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叢欣把那段視頻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面色越來越凝重,最後索性直接打電話過去問谷烨:“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她突然這樣嚴肅,谷烨倒有些意外,怔了怔才答:“好像有一年多了吧。”

又到手機相冊裏看了一眼視頻錄制的日期,确認說:“去年十月份。”

“當時具體什麽情況?”叢欣追問。

谷烨回憶了一下,說:“就是有人拍下來匿名發到網上的,一下子熱度還挺高,有熱心網友說視頻裏這幾個人身上穿的像是PV旗下酒店的廚師制服,我們內部的人一看也知道确實是,而且就是江亞飯店西餐廚房的。”

廚師制服是全集團統一的,之所以能鎖定江亞飯店,是因為視頻裏廚餘暫存區的環境。而且此地三個廚房的圍裙顏色不同,中餐黑色,全日制深藍,西餐白色,一目了然。

“那後來呢?”叢欣有些奇怪自己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雖然當時她還在長白山瀚森,根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回到江亞飯店做副總經理,但同行業的熱搜事件總還是應該有點印象的。

谷烨那邊卻呵了一聲,聽起來像是笑,又像嘆氣,說:“後來,PV中國區Ma發了個聲明,明确否認這件事跟PV旗下酒店有關,熱搜撤了,視頻也都删了,網上一點痕跡都沒有。”

叢欣說:“認得出視頻裏是誰嗎?”

谷烨說:“就那光線,那畫質?”

“那這件事之後西餐廚房有人離開嗎?”叢欣想到另一個角度。

谷烨卻說:“這種肯定是初級員工,或者幹脆就是實習生,這些人一直來來去去的,也确定不了是哪一個。而且既然發了聲明,事情肯定已經平了,凡是涉事的人都簽了保密協議,就算再去問也沒用了。”

叢欣沉默,她想起彭聰倩說過,現在的Ma大概就只有壓網絡輿情的時候存在感最強了。

既然事情是Ma平的,有彭聰倩這條路子,她未必沒辦法打聽到當事人。但打聽到了又如何呢?去年十月的霸淩事件,加上今年四月前任CDC騷擾客人那件事,存在于西餐廚房的顯然已經不是個別人品的問題,而是整個部門的管理問題。

雖然在她看來,先後發生的兩件事都性質惡劣,但PV方面的态度也已經很明确,就是要捂住,要保自己人。哪怕借力瀚雅,她現在也很難伸手進莫亞雷的地盤裏去管這件事,倒不是動不了他,而是沒到能動他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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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廚房是一天都不能停止運轉的,所以行政總廚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換人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一個人的變動可能一下子影響全部關鍵崗位,導致運營癱瘓,所謂裁員裁到大動脈就是這樣。

一切都要看時為是否能把全日制廚房做好,甚至有一天有能力把西餐廚房也接下來。

她自問對時為是有信心的,只是這種信心,更多地是在技術上。至于其他,她不确定。

恰如五月份兩人在巴黎見面,她不确定他會不會連獵頭的電話都不接,甚至根本不給她一個解釋。以及六月他回來之後,剛剛得知莫亞雷把他調去全日制廚房,她也有過一瞬的懷疑,他會不會幹脆一走了之。

也許,只是也許,她在另一方面的退縮也是出于同樣的理由。但她又比他好多少呢?所謂沒信心,既是對他,也是對自己的。

正想着,谷烨把話題拉回來,說:“我們還是講點實際的,現在的員工滿意度吧。”

“怎麽了?”

“你說要提高員工滿意度就只是提房務部的滿意度嗎?”

叢欣其實有點猜到他的意思,說:”你是又有什麽群消息要分享嗎?”

谷烨笑了,果然給她發了群聊記錄過來。

先是房務部清掃員的群——

有人打聽:那個新來的私人管家,叫邱嶺的,本來真的是清掃員啊?】

有人回答:對啊,她自己說的,旅游學校畢業出來之後就去靜安瀚岳客房中心做了,後來自考的本科文憑,升了主管,又升副經理,現在做私人管家,就是經理級別的了。】

也有人難以置信:怎麽做到的?在房務部幹一天,人都累得半死了,回宿舍還要讀書啊?】

有人玩笑:私人管家直接面對VIP客人的,聽說一天小費就一兩千,你有點動力沒有?】

又有人補充:還有給老板看中,高薪招去當私人助理的呢。】

叢欣看笑了。邱嶺來江亞飯店工作之後,葛惠已經過來捧過場了,訂了個江景套房連住了幾晚,還在錦繡廳請了兩桌朋友吃飯,她還上去打過招呼。現在看來,清掃員當中大概也有人已經見識過那位女老板,聽見過葛總孜孜不倦地想要高薪聘請邱嶺去給自己做助理。

與她最初招邱嶺進來的設想一致,房務部清掃員的群幾乎都是正面反饋。但谷烨問她做好心理準備沒有,然後才又發了前廳部接待員群裏的聊天記錄——

有人說:你們知道嗎?今天客房中心挑了幾個號稱英語水平相對較好的清掃員來前廳做cross-training[挖鼻孔]】

有人問:咋啦?】

第一個回答:下回你碰上就知道了,教客房大姐用全英語系統,真的太讓人崩潰了[流汗][流汗][流汗]】

又有親歷者附和:就是,她們自己也說這個系統太難學了,只有一個叫Apple的還湊合,其他人真不知道是來幹嘛的。尤其是notes裏那些英文縮寫,看見一個問一個,跟她們說一遍一會兒又都忘了,純屬浪費時間。我們旺季已經很忙了,真不知道幹嘛非得搞這些[嘆氣][嘆氣][嘆氣]】

最後有人給出答案:DGM就是房務部出身,果然還是對房務部最好,說是給基層員工更多機會,笑死,我們才是真基層好嗎,路過的狗都能汪汪幾聲[大哭] [大哭][大哭]】

兩個群一因一果,好似連續劇。

不管是瀚雅還是PV,跨部門交叉培訓的制度一直都有,但在客房清掃員當中一向沒什麽人願意參加,除了大型宴會忙不過來的時候會從客房部抽人去餐飲部端盤子,她們幾乎沒有其他換崗位的機會,而端盤子跟做房比起來是腳碰腳的苦差事。所以雖然她們內部晉升機會極其有限,還是把交叉培訓當成是多出來的事情,有些人或許還想着可以摸半天魚,但要是要求太高太麻煩,那就幹脆不想去了。

直到邱嶺出現,同樣小地方來的人,同樣技校畢業就開始工作,如今卻是經理職級,穿上私人管家的制服,全程服務VIP客人。她們中的一些人或許真的從她身上看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機會,開始主動申請參加交叉培訓,尤其是去邱嶺說的那種“更能直接面對客人的崗位”,哪怕時間其實不長,只三個半天而已。

但與此同時,前廳部負責教她們的接待員們并不滿意,仍舊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做無用功,雖然也就三個半天而已。

叢欣明白這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上,錢,還有機會。但她眼下需要解決的問題太多,要看時為是否能把這次的新菜單做好,能否真的把前廳的upselling做上去,也要看她自己能否借此機會更進一步,提升整個酒店的業績。

抛開那些多餘的念頭,她笑對谷烨說:“給我點時間,我這人什麽時候說話不算過?”

谷烨也笑道:“行吧,我看好你喲。”

電話就此挂斷,兩人卻是各懷心思。

叢欣看了看之後幾天的日程安排,直接給沈寶雲發了條消息,說好周六過去吃飯。

再翻了下和小灰人的聊天記錄,到底還是作罷了。她必須處理好和他之間的關系,正常即可。

谷烨卻鼻子出氣笑了聲,像是嘆氣,又像自嘲,把手機揣回西裝內袋,對着旁邊牆上的鏡子整整領帶,振作精神,走到大堂裏去。

雖然總是假以小朋友之口,他自己其實也不滿意。叢欣上任之後做的那些事,确實讓他作為GSM的日子好過了一點,但他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而且,跟別人比起來,更讓他覺得不舒服。

首先,便是邱嶺。

一樣是同期的管培生,號稱同窗,他與邱嶺的關系其實是有些尴尬的。

說起來也怨不得他,是邱嶺先冒犯了。

培訓第一天,一桌人互相介紹,哪個學校畢業的,讀的什麽專業。

輪到谷烨,說出大學名字。那只是一所在上海人看來很一般的一本院校,邱嶺卻哇了聲。谷烨說你哇什麽?邱嶺看着他問,這學校很好吧?旁邊人都笑,谷烨當時就尬住了。邱嶺過後找他解釋,态度很誠懇,說我真的覺得這個學校很好,那時候想考它家的專升本,但是說211院校已經不招專升本學生了。

谷烨這才知道邱嶺不是故意拿他開玩笑,她的确是那批管培生中的異類。不像其他人都是校招進來的應屆大學畢業生,她江蘇農村來的,在當地旅游學校念完技校就上班了,已經有五年多的工作經驗,先是在一家名字都沒聽過的單體小酒店實習,後來跳槽到靜鉑房務部,從清掃員做起,先升到組長,與此同時還讀完了成人自考的大專和專升本。

這艱苦奮鬥的故事聽來足夠勵志,卻讓谷烨更加不爽,只覺邱嶺調侃了他還兼道德綁架,搞得他連不高興都沒法明着來。

後來一起上了個把月的課,更讓他看她不慣。

那時候的邱嶺總是穿着酒店發的衣服,白襯衣,灰西褲,黑色中跟女鞋,背一個印靜鉑LOGO的帆布袋進進出出,每天最早到,上課總是坐第一排的位子,無論講課的是誰,她都一臉仰慕加求知若渴地看着,不時點頭,發出“嗯”、“哦”、“啊” 這樣的聲音,每個笑話都笑,從來不會讓講課人的任何一句話掉到地上,不管人家問什麽問題,哪怕說得再磕巴,她也一定舉手回答。可英文也是真的差,有時候是外籍經理授課,她明明連問題都理解錯了,驢唇不對馬嘴地也非要講上幾句。

谷烨當時腹诽,這人學捧哏的吧?等培訓班結業,給她發個捧哏證書。

偏偏她還特別喜歡問問題,有時候找上他,他不好意思不答,卻也難免不耐煩,就一個double upancy、double bed room和twin bed room,費了老大功夫才給她解釋清楚區別,差點把自己也給繞暈了。

邱嶺:“Double upancy就是雙床房?”

谷烨:“Double upancy是兩個人入住。”

邱嶺:“哦,Double upancy是兩個人入住(邊說邊記),那double bed room是雙床房?”

谷烨:“Double bed room是大床房。”

邱嶺:“啊?”

谷烨:“Twin bed room才是雙床房。”

邱嶺:“……”

谷烨嘆氣。

邱嶺大概也察覺到他的态度,隔三差五地跟他套近乎,有事沒事搭個話,順道帶個早飯什麽的,除了員工食堂的包子和三明治,還有附近路邊攤賣的“包腳布”,趁他值大夜班,熱乎乎捧着來前廳,興沖沖塞給他。

邱嶺說你嘗嘗,這家好多人排隊,特別好吃。谷烨說我謝謝你啊。邱嶺說沒事沒事,你要是喜歡,明天我再給你帶。谷烨扯嘴角做出個标準的迎賓笑,等她走了,反手扔進櫃臺後面的垃圾桶,按一泵免洗洗手液洗了手,再撣撣西裝,生怕沾上煎餅渣。

這情況一度愈演愈烈。有人在傳,說邱嶺是不是暗戀谷烨啊?谷烨更崩潰了。他自小桃花旺,校內外追求者兩只手都數不過來,但邱嶺這樣的,拉低他整個桃花盤的檔次,只能讓他徒生尴尬。所幸後來他走內部招聘來了江亞飯店,總算把這段黑歷史甩掉了。

就這樣直到現在,邱嶺又跟他成了同事。

多年未見,邱嶺上班的時候換上了私人管家的制服,看起來更加挺刮光鮮,但下班還是老樣子,穿一身不知道哪一年哪家酒店發的衣服,只是背的包換成了印江亞飯店LOGO的帆布袋。

說話做事更得體老練了些,但性格一點都沒變,不管在哪兒都會替陌生人開門、按電梯,見人永遠春風拂面,也不知道有什麽好開心的,妥妥的服務型人格,宛若一只家養小精靈。

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曾在艱苦奮鬥多年之後,與他站在同一起跑線,然後繼續艱苦奮鬥多年,升職,買房,換工作,全世界的人都在說躺平躺平躺平,她興興頭頭,毫無怨言,沒有哪怕一丁點覺得累的跡象。

每每看到她,谷烨便有些傷春悲秋,更有些懷才不遇之感,心想這都哪裏來的勁頭,自己又為什麽沒能遇上個伯樂看中呢?

而且,還不光是邱嶺。禮賓部這個月也進了新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小朋友,同樣是走內部招聘,從東北一家瀚雅旗下的度假村過來的,名叫胡凱倫。

這人上班第一天,谷烨就在員工更衣室裏看見他,正對着自己儲物櫃上的名牌拍照,說要發條朋友圈,配文:終于在大上海擁有了一小塊寫着自己名字的地方。

活脫脫一個小地方來的青年,那種自稱要去哪裏哪裏“發展”的類型。谷烨每次聽到這“發展”二字便覺得好笑,只覺聽起來像是要建功立業封狼居胥,其實要麽工地搬磚,要麽電子廠擰螺絲。這個胡凱倫就給他這種感覺,令他不屑一笑。

但反轉打臉來得也挺快的。

江亞飯店這樣的老建築,好出片的地方不少,常有過來拍照的網紅,消費一杯咖啡,耗上大半天。

早在谷烨還是大堂經理的時候就立過規矩,只要他們穿着、行為不過分,客人也不多的情況下,前廳人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必幹涉。畢竟這些人在網上多少有些聲量,搞不好就是一場負面輿情,搞得好了還對酒店有宣傳作用。

自胡凱倫到來,江亞飯店的大堂便又多了一個拍照打卡的景點,每天見他穿着嶄新的金鑰匙制服,邁開長腿在大堂走來走去,笑起來又有些腼腆,眉眼彎彎,露一排白牙,标準陽光快樂小狗,情緒價值拉滿。

有人找他合影,有人贊嘆:“哇!好帥啊!”

旁邊還有老阿姨問:“小夥子你多高啊?”

胡凱倫爽朗笑着回答:“我一八八,女士。”

又有人議論:“這就是那個外灘頭牌吧?”

“不是,這個明顯是新的,外灘頭牌都多少年了。”

“也對,85後帥哥早不行了,現在是00後的天下。”

谷烨聽見,愈加感到疲憊,只在心裏吶喊:我是90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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