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遲先生……”叢欣輕叩兩下,推開門。

這個頂樓套房的面積将近三百平,門後一道玄關,再往裏便是客廳。這時候沒開燈,唯有月色照亮。通往露臺的落地窗全部敞開,夜風吹起白色半透明的紗簾,如雲似霧。

遲朋大約沒聽見,靜默幾秒,無有回應。

叢欣提高聲音,又說:“我是這裏的副總經理Joy,今天下午小馬運到的時候我們見過的。”

這回遲朋倒是聽到了,還是跟剛才一樣喊:“你也別過來,你們煩不煩啊?這是我定的房間,就不能讓我自己一個人呆一會兒嗎?”

叢欣說:“當然可以,我就來跟您說一聲,上面挺危險的。您先下來,想在露臺上坐一會兒,還是我帶您去酒吧都行,那邊現在還在營業……”

遲朋哼笑一聲,打斷她說:“我知道,你們不就是怕我跳下去嗎?擔心我死在這裏影響你們飯店做生意。”

叢欣說:“不是的,我是擔心你。”

遲朋說:“我住頂套你才擔心我,否則根本沒有人會擔心我。”

說完哈哈笑起來,笑完了又開始哭,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她對我根本不是真心的,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讓我給她的網店投錢,幫她開實體。”

“你說蔚兒?”叢欣問。

遲朋想了想,才想起來這似乎是上一個女朋友的事,去年七夕,甚至今年214,都還不是蔚兒呢。

于是忽然又笑了,說:“一個個的都這樣,沒有一個真心的。”

叢欣并不意外,也不好做評價,只是提醒:“還有你家裏人呢,他們會擔心的。”

遲朋卻說:“擔心個屁啊,我公司周轉不靈,以為我爸肯定會出手幫我,呵呵結果,他說他也在打債務違約的官司,反正他也不是我一個孩子,我兩個姐姐都等着看我笑話,他們都不會管我的,就算我現在跳下去,也不會有人在乎。”

“那為什麽還要跳呢?”叢欣忽然問。

這句話倒是把遲朋問住了,他坐那兒歪頭想了想。

叢欣又說:“他們不會在乎的,只會覺得少了個麻煩,你幹嘛讓他們如願啊?”

遲朋一時無語,但終于還是想到了理由,說:“可是不跳怎麽辦呢?他們都在看我笑話,說是我家裏人、朋友,女朋友,還有網上那些人,我好的時候捧着我,其實都在等着看我笑話,這下給他們等到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啊?”

叢欣聽着,忽然覺得神奇,她也知道遲朋今天到來引起了怎樣的轟動,衆人仰望,但被仰望的那一個竟然是這樣想的,那麽虛張聲勢,那麽岌岌可危。

但她當然只說好的一面:“你知道嗎?你今天來江亞飯店,我們這裏好多人在議論,說恐怕自己一輩子都沒有你的一天精彩。”

這話大約讓遲朋舒服了一點,他笑笑,又頹然道:“以後沒有這種日子了。”

“那就試試不一樣的日子。”叢欣提議。

“比如?”

“你去過銀川沒有?”

“沒。”

警察到的時候,叢欣還靠在玄關邊上,正跟遲朋說自己在西北的那幾年,在哪幾個城市工作,去了哪裏玩,雖然絮叨,倒也不讓遲朋抗拒。

出警的兩個警察一個看起來年近五十,另一個二十出頭,沒有貿然進入房間,先站在門外看了工程部提供的圖紙,分析了現場的情況。

老警察說,這個頂套在十樓,而且江亞飯店的樓梯外立面有不少突出的花崗岩裝飾件,以及底樓的鋼結構雨棚,氣墊估計是不能用了,只能從露臺拉住他,或者勸他自己下來。

然後又開了一點門,在門後面輕聲對叢欣說:“你跟他聊着,看有沒有機會靠近,我們跟着上。不過你千萬別動手拉他啊,也注意跟他保持距離,對方那體型你拉不住的,搞不好自己也給帶下去。”

叢欣一邊聊一邊聽,點點頭,繼續跟遲朋有問有答。

遲朋似乎也稍稍平靜,直至意識到外面多了些人聲,還有對講機的信號音,才又開始喊:“別過來啊,都不許進來,否則我跳啦!真的跳了!”

叢欣即刻安撫,哄小孩似地跟他保證,說:“這裏我職級最高,我不讓他們進來,他們肯定不會進來的,就我跟你兩個人聊,好不好?”

遲朋跟着說:“對,就我們倆聊。”

叢欣便也應着他這句話,很自然地走進去,從玄關到了客廳,又走到露臺上,看了看時間,說:“你餓不餓?要不我讓廚房送點吃的東西上來?”

剛才在L’ile的那頓燭光晚餐沒吃完,遲朋大概也是真餓了,點頭想了想,說:“我要檸檬奶油龍蝦燴飯。”

這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只有全日制廚房還在運營中。叢欣直接打了那邊的電話,讓值班廚師做一份檸檬奶油龍蝦燴飯,送到頂層套房。

等着飯送來的那一會兒,她起初已經覺得遲朋不會跳了,畢竟點菜點得那麽具體,有食欲的人總也有求生欲。

但遲朋也知道警察來了,叢欣到了露臺上,他們也跟着進了房間,這時候就站在玄關後面,伺機而動。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輕聲問叢欣:“我現在要是自己下來,是不是還得拘留啊?”

叢欣便也輕聲回答:“我也不懂,你等等,我百度一下。”

說完拿出手機搜索,想跳樓但是沒真跳會不會被拘留?然後讀着網頁告訴他結果:“要是無事生非,故意作秀,或者擾亂公共秩序,是有可能被行政拘留的,如果損害了他人財産,還得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所以你快下來吧,你看現在下面沒人圍觀,也沒造成什麽後果,最多去派出所批評教育幾句,确認你安全就好了,一點事都沒有。”

也是不巧,讓她一語成谶。

這一帶畢竟是市中心的觀光區,哪怕深夜,路上行人還是不少。遲朋在露臺欄杆上坐了這麽久,除了被飯店保安發現,也難免被路人看到。這時候正好有幾個游客在馬路對面的江堤上站定了,擡頭朝這裏望,好像還有拿單反相機對着他的,看那鏡頭,要拍清楚人臉也不困難。騎摩托車的巡警估計也收到了消息,很快靠過去,正一個個地驅離。

遲朋坐在高處一目了然,估計又在想網上那些人會怎麽笑話他,一時間仿佛騎虎難下,不跳也得跳了。

叢欣心裏暗叫不好,正不知再怎麽勸說,外面又傳來門鈴聲。她回頭,便看見時為端着個托盤,站在門口。

兩人目光交彙,她好像見了救星,忽然笑起來,又對遲朋說:“你點的餐來了,先下來吃飯吧,吃完再說。”

說完很自然地去收拾露臺上的鐵藝圓桌,拉了把椅子,請遲朋下來坐。

時為趁這功夫走進來,一直走上露臺,在桌上放下托盤,擺開餐巾餐具,完全就是正常上菜的流程,而後忽然轉身,一手拉住遲朋的手臂,另一手橫過他胸前,把他整個拉下了圍欄。

兩人一同摔倒在地上,客廳裏的警察即刻一擁而上,死死按住掙紮大叫的遲朋。

時為脫身出來,把叢欣攬到一旁。

有短短一瞬,他近乎擁抱着她,她的手也抓緊了他裸露的小臂,彼此都是這時候才感覺到她的緊張,手很冷,微微顫抖。他不想松開她,但到底還是松開了,只是輕聲問:“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驚魂甫定。剛才那一下來得太過突然,她一時竟分不清遲朋是獲救,還是掉下去了。自己好像也跟着墜落,心髒随之懸空,有種一切失控又失重般的感覺。

遲朋還在那裏叫:“你們放開我,幹嘛抓着我啊?!痛死啦!你們放開我!”

年輕警察在地上按着他,語氣卻是安撫,說:“你別亂動,好好跟我們下去就放開你。”

老警察拍拍手上的灰塵,起身問叢欣,人有沒有事,賬單是否結清,确認酒店方面沒什麽追究的事項,這才把遲朋拉起來,帶出套房,一路都在給他保證,這不是拘留,只是為了他的安全考慮,現在這個情況不可能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所以就帶他去派出所聊幾句,打電話叫他家裏人過來。

“你們打電話也沒用,他們不會過來的……”遲朋臨上電梯還在說,說着又哭起來,但到底還是跟着警察走了。

剩下叢欣,遣走了保安和工程部的人,交代私人管家找夜班保潔給做個簡單的清理。畢竟房間還沒退,一切都得等明天再說。

直到出了套房,她在員工電梯那裏又遇到時為。那裏燈光明亮,她才看見他身上廚師服的右側髒了一片,應該是剛才摔在地上蹭的。

“你沒什麽吧?”她問。

時為側首捏了捏肩膀,說:“好像拉傷了,我明天請假。”

“哪裏拉傷了?”叢欣也直接上了手,又兼埋怨,“剛才警察在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時為卻又往旁邊躲了躲,說:“我瞎說的,沒事。”

幹脆解開扣子,把髒了的廚師服脫下來,團了團拿在手中。他裏面穿了件黑T,褲子也不是制服,剛才其實已經準備下班,聽說頂套出事,DGM也在上面,才又套上制服,把那份燴飯送上來。

叢欣本還有些擔心,見他這副矯情樣,又生氣起來,說:“好好問你話你不會好好回答嗎?”

時為不知再說什麽,恰好電梯來了,門滑開,他擡步往裏走。

“時為。”叢欣叫住他。

“幹嘛?”他回頭問。

“上去聊幾句。”她甩下一句話,然後徑自轉身,推開旁邊消防通道的門,沿步梯往樓上走。

時為在原地站了會兒,到底還是跟着上去了。

露臺餐廳和頂層套房在十樓,說是頂層,其實樓上還有電梯維修間和一個平臺,那才是江亞飯店最高的一層。

叢欣拿DGM的總卡刷開步梯盡頭的一道門,走到那個天臺上。

翡翠色的銅護套金字塔樓頂忽然近在眼前 ,與遠遠看見的不同,是那樣一座龐然大物般的存在。

許多年以前,這裏經常是不上鎖的,他們也上來玩過。那時候都才四五歲,小得不值一提,瘋的一身大汗,小臉通紅,或哭或笑,兩只手緊緊抓在一起,卻也什麽都不怕。

不像此刻,門在身後合上,夜風一吹,又把想說的話吹散了。

叢欣只是說:“剛才其實不用你動手,他都已經願意下來了。”

時為也只是反問:“你怎麽知道他願意下來?”

“他點的檸檬奶油龍蝦燴飯。”

“檸檬奶油龍蝦燴飯怎麽了?”

“想死的人誰還點這麽具體的菜?”

“也許最後一頓就想吃點好的呢?”

叢欣無語了,回頭看時為一眼,說:“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最近怨氣好重。”

時為說:“過去是給你做飯,現在是冷臉給你做飯是吧?”

叢欣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忽然笑出來,幹脆走到天臺邊上,屈肘靠上欄杆。

時為也笑了,跟着走過去,與她同樣姿勢,站在她身邊。

夜色下無聲湧動的江水與對岸的城市天際線在他們眼前鋪展,兩人一同看着,一同放松心神。

時為開口問:“我在你眼裏是不是也跟遲朋差不多?”

幼稚,軟弱,其實已經擁有太多,卻還總是無病呻吟。

“不是的,”叢欣轉頭過來看着他回答,“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時為也看着她,在心裏想,因為你要我證明給你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做到了。

“叢欣,”他忽然叫她的名字,用一種很認真很鄭重的那種方式問她,“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那種超過親情友情的感覺?”

叢欣聽着,卻反問他:“超過親情友情?親情友情是什麽很賤的東西嗎?”

語氣像是玩笑,但他聽得出來,她也是極其認真的。

他懂她的意思,想要重新組織詞句,卻又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表達,最後只是說:“你對我有沒有那種感覺?”

“什麽感覺?”她問,仍舊迎着他的目光,雙眼帶着一點笑意,在夜色中顯出幾分狡黠。

終究是他移開了視線,是因為不知如何解釋,也是因為一瞬的退縮。

但她湊上去吻了他。那只是一個嘴唇觸碰的吻,跟這個夏夜一樣溫柔濕潤,以至于兩個人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似乎在過去的許多年裏他們一直這麽做,早已經習以為常。

她退開一點,笑了。心裏想,果然并沒什麽。

腦中是曾經的夢境,青春片裏那種檸檬色的光線下,他們有時很小很小,有時是高中生,有時又是現在的樣子,在406-2那張小床上,先是跪着,然後躺着,他們可以這麽親一晚上,什麽都不會發生。

但他沒有給她轉開頭去的機會,一手将她攬入懷中,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臉,然後再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是這種。”他嗫嚅地說。

那只是很輕很輕的一句話,她像是聽到聲音,又或者只是感覺到了震動。卻不知為什麽似是不容抗拒,令她不自覺地與他身體相抵,不由自主地熱烈回應。

隔着襯衫和T恤,她感受到他的體溫,手臂和胸前肌肉的觸感,整個人好像忽然被一種下墜般的感覺包裹,有許多許多的喜悅,也有一點點失去控制的恐懼,以至于心髒在失重中輕微地收縮。

是這種,她也在心裏說。

但腦中似乎有另一個超脫于身體的視角,從某個不可觸及的高處靜靜俯瞰着這一幕——月光,露臺,一切都像是電影裏的一個吻,鏡頭搖遠,BGM起來,畫面中央打出一個花體的The End,而後漸漸淡出,直至銀幕化為一片單調的黑色,然後開始出演職員表,宣告故事落幕。

但在那背後,或許還存在着一個平行世界裏的地方,演出着男女主角的後半生,或悲,或喜,或忠誠,或欺騙。

在那個吻裏,她忽然想起曾經在這裏跳舞的兩個人,許多年以前江亞飯店最浪漫的一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