黃鳝只吃劃成絲的,不吃切成段的,牛肉得有煮到軟糯的牛筋,但也不能讓她覺得肥。
人大了輕易餓不死,張茂燕不再慣她這毛病,當然關鍵還是廚藝不行,想慣也慣不了,她自己也在職工食堂吃了幾十年,回到家裏會做的無非就是那幾個最簡單的菜。
叢欣背後吐槽,說她家天天番茄燒蛋、紫菜湯、洋山芋炒雞毛菜,媽媽燒的大排骨咬起來像泡了醬油的棉花胎,還是外公做的好吃,外公對她最好。
聽得朱明常笑出來,還非得繃着臉,說:“你寫你作業去,我叫吃飯了再出來。”
時為旁觀,在心裏哼哼,馬屁精,矯情鬼。但有時候他自己去給朱師傅打下手,切肉的時候還是會給她修到她要的那個完美程度。
叢欣偶爾也會湊過來幫忙,或者說幫倒忙。
比如最簡單的打蛋。她把蛋敲開,要是發現系帶長得明顯一點,或者蛋黃顏色紅了些,就會覺得不對勁,遲遲疑疑。
時為看一眼,也是服了,學朱師傅的樣子說:“你寫你作業去,我叫吃飯了再出來。”
再比如蒸魚。她看見他殺魚洗魚,又開始矯情,說:“它好像活着,心還在跳。”
他不屑地說:“心早挖掉了。”
她更害怕了,說:“那它怎麽還動啊?”
“你打算救活它?”他問,沒等她回答,已經把魚肚子左右扒開,隔膜剪開,魚頭和背脊的殘血沖洗得幹幹淨淨。
“你好可怕……”她看着他說。
可是等到蒸魚出了鍋,大家都吃得很香,包括她。
而且,他的這個特長在學校竟然也用上了。
高二的生物課要做解剖實驗,而且還是計分的,人人都得過。
叢欣趕緊拉上他成了一組,從蚯蚓,到鲫魚,再到青蛙,最後小白鼠,全都是他動的刀。
時為也是這才發現,中學生裏的矯情鬼并不只叢欣一個。每到解剖課,實驗教室裏便充滿了大驚小怪的叫聲,只有他做得幹淨利落。
叢欣在旁邊看,又說:“你好可怕呀。”
“嗯,”他回,“你當心點。”
倒是前排同學回頭欣賞他的作品,一臉羨慕,偷偷請他幫忙。他幫了,對方過後投桃報李,叫上他去踢球,還把他帶進了足球隊。
自此,學校的日子竟然變得有趣起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唯一讓他不太高興的,可能就是叢欣的朋友實在太多了。
她有好幾個要好的女同學,經常在放學之後約了去逛街。當時人民廣場的地下商城還生意興隆,是遠近聞名的少女破産一條街。叢甘霖給零用錢也一向很大方,叢欣開口要就給兩百,次數不計。她有充裕的預算跟着女同學們去逛街,逛完迪美和香港名店街,再到雲南路吃頓小吃,回來照着時裝雜志上喜歡的圖片,用卷發棒卷公主娃娃頭,直板夾夾清湯挂面頭。這種事,他自然不好跟着。
除了女生,還有男生。作為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忽然發現對方有了異性追求,其實是種挺奇異的體驗。他不太好解釋緣由,只是看那些人不爽。
是的,學校裏追叢欣的男生還不止一個。
比較明顯的有兩個,一個是班上的體育生,先是因為被換了位置,課後在男廁所門口堵時為,警告他說:“叢欣是老師指定專門幫助我的!”
時為快被他蠢吐了,心裏想你死一邊去吧,叢欣媽媽讓她幫助幫助我呢。這念頭才出現,他自己也被自己蠢吐了。
後來,那體育生放學跟着叢欣,發現時為一路跟她一起走,又急了,騎車追上來,對叢欣說:“我看網上講,對動物下得去手的人,心理都有點不正常。”
時為也就一句話:“沒錯,再跟着,宰了你哦。”
不知道是他神态語氣有幾分認真,還是解剖課的名聲在外,再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另一個是班裏的學習委員,課間經常拉走他的椅子,坐在叢欣身邊,頭貼着頭地給她講題。
時為過去敲下桌子,意思:你讓讓。
學習委員頭也不擡地說:“等一下,就快講完了。”
然後必定講到上課鈴響才走。
叢欣還挺高興,趁着老師沒來,輕聲對時為說:“最後那道題我終于搞懂了,等下講給你聽啊。”
時為說:“不用了,我自己做。”
叢欣還在繼續說:“理科戰神就是理科戰神,他主攻競賽的,高考對他來說根本沒難度,真題第一次做就滿分……”
“不需要,我自己做。”時為重複,覺得這也太侮辱人了,簡直想發瘋。
直到他為此拼命學了一陣,被老師表揚進步巨大,他才開始複盤這件事,到最後也沒弄明白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裝的,就為了激将他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