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正聊着,負責他們這一桌的服務員朝這邊過來。
此時菜已經上完,這人要幹嘛顯而易見,2998另外加收的那15%服務費,必定是要走這個流程的。
那是個年輕的金發帥哥,OMNI餐廳國際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臉上帶着悅人的微笑來到他們桌邊,微微傾身,用英語問對今晚菜品是否滿意。
叢欣永遠是在此類場合接住球的那種人,不會讓任何一句話掉到地上,很自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同樣面帶微笑地用英語回答:“Amazing meal,very creative and chic.”
對方顯然也很滿意她的評價,臉上笑意又深了幾分,扶住她的椅背,朝她wink一下,再對其餘幾位點頭致意,這才走了。
在座四人不約而同靜了片刻,像是還在消化這番對話與前面吐槽之間的反差。
一直等人家走遠,奚溪忽生感慨,說:“我從小就喜歡吃好吃的東西,但是你們知道嗎?自從我自己學廚之後,出來吃飯的心态就變得很差,每次吃到一頓特別好吃的飯,那種開心的情緒總是不那麽純粹,有時候甚至會有點妒忌,心裏想這為什麽不是我做的,我為什麽做不出來,我是不是完蛋沒希望了?”
叢欣聽笑了,反問:“那你今天開心一點沒有?”
奚溪卻搖頭,湊近她,壓低聲音說:“不是啊,我心态更差了。我覺得不好吃,但你看過這裏的評分沒有?兩千多條評價,4.9分。要麽是我味覺出問題了,根本不适合在這個世界上做廚師吧。”
她在這兒自我懷疑,羅耀江只懷疑別人,說:“我進來的時候就數過了,這裏總共十二張桌子,用餐位從兩個人到六個人不等,人均2998一位,再加上賣酒,一晚上也就是……”
話到此處,他索性拿出手機,打開計算器點點戳戳。
“……二十五到三十萬的流水,一個月900萬,一年一個多億。”
奚溪聽見數字,心态更崩了:“都說廚師開店十開八倒,還有兩個年入千萬,這裏的chef就是那種年入千萬的吧?”
羅耀江卻提醒:“要是真能天天客滿,當然是賺錢的,但現在到處都在關店,什麽家庭條件啊,三千一位吃這樣的飯?”
兩人正盤毛利和成本盤得起勁,忽然想到時為。這麽當面說他十多年的好友,而且還剛剛吃完一頓人家請客、總價兩萬多的飯,似乎有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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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時為卻也跟着道:“今晚我們這桌說是另外加的,羅廚剛數了是十二桌,那平常,是十一桌嗎?”
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個有點蹊跷的數字。
叢欣補充:“Chef Hong有網店,還開直播的,門店賺不賺錢他應該也沒太所謂吧。”
奚溪當即劃開手機,各平臺看了看。
果然,Chef Hong的店裏食材、餐具、廚具都賣,和牛,龍蝦,雪蟹,钛鋼刀具,低溫慢煮分子料理鍋……也有便宜些的東西,比如一袋荞麥面打個0脂0糖的标簽賣98,辣椒油加點黑松露賣288一瓶,筷子說是雞翅木手工打造108一雙。
衆人忽然會意,到底是門店生意好,帶動了網店,還是門店只做個名氣,網店才是主營,似乎也未可知。
奚溪扶額,笑問:“我們今天這市場調研是不是徹底失敗了?”
時為卻道:“那就說說不喜歡的部分吧。”
奚溪說:“配色不能太标新立異,很容易搞得像實驗室培養皿裏的菌群。”
羅耀江補充:“不能吃的東西少放,尤其搶味的那種,再好看、再能上價值也不要。”
奚溪又說:“菜品介紹正常說話吧,廚師不需要靠寫小作文表達思鄉之情。”
叢欣正要開口,卻被時為打斷,說:“就不用問叢總了,amazing,creative and chic,她剛才已經說了。”
幾個人都笑起來。
等笑完了,叢欣言歸正傳:“雖然現在都在說餐飲關店潮,但市場還是在的。每到這種時候,很多競對都死了,剩下的消費需求就會向頭部收縮,真正的好餐廳反而有機會獲得更大的份額。”
奚溪說:“但什麽是真正的好餐廳呢?”
這一問在這裏問出來,顯得尤其難答,叢欣只道:“江亞西餐廳L’ile的人均消費在一千到兩千多這個範圍裏,我設想中全日制餐廳的半自助定價比這要低一點,所以你們要做的不是幾千塊錢的漂亮飯,而是讓人覺得好吃、值得。”
奚溪和羅耀江聽着,沒說話。其實心思大家都明白,OMNI這種時髦風格不容易學,真要讓人覺得好吃、值得可能是更高的要求。
時為也沒多的話,拿出手機發了個PDF文件給其餘三人。
他們打開,見是掃描的筆記,總共有一百多頁。
時為說:“這是我過去幾年做的一些東西,這次開發新菜單可能用得上。但光是這些肯定是不夠的,要挑選,要調整,要試菜,還要增加中餐的部分。我一個人肯定不行,要是你們願意加入,我們一起把新菜單做出來。”
奚溪和羅耀江互相看看,都笑了。其實他根本不用這樣問,上令下達,說要做也就做了,但今天這一場的意思也很明白,他要他們真正加入進來。
羅耀江低頭翻着那份筆記,所有的細節,最後成品的照片,一看便知經過反複試驗。
奚溪已經開口道:“I’m in.”
羅耀江擡眼看她,她解釋:“我工作也有四年多了,現在想湊個portfolio還費勁。新菜單只是一方面,有人能一邊在廚房上班一邊做這麽多,我一定得跟着學學。”
“還有,”她看向時為,“你剛來那天在廚房立的那兩條規矩,尤其第二條,雖然我覺得不大可行,但你能有這想法,respect。”
語氣分辨不出是嘲諷還是真心,不過時為當然記得,那第二條是不在廚房說髒話。
羅耀江仍舊看着手機屏幕,放大畫面。
時為跟随他的目光,說:“有一部分法語寫的,識圖應該就能翻譯過來。”
羅耀江卻又不看了,放下手機,點點頭,也說:“I’m in.”
是學奚溪的說法,再加上億點他的本地口音,聽起來卻十分鄭重。
*
那頓晚餐結束,已經是深夜了。
他們離開時,錢宏毅過來送客,又一次與時為右手相握,左手拍他肩膀,笑問:“感覺怎麽樣?”
時為說:“挺好。”
錢宏毅看看另外幾位,大約記得是同事,有些話不合适講,只道:“具體的我明天再找你聊。”
時為點點頭,抽手要走,卻又被錢宏毅拉住,湊近了問:“女朋友?”
時為知道這說的是叢欣,她正站着他身邊,今天出來吃飯,自然沒穿酒店的制服,她身上是一件黑色無袖連衣裙,很簡單的款式,卻顯得年輕明豔,總之肯定想不到是他的領導。
“不是。”他搖頭否認。
錢宏毅笑笑,像是不信,卻也沒再多話,與他道別,轉頭又去送別的客人。
時為只覺諷刺,這人總看H圈發布的款待業新聞,卻沒看見叢欣到任江亞飯店的消息,又或者是看見過,但認不出本人。叢欣這個人确實就是這樣的,你看見的,和真正了解的,也許完全是兩個人。
走出OMNI,一行四人又上了來時那輛商務車,車子離開農場,往市區駛去。羅耀江和奚溪都住在浦東,先送了他們兩個,再往浦西去。
車上只剩下時為和叢欣,窗外已是夜色沉沉,路燈和周圍建築發出各色的光,不時把車裏照亮,繼而又陷入黑暗。
叢欣原本坐在第二排,這時候松了安全帶,弓身走到後面時為坐的那一排。
車子颠簸,他伸手扶住她,一瞬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絲清冷的香水的尾調,混雜着一點雷亞斯白的葡萄香。
她在他身邊坐下,靠過來一點問:“這就是你說給你offer的那家嗎?”
确實什麽都瞞不住她,時為無聲笑了,點點頭,望向車窗外。
叢欣說:“當着我面就這麽不安于室真的好嗎?”
時為反問:“不安于室這個詞是這麽用的嗎?”
叢欣說:“嗯,在法國這麽些年,語文還挺好。”
時為說:“謝謝你當初幫助我學習。”
叢欣也笑起來,只是輕輕的一聲,兩人便又陷入沉默,直到她又開口道:“我五月份去巴黎那次,還到藍帶學院外面轉了轉。”
時為聽見了,但似乎隔了很久才問:“看到什麽了?”
叢欣說:“有穿制服的學生課間出來抽煙,一群人站在一起,一副累得要死不活、眼神飄渺的樣子。”
時為笑起來。
彼此都知道是對他方才在餐桌上那番話的回應,關于他學廚、打工的那段時間,當時他還在等她,但她始終沒有來,直到十年之後,他已經不在那裏,她倒是去了,恍若時空錯亂。
車子經過一處幽暗,他轉頭看她,忽然問:“是你要我回來嗎?”
聲音很輕,但她其實聽到了,卻還是反問:“什麽?”
他說:“除了那些我很适合、确實是個好機會之類的理由,是你要我回來嗎?”
她卻沒給他一個答案,只是問:“那你呢?你回來是因為工作,外公外婆,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也許是酒精遲來的作用,他完全可以學她回避,但他沒有。
“你要我回來我就會回來的。”他說,畢竟當時就是她叫他走的,是她要他證明給她看。
“所以現在是你要我回來嗎?”他又問了一遍。
她沒說話,轉頭看他。他在黑暗中看到她的眼睛,伸手進她耳側的頭發裏。香水和雷亞斯白的氣味忽然隐去了,換之以一種記憶裏的味道。又或者氣味是先來的,像是索引,調出久遠歸檔的記憶。
直到車又被下一個路燈照亮,司機在前面報出她家小區名字,問要送到哪條路上。
她回答,重新坐到前面去,像是徹底換了一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