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叢欣第一次見到韓致一還是在銀川的時候。

那時,她剛去那裏工作,酒店也還在籌備開業的階段。而他也才剛從分析師升上經理,負責這個項目。

WS基金管理公司的辦公室設在香港,但他因為專門看中國區的重資産投資,又正趕上大陸房地産和酒店行業大發展的那幾年,經常在各地飛來飛去。

銀川初識之後,他們又在喀什遇到了。當時她攢了一個月總共八天的休假,說要在南疆自駕游。他提出一起去,可以租一輛車,路上輪換着開。

她起初只覺不可思議,因為那時的他已經從項目經理升上副總裁,是個忙得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幾乎全年無休的人。她問,你認真的嗎?他點頭說,是的。

兩人于是從喀什出發,一路從喀什古城到盤龍古道、班迪爾藍湖、慕士塔格冰川公園、塔村草原、再到約特幹故城、溫宿大峽谷、輪臺胡楊林,終點烏魯木齊。

叢欣是窮游,路上住民宿,有時候也跟背包游的大學生一起住幾人一間的青旅,韓致一倒也不介意,跟着她的計劃走。這種慢悠悠的旅行是很适合聊天的,他在途中認真地跟她交代了自己的家庭和經歷,哪裏人,在哪裏上的大學,後來出國留學,又在國外的投行工作了一段時間,再跳槽去了香港的基金管理公司。

叢欣沒怎麽談起自己,但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圖,只是玩笑說,你這工作節奏不适合談戀愛吧?韓致一也笑了,反過來問她,那你呢?

當時是覺得彼此很合适的,兩個總是不回家的人,以酒店為家,平常也不求總在一起,休假的時候反正哪裏都可以見面。

回想起來,他們交往的那幾年似乎就是被一個個項目、一家家酒店串聯在一起的時光。

直到韓致一升上董事總經理,自覺人生應該進入下一個階段。他開始計劃結婚的事,也覺得她是一個很好的對象,年輕,美麗,聰明,每天的工作就是為不同的人解決不同的問題,哪怕對方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她已經早一步做好最妥帖的安排。這樣一個人一定會是最好的妻子和母親。

但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她拒絕了他的求婚。

他問她原因,她只是說她不想結婚,工作、感情,各方面時機都不合适。他難以接受這樣的解釋,甚至因此懷疑過她跟鄭徽的關系。

那之後,兩人又不清不楚地拖了一段時間。直到一次他去北京出差,她剛接了長白山的新項目,赴任之前主動找他見了一面,就是在北京瀚岳酒店的房間裏提出的分手。

他當時口不擇言,問她結婚不可以,是不是一晚房費就可以,旺季兩千,淡季六百?這話其實挺過分的,但她只是笑了,反問他,我的工作在你眼裏是不是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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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一直不怎麽看得上她的職業。酒店、餐廳、空姐,反正就是那種服務行業,放眼望去都是年輕的面孔,哪怕像她這樣幹了許多年,升上了副總,也談不上什麽事業。他甚至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兩人就這樣分了手,幾個月之後,他又去長白山找過她。她接受了他的道歉,但拒絕了複合的提議。就是那一次,他對她說,叢欣,你這個人其實跟表面看起來完全不一樣,挺冷漠的,特別自我,你是不是經歷過什麽,你告訴我。但她只告訴他,他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跟之前的那場争吵相比,反倒是他最後對她的評價讓她有些難過,至今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問題。

就像她竟然還記得他留在北京瀚岳的顯示器和辦公椅,哪怕那是他們分手現場的紀念。此舉或許會被別人誤會舊情難忘,但在她看來,真的只是職業習慣而已。

兩人出了電梯,韓致一沒有走的意思,看着她說:“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

大堂層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已經有目光似乎不經意地看過來,準備為這幾天的傳聞增添新內容。

“韓先生,我是Daniel,這裏的GSM。”是谷烨走過來,熱情笑着與韓致一握手。

而後對叢欣說:“Ma的彭總已經到了,在樓上宴會廳裏等您一起看今晚的流程。”

叢欣說:“好,我現在上去。”而後朝韓致一微笑道別,轉身又進了電梯。

“我也要去彩排,跟您一起上去。”谷烨也跟着進來,按下關門鍵,就這樣替她解了圍。

電梯再次上行,兩人隔開半步站着,短暫的沉默,只聽見酒店室內萬年不變的環境音樂聲,很輕,很柔,很多時候你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谷烨忽然說:“我相信你。”

“什麽?”叢欣看他,不是不懂,只是覺得這話略顯突兀。

谷烨這下有些尴尬了,解釋:“……就酒店裏在傳的那些事啊,我相信你。”

叢欣也挺尴尬的,說:“謝謝你啊。”

谷烨卻說:“真的,就像我,要是願意走這條路,現在還會在這裏嗎?”

而後便開始有意無意地在電梯的金屬壁板上照着自己,整理儀容。

聽起來既顧影自憐,又有些悲涼,叢欣看看他,沒忍住笑出來,說:“升得快的誰沒點故事呢?要是一段時間沒人在背後議論,我倒是得檢讨一下自己了。”

谷烨這下也笑了。

兩人就這樣隔開半步站在電梯裏,一直笑到九樓餐飲樓層。

出了電梯,他們去宴會廳。

推開兩扇沉厚的對開大門,裏面舞臺已經搭好,二十張藍白裝飾的圓桌放置就緒,但巴西利卡拱券穹頂上挂下來的枝形吊燈都沒有開,光線幽暗。

舞臺兩側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視頻,彭聰倩站在中間走道上遠遠看着,叢欣和谷烨也過去,站在她旁邊跟她一起看。

畫面中先是傑森陳的發言,還是那副文雅謙和的樣子,一口悅耳的英音,說:“回想我在PV的25年,充滿驕傲和感激的經歷,我始終相信,款待是一門存在着的藝術。”

叢欣看着,想起過去的兩個多月,确實是藝術,看得見摸不着的那種。

而後又換了海南那邊的一個女GM,說:“我很幸運能在PV這樣多元包容的企業裏成長,讓從小就習慣于打破刻板印象的我,在職業發展過程中從未感受到任何由性別帶來的異樣,盡情發揮女性與生俱來的細膩、認真、溫暖、敏感,最終成為管理團隊的一員。”

叢欣仍舊看着,覺得這段話似乎有些自相矛盾,還是在心裏說,你要是被綁架了就眨眨眼。

這條路只要是走過的人都知道并不平坦,一次不經意的退怯,便會被歸為以家庭為重的那一類,或者成了某人office wife那樣的類型,莫名其妙就出了局,甚至還會被認為是善意的照顧。跟随鄭徽的這些年,并非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她也是如履薄冰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彭聰倩轉頭看她,像是能猜到她腦中的念頭。

叢欣忽然想,其實方才韓致一對她說的話,彭聰倩也說過。就是在五月的那一天,她突然把她叫去EIRA,說上面拿你當祭品呢,你還傻乎乎站懸崖上面舞。但差不多的話,由不同的人說出來,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Cecile,”叢欣突然開口問,“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

“幹嘛?”彭聰倩反問,在變幻的光線中看着她,似乎察覺她情緒不對,或者在琢磨她此問的意圖。

叢欣說:“我就問問。”

彭聰倩又望向大屏幕,評價:“表面一套,內心一套,看上去溫柔甜妹,宜室宜家,實際自由得像唐古拉山的羊,渣了八百個。”

谷烨在旁附和:“也就你敢這麽說。”

叢欣笑,謙虛地說:“倒是也沒那麽多。”

就在這時,宴會廳通往後廚的門開了,邱嶺從裏面走出來。

谷烨說:“你怎麽也來了?”

邱嶺說:“來給VIP看今晚的菜單。”

大屏幕上各地GM的發言已經結束,開始播放PV各家奢華酒店的風光,森林,海濱,沙丘,星空。四個人站在那裏看着,是短暫一瞬的偷閑。

叢欣忽然靠到邱嶺身上,邱嶺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她,也把頭靠過去問:“怎麽啦?”

叢欣說:“有點累,而且今晚還是我MOD。”

彭聰倩說:“恭喜你,monkey on duty。”

叢欣說:“你也快來抱我一下。”

彭聰倩看看她倆,說:“算了吧,三個人的友誼太擁擠了。”

谷烨說:“三個人?那我呢?”

大家都笑了,包括叢欣。

但與此同時,她也在看宴會廳通往後廚的那扇門。

生日之後的這段時間,她跟時為經常一起上下班,因為行政酒廊新菜單的研發計劃,在酒店遇見的次數也多起來。有時候是她去餐廳巡視,或者到員工食堂看他們試菜,有時候是他帶着奚溪和羅耀江來跟她開會。但這一天,他們沒機會見面,微信上的小灰人也始終沉默無聲。

叢欣不确定時為是否也聽到了那些關于她的傳聞,她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只是也想問他同樣的問題,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但她當然知道,他這時候估計已經忙得顧不上其他了。

今晚有高規格的大活動,兩百位貴賓,五道式的西式晚餐。

全日制廚房抽了一半人過來幫宴,這也是時為以及他帶的人第一次直接在莫亞雷手下工作。

另一半的團隊,是西餐廚房的蒂比歐和他手底下的人。

于是這形勢就有些微妙了,蒂比歐至今還未正式升到主廚級別,名義上是比時為低一級的,實際卻未必聽時為調派。倘若宴會一切順利,顯然是大家的功勞。要是出了問題,追責起來,倒是可以全部推到時為頭上。

當初決定這次宴會團隊人選的時候,莫亞雷指明要了時為帶隊過來幫宴,而不是奚溪或者羅耀江,除了表達對這次活動的重視,或許也有試試他斤兩的用意,似乎更是在找一次機會,以證明蒂比歐的能力比他強,由此便可以有足夠的理由把原本的“臨時”安排常态化,正式給蒂比歐冠上西餐廚房主廚的頭銜。

當初把時為突然擠到那個位子上,莫亞雷期待的反應就無非兩個,時為一氣之下走人,或者繼續混日子騎驢找馬。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全日制廚房運轉良好,還重新開始了拖延已久的培訓和研發計劃。自助餐廳和行政酒廊再沒有收到過菜品相關的投訴,員工食堂甚至因為719那天的試菜,在網上有了一小波流量。

這樣的結果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但宴會又是完全不一樣的另一件事了。

一個主廚或許能做好自助餐,也能做好零點,但未必能夠應付幾百人的宴會,因為這背後的管理模式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

酒店的宴會大致如此進行——

在餐飲總監下面有個單獨的宴會組,其中又分了宴會經理和宴會銷售兩個部分。但實際在崗的基層員工很少,遇到會議或者宴席任務,一般都是從其他部門抽調人手,或者通過專門的中介找小時工。

宴會銷售負責與客戶對接,至少在活動舉辦三天之前發出BEO單,banquet event order,明确人數、桌數、菜品的種類和數量。這份BEO單,會分別給到宴會經理和負責宴席的主廚,各自做宴會廳和後廚的安排。

到了活動當天,更是需要前廳接待、餐飲傳菜、以及後廚所有崗位的高效運管執行,每個人嚴密如鐘表的配合,才能保證每道菜品在規定時間內出齊,鹽度和口味與零點的水準保持一致,視覺感受與口感新鮮,中心溫度在75攝氏度以上。

當晚的宴會從開始到結束總共三個多小時,叢欣一直在餐飲樓層待命,先看接待,再看開場的表演,最後到宴席環節。

中間也出過意外,她聽到何涵在對講機裏喊,說前面有一桌下午提出換菜,因為其中有一個剛剛飛抵上海的英國客人說自己現在是印度教飲食,同桌其他客人為表對他的尊敬也都說要一起換了。下午私人管家過來通知過這件事,但廚房內部不知道為什麽沒溝通好,現在正在緊急準備中,這一桌的出菜可能會延遲。

宴會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突發狀況,但掉鏈子的那個環節不免被其他人罵幾句,兩個頻段的對講機裏已經有各種抱怨的聲音傳出來,說廚房怎麽回事,這都能搞錯?!

叢欣聽着,不是不焦急的。但她也知道自己這時候去後廚除了添亂什麽忙都幫不上,只能一邊對着流程和菜單,一邊看着手表上分秒跳動的時間等待。

那桌的菜到底還是順利地上了,她站在傳菜走廊裏,看見魚貫而出的服務員手上端着的一個個盤子,一眼就知道那上面裝的是時為臨時換的菜,因為那是行政酒廊新菜單裏的一道素食。她難以想象方才在廚房裏的情況,但不管怎麽,他做到了。

直到最後的甜品上齊,前面宴會廳裏已是三五相聚、各自聊天祝酒的場面,宴會服務團隊也才放松下來,開始收尾的工作。

叢欣拿出手機,想發條信息給小灰人,點到那個對話界面,一時又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今天怎麽樣?剛才出了什麽問題?或者只是簡單的一句,辛苦啦。

反倒是那邊先變成了“正在輸入……”的狀态,很快發過來一條:吃過東西沒有?】

叢欣看着,對着屏幕笑起來,如實回複:還沒,從下午一直忙到現在。】

那邊又給她回過來,說:去員工食堂,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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