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當天夜裏,仍有任務。
夜班前臺補做房卡,連同一份致歉禮物,預備次日早晨送到相關客人手中。
IT加班恢複系統,等到全部測試完畢,已是後半夜了。
叢欣确認一切正常,才離開酒店,打車回去,到家沖了個澡躺到床上,很快便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她是休息的,而且已經跟沈寶雲說好晚上才過去,于是連手機上的鬧鈴也關了,一覺睡到自然醒來,已經過了中午。
她起床随便吃了點東西,把家裏上下收拾一遍,快到傍晚才換了身T恤短褲,出門去吃她的生日飯。
說是生日飯,其實這一天是她生日的前一天。工作性質所限,每年過年都不是過的正日子,生日就更不講究了。
兩個小區離得不遠,走路過去不過十來分鐘。她到的時候是沈寶雲給她開的門,家裏兩個男的正在廚房裏忙。
她過去推開移門,探頭進去,自帶BGM配上朗誦:“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一天的朱師傅,正用食物凝聚家庭,慰藉家人……”
朱明常聽得笑起來,卻沒回頭,只說:“你好好在外邊呆着,吃飯了叫你。”
時為過來,把門又拉上了。
已經到了仲夏,這回餐桌上的菜比六月份那頓飯更清爽了些,莴苣、筍幹做的拌雙翠,薄荷、芝麻菜配櫻桃小蘿蔔做的沙拉,蓮藕百合蒸火腿,雞湯繡球菌,絲瓜蟹柳,梨撞蝦。
還有當年在職工樓406就有的老習慣,夏天必得多吃鴨肉。只是這回換了做法,配上時令的紫蘇和西梅,外面裹一層略微煎過的面皮,做成鴨肉卷。
吃起來是叢欣喜歡的酸甜口,她知道是時為做的,因為裏面的鴨肉明顯就是法餐裏油封鴨的做法。她吃了一個,又夾一個。
朱明常看見,說:“你別看中餐盤子底下一層油,西餐好像沒那麽油膩,其實都在菜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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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欣不好厚此薄彼,趕緊也多吃別的菜,盛贊外公做的火腿和蝦。
既然是生日宴,總要提到她的年紀,叢欣自己聽見也覺得荒誕,三十二歲了。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快了起來,每到新年、生日這樣的節點,便會有一種白駒過隙般的感覺。
要是在別人家,這年紀總不免被問幾句婚戀問題。但朱師傅是一向沒廢話的人,沈寶雲倒是話多,卻也從來不催她談戀愛結婚,只會跟她說千萬別找哪種人。
今天也是一樣,沈寶雲第一千零一遍地想當年,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因為看了家裏姆媽、阿姐、大媽媽、大大媽、大舅媽二舅媽三舅媽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很早便下了決心,絕對不能找個悶罐子男人。
“那種跟老婆沒話講的男人自己一個人過去好了,到底為什麽要結婚?”她至今納悶,“就總是悶聲不響,你跟他說十句,他回你一句的那種,千萬別找。談朋友的時候都沒話,以後更沒有了,日子過不下去的。”
時為聽着,覺得是在說他。
叢欣卻是樂呵呵等着看戲,知道這其實是在說朱明常。
沈寶雲果然繼續想當年,說起那時候飯店領導介紹他們兩個談戀愛,頭回出去約會,她走在前面,朱明常跟在後面。她以為是自己走得太快了,就慢下腳步等他。結果他也慢下來,還是跟在她身後。如此反複幾次,沈寶雲生氣了,幹脆不理他,自顧自地走,越走越快。朱明常這才追上去,說你幹嘛呀?沈寶雲直接回,以後這種排隊出來蕩馬路的事情就不要叫她了。
叢欣哈哈笑起來。
朱明常為自己辯護:“你說出門要手牽手并排走,我做到了。你說你講一句,我就要答一句,我也做到了。”
沈寶雲說:“你以為自己改得很好嗎?我是要你跟我聊天,結果你總嗆我。”
朱明常這回不解釋了,只是笑。
沈寶雲繼續講故事:“後來要結婚了,我跟他說你做飯好吃,以後你做飯。他說他在飯店都做一天飯了,廚師在家哪有做飯的?我說我在飯店打掃一天房間了,我回家能不能也不幹?那幹脆別在一起過了,就吃食堂住宿舍多好啊。”
朱明常說:“後來做了,你又嫌不好。”
叢欣在旁接話:“外公做的還不好啊?”
沈寶雲說:“飯店做菜都有規矩的,他回到家裏,就光做自己愛吃的。”
朱明常不平,說:“我哪有光做自己愛吃的?你又冤枉我。”
沈寶雲回:“你那時候每個菜都放好多蒜,也就只有你愛吃。”
接着又跟叢欣控訴:“蒜這東西你知道的,剛吃下去還行,但那味道會慢慢滲出來,一覺睡醒滿屋子都是。我說你臭死了,他說哦你上海人不吃蒜,你高級死了。”
朱師傅又要開口,時為趕緊打岔勸架,拿起酒瓶給外公斟酒,倒完一小杯,又問叢欣:“你要不要?”
或許只是随口一問,酒也是低度的幹白,叢欣卻覺得是在點她,搖頭拒了。
其實這勸架勸的也多餘,那邊兩人又已經好了,每天碎碎地鬥嘴,早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自得其樂。
桌上菜吃得差不多,又上壽面,每人一小碗。
面吃完了還有甜品,卻不是蛋糕,是時為做的桃子撻。
整顆當季的水蜜桃,去了桃核,裏頭填上白芝士奶油,底下是杏仁餡兒酥皮布麗澤,脆的軟的酥的口感都有了。雖是傳統法餐裏的甜品,頂上放一片薄荷葉,倒還真有幾分壽桃的樣子。
叢欣的那份上面還插了一支蠟燭,時為替她點燃,沈寶雲拿手機出來放生日歌,和朱明常一起看着她兩手交握,閉眼許願,然後一口氣吹滅那朵小小的火焰。
就這麽一頓飯吃下來,叢欣撐得不行,卻也大大滿足。
飯後,還是她和時為一起收拾,把杯盤碗盞拿進廚房,放進洗碗機。
沈寶雲在外面給朱明常貼膏藥,叢欣看見,探頭出去問:“外公怎麽了?”
沈寶雲說:“肩周炎又犯了。”
叢欣問:“去醫院看過嗎?”
朱明常還是老脾氣,說:“不用看,都多少年了,做廚師的誰還沒有點職業病。我算好的了,只是右邊肩膀不行。有些人胳膊力氣小,總靠腰借力,常年這麽下來也得做下毛病。”
順嘴關心了一下廚房裏的時為,說:“你腰還好吧?”
時為正擦竈臺,回:“我沒事。”
朱明常說:“別仗着年輕,自己平常當心着點。”
時為說:“好的我知道了。”
沈寶雲又說:“這個膏藥挺好的,貼上發熱就舒服了,你拿點去。”
時為說:“不用了。”
反正都是家裏人,一點面子不給他留。
他原也不覺得什麽,只是叢欣在旁邊低頭對着水槽笑。
時為看看她,意思:你差不多得了吧。
把膏藥貼好,沈寶雲和朱明常照例是要出去飯後散步的,帶上扇子,噴了驅蚊水,打了聲招呼就出門了,留下兩個小的自便。
時間不過八點,不早不晚,外面天已經黑了,隔窗傳來小區綠地裏孩子們的嬉鬧聲,反顯得房子裏很靜。
叢欣洗了手,說:“我回去了。”
時為說:“我送你吧。”
叢欣倒也沒拒絕,兩人一起開門出去。
那是個三十八度多的高溫天,入夜之後氣溫降下來,卻還是有着江南仲夏特有的潮濕和滞重。樹影婆娑,路燈幽暗,行人三三兩兩。
他們沿步道往小區外面走,忽然感覺好像回到從前,一起讀高中的那兩年,她放學之後去職工樓跟他一起寫作業,等到吃完晚飯,他再送她回家。
但叢欣開口,說的卻是現在的事情。
“你又有新綽號了,你知道嗎?”她一邊走,一邊笑着道。
“是什麽?”時為明知故問。他其實已有耳聞,全日制廚房那些小朋友起的,奚溪告訴過他。
叢欣公布答案:“漢尼拔。”
時為笑起來。
過去的一周,除了新菜單的研發,培訓也已經開始。
他先是在粗加工間教實習生備餐,羅耀江也加入進來,兩人分別教中西廚不同的刀工。
不知是捧哏,還是故意考他,羅耀江對下面的初級廚師和實習生說,大師傅切肉都是有功夫的,只要确定好每一份的重量,一刀下去一準剛好。而後便提出跟時為一人一刀地比賽,切完十份過秤,看誰的誤差小。
時為贏了,也因此得了這麽個綽號。
其中或許還有些別的意思,因為他們也都覺得他在衛生方面的要求嚴到變态,每一個平面,立面,接縫,角落,不能讓他看到任何鏽點或者油垢,就連什麽地方用什麽清潔劑都有規定。
但他不管,他只想着好的一面。
雖然不知道叢欣是從哪裏打聽來的,但她既然打聽了,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麽不聞不問。
他接着她的話玩笑,說:“我職業病只有這麽一個,聽到人家說體重,最先想到的是能分幾份。”
叢欣也真笑起來,卻道:“你還記着職業病那回事呢。”
時為尴尬,又不說話了。
她這才彌補,說:“你做得真的很好。”
當時已經出了小區大門,他們路過一塊空地,幾個十多歲的孩子在玩單車特技,自行車跳下臺階,往他們這邊沖過來。他攬過她,避開那輛車,兩人換了個位置走路。只是短暫接觸的一瞬,一樣的體溫,皮膚微汗。
時為忽然想問,那我做到了嗎?但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哪怕有夜色掩藏,他也覺得這一問過于突兀了,因為那是對很久以前一句話的回應。她當時對他說,你證明給我看啊。他不确定,她是否還記得。
又往前走了一段,就是她家住的小區了,他陪她進去,一直送到樓下,再沒說什麽話。
他當然還記着沈寶雲的提醒,但真要他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過去的一周,他已經意識到一個事實,哪怕他們曾經一起長大,現在的他對她的了解實在有限。她為什麽靠近,又為什麽回避,或許只是因為過去的事,但也可能有現在的原因。除去工作上的關系,他甚至不清楚她的感情狀況。
你在這裏有女朋友嗎?巴黎那一夜,叢欣可以把這樣一句話坦率地問出來。他卻發現自己沒辦法簡簡單單地反過來問她,你現在有男朋友嗎?僅僅是這一處不同,或許已經明示了答案,誰無所謂,誰又更在乎一些。
也是正好,叢欣遇到散步回來的鄰居,省去了他再想道別之前的轉折和收尾。
那是一個年紀很大的阿婆,笑咪咪地跟她打招呼,說:“哎呀,妹妹你回來啦?好久沒看見你了。”
叢欣也笑說:“是啊,阿婆。”
阿婆說:“也好久沒看見你媽媽了。”
叢欣又說:“她蠻好的,阿婆。”
一邊說一邊刷開樓棟底下的門禁,扶着玻璃門,讓阿婆先走,她自己跟着進去,而後朝他揮手道別。時為也舉起手,朝她揮了揮。
忽然間,兩人都想到小時候的十八相送,叢欣笑起來,時為也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
她記得嗎?她不記得嗎?
那天夜裏,叢欣仍舊睡得很早,做了一個荒誕卻又格外清晰的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高中時代,去要好的女同學家裏看影碟,那是05年版的《傲慢與偏見》,裏面的達西先生是個無可救藥的接吻愛好者,哪怕吵着架呢,也會忽然垂目,鬼迷日眼地看向伊麗莎白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會吻上去。這有些神奇的情節對十七歲的女生來說有種致命的殺傷力,她們當時都在好奇接吻究竟是什麽感覺,甚至含着玻璃汽水瓶的瓶口想象、模拟。
而她或許更過分一些,在某個稍縱即逝的時刻,她曾經動過親他的念頭。現實裏當然沒親,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不可能幹出那樣的事。但在夢裏就完全不一樣了,她似乎以一種看電影一般第三人的視角,看到自己到處找他,去了幼兒班,去了學校,也去了職工樓。所有地方都還是老樣子,籠罩在青春片裏那種檸檬色的光線下,而她自己有時候變得很小很小,有時候是個高中女生,有時又是現在的樣子。一切寧靜,美好,卻又空無一人。她找了一整夜,哪裏都沒有找到他。
次日早晨,她被鬧鐘吵醒,如以往一般摸過手機來看。
屏幕上已有一條新消息提醒,是張茂燕對她說:欣欣,今天是你的生日喲,生日快樂[蛋糕]】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是湊着零點那個時間發的,是她在真正生日的這一天,收到的第一個祝福。
她編輯回複:謝謝媽媽,是你辛苦了,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
然後把昨天吹蠟燭的時候時為給她拍的照片也發過去,添上一句:外公外婆給我過生日了。】
幾個字打着打着,倒把自己感動哭了。
也是在這時,手機又震動。
她收到第二條生日祝福,來自叢甘霖:寶貝,32年前的今天,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的你小小的,只有一個熱水瓶那麽大,但已經長得又白又好看,連童花頭都剪好了。之後不管哪一年,你幾歲大,你在爸爸心中永遠是當初那個小寶貝的樣子,生日快樂,我的寶貝。】
叢欣看着,又一次落淚,心裏卻在想,她這種f人的眼淚就是這樣不值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