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2009年的春節,朱岩又回來過一次。

她在職工樓吃的年夜飯,過後帶時為回去住了兩天,等到休假結束,又把他送回職工樓。

臨走,她在樓下遇到叢欣和張茂燕。遠遠看見她倆從路上走過來,十七歲高挑的女孩子,仍舊跟母親挽手而行,一陣冷風吹落梧桐樹葉,兩人眯起眼睛,頭靠在一起,不知說笑着什麽。

雙方當然是認識的,只是這麽多年不過點頭之交,總共沒講過幾句話。

還是叢欣先開的口,說:“阿姨新年好呀!”

張茂燕也對朱岩熱情笑笑,道了聲“新年好”。

朱岩卻站定了,對張茂燕說:“我們聊幾句吧,要是不耽誤你的話。”

張茂燕意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朱岩這個人在她的印象中一直就是淡淡的,跟職工樓裏其他人沒什麽交集。而且,她也已經很久沒什麽必須要做的事情了,根本談不上耽誤不耽誤。

她讓叢欣先上樓去,自己就跟朱岩站在樓道裏說了會兒話。

朱岩鄭重地說:“我一直想當面跟你說句謝謝。”

“謝我幹嘛?”張茂燕更加意外。

朱岩說:“替我照顧我父母,還有時為。”

“哪裏有啊……”張茂燕笑,自覺受之有愧。

鄰居和同事中間反倒有不少人一直覺得是她占了朱師傅家的便宜,單位分的房子,她丈夫的事業,還有她女兒,簡直就是天天包飯在朱師傅家。

但朱岩感謝她,替自己做了女兒,在時為這件事上也幫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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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挺羨慕你的。”朱岩又想起剛才見到的叢欣。

“你羨慕我?”張茂燕笑。

朱岩說:“你比我會做女兒,也更會做媽媽。”

張茂燕愈加笑起來,說:“我才羨慕你啊……”

至于為什麽,簡直是不用說的。

樓道裏有人經過,兩人沒再聊更多,寒暄幾句,就此道別了。

朱岩走去路邊,坐上等在那裏的出租車。張茂燕往上走了幾格臺階,又回頭看着那輛車漸漸遠去。

那之後很久,她都在想她們說的那幾句話。

她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很早就聽同事說起師父的天才女兒,從小聰明,讀書跳了兩級,十六歲上大學,當時聽說朱岩從大學裏回來,她還存心去職工樓找沈寶雲,就為了看一眼朱岩究竟長什麽樣。那時候她也正青春年少,自認是不差的,但又覺得自己真是不如人家。

直到今天,朱岩說羨慕她,她忽然覺得溫暖而釋然,更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出來。

她記得叢欣中考之前,自己上過學校安排的家庭教育講座,專家一遍遍地說每個孩子都有适合的道路,目的當然是為了勸他們別強求考上高中參加高考的那條獨木橋。她原本也覺得這句話只是關于孩子的。直到今天,她忽然想,每個人,包括她和朱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想對朱岩說,不會做女兒和母親,其實也沒什麽的。只要把家想的大一點,就像406-1和406-2,那裏面有人做女兒,有人做母親,也有人做醫生,走得很遠很遠,開疆拓土,救死扶傷,也是很好的。

她更有些慚愧,因為現在,她可能什麽都不是了。

自從下崗之後,她的生活越來越悠閑,新房的裝修早已經弄完了,女兒也已經大起來,而且成長得很好,并不需要她花多少精力照顧。她也曾經學着別的家長給孩子弄宵夜。但就叢欣那個佛系的學習方式,每天晚上九點半就聽着電臺上床準備睡了,實在不需要。

也是在那段時間,叢甘霖越來越忙。他跟的那個臺灣老板又在徐家彙一個購物中心裏開了家新店,這回他占的股份更多,自然也更上心,從租賃鋪位開始,盯着裝修,采購設備,招聘員工。原來人民廣場那家店也照常營業,他兩個地方來回跑,人是辛苦的,卻更春風得意了。

而這幾年,她似乎一直在為他們而活。當他們忙忙碌碌,她便被隔絕在外,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當然,她也想過出去再找個工作。但叢甘霖讓她別折騰了,就在家呆着得了,反正按她的年紀已經可以領40、50的補貼,再過幾年也就退休了。

與此同時,朱岩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也在想她們方才說的那幾句話。

時為休學,離家出走,對她來說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生下孩子之後崩潰的那幾個月。

本碩博十一年,論文發表無數,工作成績優異,從小被人說是天才,她直到那時才發現自己蠢笨如此,竟會以為養育一個孩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這一點上,她是真的羨慕張茂燕。

而再一次把他送回職工樓,是沈寶雲說服她做出的決定。

沈寶雲當時對她說:“我跟你爸爸給不了你別的,只這個孩子,我們幫你帶好。”

朱岩說:“你們怎麽帶好?”

小時候帶這麽些年,已經落人口舌。時益恒家裏那邊一直覺得時為就是給她娘家帶壞的,她沒在中間傳過話,但父母也能從時益恒的态度裏感覺到。

沈寶雲只是反問:“這好不好的,只看學習嗎?他好好長大不算好?”

朱岩無言以對,她有她自己的答案,但時益恒并不這樣認為,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已經争吵過太多次,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婚姻就要為此完結了。

沈寶雲繼續說:“我十六歲到江亞飯店做學徒,三年出師變成正式職工,拿國家工資,有勞保,自己開銷省得要命,錢存下來給郊區家裏的哥哥弟弟蓋房子,你知道為什麽嗎?就為讨爺娘一句好話,寶雲能幹,寶雲孝順。直到後來才慢慢明白過來,真對我好,也值得我對他們好的人,不需要我這樣去讨好。不值得的人,我管他們說什麽?你這麽聰明,念這麽多書,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朱岩當時震動,在時益恒堅決反對的情況下,堅持把孩子送回職工樓,起初也許更多的還是像從前那樣的逃避,直到一點點看到時為的變化,他回去上學了,他臉上多了笑容,他重新有了朋友……

朱岩知道自己選對了,也知道自己的婚姻快要完結了,只是意外并不為此覺得多少遺憾。

哪怕曾經少年同窗,自以為志趣相投,十幾年走下來,感情或許是被現實磨滅,又或者本來就只是互不了解才有的幻象。

*

時為送走母親,又回到原本生活的節奏。

寒假結束,學校開學,他每天跟叢欣一起來來去去。

班上同學大都已經知道了他倆一起上下學,叢欣放學之後還去他家吃晚飯。

有人神秘兮兮地去問叢欣,跟他什麽關系。

叢欣哈哈笑說:“他外公外婆就是我外公外婆,你猜是什麽關系?”

衆人恍然大悟,想起這個轉學生來之前,她還動用了在班委的職權,把他的座位安排在自己旁邊,原來不過就是親戚而已。

至此,就連那個體育生對時為也沒了敵意,甚至有點想管他叫大哥的意思。

反倒是這個時候,叢欣開始發現一種奇異的變化,她有時候,只是有時候,會覺得時為有點陌生。

比如他跟人踢完球沖到場邊,撿起水壺仰頭喝水,忽然朝她這裏看一眼,發現她也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也許兩個一起長大的人就是這樣,互相以為理所當然,直到某一刻,她第一次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頭發那麽黑,眼睛那麽亮,是那種會讓她的心髒輕輕收縮的好看。

從初中開始,她身邊就不乏追求者,學習好的,體育好的,或者兩樣都不大行,只是純帥。要好的女同學之間當然也讨論過此類問題,玩笑地讀言情小說裏的句子——每一個女孩生命裏都有那樣一個男孩,她因為他而變得溫柔美好體貼,這樣的感情就是愛。

她只是哈哈大笑,說并沒有好嗎。

她有過那種感覺,期待見到一個人,每當ta出現,心髒便會輕輕地縮一下,但她并不覺得這是愛。

小孩子之間的交往太淺太淺,哪怕天天都在一起,互相有說不完的話,她仍舊覺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能下一秒就幹了什麽傻事讓她突然下頭,說不上喜歡,更談何是愛。

只有時為是不一樣的,她真的認識他,真的了解他,他們真的交談過。

406-2那間小屋子隔音并不好,每天傍晚,兩人在裏面寫作業,總能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她習慣開一點音樂外放,濾去噪音,也不讓別人聽見他們在說什麽。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互相對作業而已。

只除了一次,她畫着地理圖冊,忽然擡頭看他,問:“你以後想去哪裏?”

“不知道。”他做着題回答。

“那想做什麽呢?”她又問。

他說:“不知道。”

她說:“你其實挺适合做醫生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他在解剖課上的表現,卻還是反問:“但要是我想做廚師呢?”

其實只是突發奇想。

但她說:“那就做廚師,a good cook keeps doctors away。”

他笑起來 。

她認真地強調:“你是有天賦的。”

“那算什麽天賦?”他不以為然。

她反問:“那你說我有什麽天賦?”

他想說,你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但終于還是沒說出口,他不想讓她知道,他也喜歡她。

而她也靜下來,隔了會兒才忽然問:“你那次離開家,是想去哪裏?”

他仍舊低頭看着習題冊,但筆停下來,靜了靜,才回答:“沒想去哪兒,就是離開家。”

她輕輕笑了聲,繼續畫地圖冊,似乎并不覺得這是多可怕的念頭。

可能也就是這樣的氛圍,這樣的态度,讓他忽然也有了勇氣說出來:“就是覺得消失吧,反正也沒有人在乎的。”

那個體育生說過,對動物下得去手的人都有心理問題。他其實覺得說對了,當他手裏握着一條魚或者蝦,刀割下去,感覺它們的掙紮慢慢停止,直到死去,總會想生命也許就是這麽徒勞的掙紮,掙紮着生,掙紮着死,又被另一些動物變成為延續掙紮的養料。

所謂生死疲勞,大概就是這樣。

恰如他開着車離家的那一天,一直在想,為什麽要有他這樣一個人呢?他快要把那個完美的家毀掉了,如果沒有他,才能皆大歡喜。

“我會。”但是她說。

他沒懂,擡頭看她。

“我會,”她也看着他,又說了一遍,“我會難過的,要是你消失,我永遠都不可能開心起來了。”

聲音很輕,語氣很平靜,幾乎要被當時的音樂淹沒了。

他記得那是一首鄉村歌曲,一個女聲正伴着吉他吟唱——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他們很熟了,非常熟了,但是他們似乎從來沒有在這麽近的距離,這麽長久地看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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