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叢欣先從工作間裏出來,往左,去搭電梯上大堂層。
時為稍晚一點,往右,回員工食堂看了一眼。
夜宵已經開始,中班的廚師也下班了,但後廚卻還有人,是毛小恒。
“你怎麽還沒回去?”時為問。
毛小恒說:“時……時廚,我再練會兒。”
全日制廚房的培訓已經開始有段時間,據時為觀察,這小孩幾乎每天下班之後都會留下來,哪怕做的是早班,也經常從一早自助餐備餐開始,跟着一直到深夜閉餐才走。
“班車沒了你怎麽走?”時為又問。
毛小恒說:“我……我騎車。”
酒店給實習生提供的宿舍離這裏可不近。
時為催他:“趕緊回去吧,一定得休息好,天天這樣身體吃不消的知道嗎?”
毛小恒這才收拾工具,嗯啊應着走了。
時為的手機卻在這時震動了一下,他低頭看,才知道自己也收到了領導的關懷。
是包租婆發來的消息:剛才忘了跟你說,今天辛苦啦。】
時為看着,無聲笑起來。
那邊又跟着發來一張圖片,是她在淘寶搜索萬通筋骨貼的截圖。
小灰人回:謝謝你,已下班。】
叢欣在大堂看到這句話,帶着笑收起手機,開始當晚MOD的工作。
MOD,monkey on duty,哦不,manager on duty,值班經理的意思,是酒店行業通行的值班制度。排班表每月一出,由各部門副經理及以上級別的管理人員輪流當值。有從傍晚開始,到第二天早晨的,也有連續二十四個小時的,MOD當值期間是酒店總經理的代表,負責店內所有管理事項。
一般來說,總經理也必須參加排班,至少一個月值班一次。但傑森陳這樣的酒店群總經理肯定做不到這一點,所以江亞飯店的MOD,最高級別只到叢欣為止。
按照規定,值班經理的工作從每晚十一點開始,先看完前廳夜班交接,再開始巡視酒店,公共區域和住宿樓層都要走一遍,還要檢查客房服務的夜間運作情況。
零點之後,便是夜審。夜班收銀員彙總全天各個營業部門的收支單據、賬目和預定報表,由MOD審核,并由此準備第二天管理日會上的工作報告。
淩晨時分,再進行第二輪巡視,确保所有夜間服務人員在崗,消防系統和安保監控設備正常,同時更新值班日志,記錄夜間發生的重要事件或者客人的請求。
待到早晨,第三輪巡視,早餐,客房,公共區域。
直至八點結束工作,MOD與日班經理交接,溝通夜間的情況和所有需要跟進的問題。
任務辛苦,但福利也是有的。MOD可以在餐廳用餐,以檢查出餐品質,只是不能飲酒。二十四小時值班的可以有一天補休,晚上十二點之後還能在前廳check-in一間值班房,要是第二天房間不緊張,店裏事也不多,最晚延遲到下午三點退房,以供午休。
也就是說,倘若精通糊弄學,且運氣足夠好,做MOD也不過就是在酒店睡一覺而已,還能多一天休假。
于是,有些經理做MOD的那天便會帶上自己特別的護身符,開過光的佛牌,辟邪的黃金,以求一整晚一切太平無事發生。
叢欣這一天便是二十四小時的班,但她的運氣沒有那麽好,淩晨兩點正在巡樓,接到前廳電話,說有客人投訴,而且還是钛金行者級別的貴賓。
這幾天有大活動,店裏貴賓紮堆,投訴都不是小事情。
她立刻下去大堂層,當夜前廳部值班的大堂副經理正在辦公室裏批人。挨批的是一個剛實習轉正的女接待員,二十出頭的應屆畢業生,名叫Freya。
大副說:“撇開其他不談,就這件事本身,你的處理方式确實是有問題的。客人現在要求的也只是一個道歉,你去說聲對不起,事情就結束了。否則他钛金行者級別往上投訴,你至少得吃一張warning單你知道嗎?”
Freya說:“什麽叫撇開其他不談?事情都是有前因後果的,他說我态度讓他不舒服了,但他從一開始就讓我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保護我自己,根本沒對他講過什麽不禮貌的話,為什麽要我道歉?”
看見叢欣進來,兩人才停下,大副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提出投訴的客人是777房間的張海珀,那位入住之前就在系統裏留了一個alert,并且被特別标注very demanding的钛金行者貴賓。
GM會議開始的前一天,張海珀到達江亞飯店,為他辦理入住的就是Freya。
據Freya說,她當時就感覺張海珀言辭和神态有些過線,一個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誇她的項鏈好看。那是一條很細的頸鏈,戴在制服襯衣裏面,大約是她低頭操作電腦的時候被他看見了。但當時第一次見面,周圍人也很多,Freya只是微笑,跟他說了聲謝謝。
張海珀又提出要加她的微信,Freya按規定用企業號加了他,很快便收到他發來的消息,說需要送餐服務,點了當晚的夜宵,還有第二天的早午餐。
前廳遇到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是直接轉到相關部門。但因為是貴賓,Freya還是按規定記下他的需求,替他點了餐,又打電話回去跟他确認。
就這麽一來一去,仿佛是熟悉了。張海珀就此跟她聊起來,在微信上問她哪裏人,哪個學校畢業的。
Freya那天早班,當時已經下班了,而且覺得反感,便把他交接給了另一個男同事,微信上打了個招呼之後就沒再理會。
就這樣到了宴會這一天,Freya夜班,張海珀大概下來送人的時候在前廳看見過她,深夜又在微信上找她,說自己在外面買了幾瓶酒,已經叫了同城閃送,一會兒就到前臺,讓她給他拿上去。
叢欣聽到這兒,已能猜到其意圖,倒真有些擔心起來,倘若接待員在客人房間裏發生什麽,不是小事情,而且很難取證。但看現在當事人的情況,又不像是受了欺負。
果然,大副繼續往下說:“現在00後小朋友也是剛,直接拒絕,那兩瓶35年的大摩,讓機器人給他送上去了。然後我就接到這位張先生的電話,說要投訴我們前廳接待員的服務态度不好。”
說完又怪Freya:“前廳又不是你一個人,你叫個禮賓部的小夥子陪你,或者你哪怕跟我說一聲,讓我送上去呢?”
Freya回嘴:“我當時就是正常說話,沒有任何不禮貌的用詞,而且就算讓別人送上去,他還是可以投訴我态度不好呀。”
确實。
大副嘆氣,又跟她做思想工作,說:“服務态度好壞是主觀感受,這種投訴是最沒辦法解釋的,除了道歉就沒別的招了你知道嗎?”
Freya仍舊不服,眼看又要回到最初的争論。
叢欣打斷他們,直接對大副道:“這件投訴我來處理,你跟我上去,Freya不用跟着了。”
另外兩人都看她,大副說:“叢總……”
叢欣笑笑,示意他跟着她走。
其實心裏知道大副叫她來本就有這樣的意思,估計也聽說過她跟韓致一的關系,現在韓致一同事的問題,叫她來解決,是最簡單的辦法,只是沒想到她不要Freya去道歉,反而叫上了他。
兩個人搭電梯上到套房樓層,叢欣按了777號的門鈴。
房門打開,張海珀站在裏面,裹着件浴袍,光腿穿拖鞋。此人平常一身西服革履,看上去高低是個商務精英,現在這打扮總算露出本色,不過就是一個中段發福的中年人,而且一身酒氣,面色透着一種不太健康的紅。
兩人過去坐一桌吃過幾次飯,張海珀是認識叢欣的,原本正等着前廳的人上來,這時候看見她倒有些意外,忽然笑出來,說:“怎麽是叢總親自來了?”
叢欣只道:“我剛知道張先生的投訴,是我工作的疏忽,我來跟您道歉。”
自打進入這個行業,說對不起就是她的家常便飯。而且她道歉的時候從來不說“我們”,只說“我”,是我的疏忽,我向您道歉。
張海珀卻反問:“你來跟我道什麽歉,我怎麽好意思接受啊?你們那個小姑娘呢?她自己為什麽不來?搞得好像我要對她幹什麽似的?酒店裏這麽多人,我會怎麽樣,啊?她以為她自己是誰?……”
說話聲音不小,叢欣不想影響到其他住客,正準備請他進房間去談。
隔壁778號的門開了,韓致一走出來,對張海珀說:“老張,差不多行了吧?給我個面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張海珀看看韓致一,又看看叢欣,臉上笑起來,點點頭說:“行,這次給你面子,你記着欠我人情。”
他這時候與其說是生氣,更像撒酒瘋,嘴裏還在念叨:“老韓我也勸你一句,女人年紀一上去,防禦機制已經建立了,你對她再好也沒用,耗死你。平常工作已經夠傷腦筋了,找個簡簡單單的小女生不好嗎?……”
韓致一臉色難看,一把将他推進房間,關上房門。
大副在旁邊問:“那那個投訴……?”
韓致一說:“我同事今晚喝醉了,明天等他酒醒,我會跟他說的,讓他撤銷。”
大副笑,鞠躬感謝。
叢欣也道:“謝謝韓先生,晚安。”
韓致一看着她,沒再說什麽,兩人就此離開。
叢欣稍後才收到他發來的信息,卻是一句解釋:今晚遇到點事,老張心情不太好。】
叢欣看着,沒有回複,只覺諷刺。
她也知道地産行業不景氣,美資基金在中國的日子更不好過,他們現在各方面壓力巨大,但就這樣把欲望和怨氣發洩到服務行業頭上,真的好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