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家只是給孩子的

第44章 家只是給孩子的

2009年的夏天,職工樓貼出了拆遷公告,上面寫着公示為期三十日,之後便會有評估機構的專業人員過來對這座老樓進行測量和估值,并以此為基礎,制定出一個補償安置協議的标準來。

那段時間,樓裏的人早晨買菜回來,或者傍晚出去倒垃圾散步,經過樓下的社區公告欄,常會駐足看上一會兒,與偶遇的鄰居聊上幾句,預言一個戶口或者一平米能拿多少多少錢。

時為從這些人身邊經過,聽着他們議論,心裏卻是沒有期待的。對他來說,這裏的拆遷更像是标志着某一種生活的終結。

當時的他回到職工樓居住已經有一年多了,跟叢欣一起過了一個暑假,讀完了整個高二,又要開始過另一個暑假。

他剛回來住那會兒,鄰居們經常私底下猜測,他是不是犯了什麽錯誤,給之前讀書的那個私立學校開除了,又或者是因為學歷壓力太大,心理上出了什麽問題,否則為什麽突然搬來這裏住,還要轉學呢?也有人就此發表過專家意見,說我老早就看出來這孩子有點問題,太悶了,小孩子真的就是不能逼得太緊。

但這一年多住下來,他偏偏過得蠻好,是一個長得周正好看,每天上學放學,休息天還能幫着家裏幹活兒的模範小孩。只是悶還是悶的,從來不叫人,也不怎麽跟人打招呼。鄰居們常常看見他和叢欣一起放學回來,總是叢欣走在前面,一路叫着阿姨,叔叔,爺爺,阿婆。而他跟在後面,最多嗯啊兩聲蒙混過關。

起初他總和朱師傅一起出去買菜,回來跟着做飯,後來漸漸地自己一個人也能把這些事搞定。朱師傅做了幾十年,終于可以在飯點前後閑下來,穿個背心短褲拖鞋,站陽臺上搖着把蒲扇,悠閑地抽煙。

熟人看見,難免說一句:“老朱,外孫接班啦?”

朱明常說:“是的呀。”

熟人誇他:“福氣好福氣好。”

那話裏或多或少有幾分揶揄,朱明常卻渾然不覺,只是哈哈笑。

家裏人知道的更多,确實是更高興的。406室裏的每個人都明白這是一天天的累積,慢慢的轉變,但在時益恒看來,卻更像是莫名其妙突然發生的。他于是找個最簡單直接的理由,那就是孩子長大了,總算懂事了。他為之欣慰而慶幸,然後便開始跟時為讨論回去上學的事情。

時為其實早有預感,高二那一年他很是努力了一把,期末考得不錯。成績出來卻是喜憂參半,他知道自己的去留又是一個問題了。

果然,時益恒過來看了他一次,仍舊沒有上樓,打他手機把他叫下去,兩人坐在車裏,談之後的安排。說是談,其實只是單方面地安排,時益恒對他說:“你的學位我一直繳費給你保留着,雖然耽誤了一年,現在回去也還是來得及的。”

時為當時沒說話,時益恒也是習慣了。這孩子一向這樣,已經有許多年。

時益恒回想自己剛回國那會兒,時為已經六歲,他們彼此幾乎就是陌生人。他知道有些東西确實是錯過了,但他也覺得那并不重要。孩子終歸是要長大的,會明白世界運行的規則,成年人的付出和取舍。

于是,他帶時為回家,回他們在浦東的那套別墅,跟奶奶一起吃了保姆準備的晚餐,又讓時為去房間裏看,裏面很多新東西,衣服、鞋子、筆記本電腦,都是他們準備的禮物。

與此同時,他們一直在跟時為講道理。

在時為之前就讀的那間私校裏,大多數學生以英國或者美國的大學作為升學目标,如今同級的同學都在各種考試,到處申請學校,還有一些已經拿到滿意的offer。時為本身素質并不差,當初升高中也是考上了國際文憑課程的,雖然耽誤了一年,但現在回來抓緊準備,最多也就比人家晚一年,還是來得及的。

時為看着那一屋子的東西,說了謝謝,然後拒絕了轉學回來的提議。

奶奶笑笑,嘆氣說,還是這副樣子,隔了會兒又偷偷來跟時益恒說,別是跟那邊那個小姑娘談戀愛了吧?

時益恒只覺掃興,但在當時也沒再多說什麽。

他一向認為教育孩子是母親的責任,更何況時為搞成現在這副樣子,說到底就是朱岩娘家的影響,更應該由她負責。他已經想好了要打電話去拉薩,讓朱岩來給時為講道理搞定這件事。

在別墅住了一天,時益恒開車送時為回職工樓。

車子開出車庫,正停在車道上裝行李。有鄰居遛狗經過門口,跟時益恒打招呼,說:“哎呀,好久沒看見你兒子了,上哪兒去了呀?”

那人是他醫藥公司同事的太太,孩子也在那所私校讀書,只是不同年級,或許不太清楚時為的情況。

時益恒沖人家笑笑,回答:“做交換生去了,在外面homestay了一年,這不是放假才剛回來麽。”

對方說:“哦哦,真好,真好。”

那麽流利順暢自然而然,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借口,甚至可能已經不是第一次用了。只是當着孩子的面撒謊總是有些尴尬的,鄰居牽着狗走遠了,只剩下他們沉默地裝完東西,沉默地上車。

從別墅去職工樓的一路上,時為一個人坐在後排,一直沒說話,想起方才的情景,感覺可笑,又有點可怕。

他其實也不确定自己為什麽想要住在職工樓,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過怎樣的日子,哪怕父親這裏的生活條件顯然要比外祖父母那邊優越很多。

落成超過半個世紀,職工樓是真的破敗了。雖然相比前前後後的歷史建築,論年紀它只能算是小弟,卻衰老得那麽迅速。

原本四四方方的灰色外牆挂上各色防盜窗、空調外機,抹上維修漏水的黑色柏油,樓梯、走廊無處不陳舊雜亂,蒙上洗擦不去的油垢和灰塵。

生活在裏面的人也不一樣了,許多人搬走了,把房子租給才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打工者。還住在這裏的大多是老人,一年一年只會變得更老。

也有極少像時為和叢欣這樣的,在這裏出生,長大,反倒顯得跟這座房子格格不入。

沈寶雲看着他們在進進出出,擦身而過的時候已經需要刻意避讓,笑他們好像兩只小鹿,長手長腳,又不禁感嘆時光飛逝,日子一天天過着的時候總覺得漫長,但要是回望,仿佛只是一瞬。兩個孩子小時候明明覺得挺寬敞的地方,忽然就變得那麽窄小。

但對時為來說,變化不僅止于此。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又是為什麽發生,曾經相似的身體變得迥然不同,以及由此而生那些朦胧的欲望,隐秘到叫人心悸。

或許是某一個夏日的晴天,天空湛藍,大團大團的雲白到發亮,他們一起靠在窗邊吹着風遠望,他轉頭看了她一眼,忽然注意到她微汗的額發,以及晶瑩通透的臉頰。當時心跳空了一拍的感覺,恰如陽光照在皮膚上帶來的那種輕微的灼痛。

又或者是某一次,兩個人一起寫作業,她忽然說你用的洗發水是不是跟我的一樣啊,然後湊過來在他耳邊聞了聞。而他幾乎立刻就勃起了,花了很久去穩定呼吸,強迫心神回到面前的習題冊上。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雄性身體結構的弊端,竟然真會這樣不經大腦的粗野和直白。

以及某個午後,她忽然來了,跟他一起在他的房間裏,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只是靜靜地聽歌。他記得當時放的是西蒙和加芬克爾的《斯卡布羅集市》,而她坐在他床邊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目光越過他,望向更遠的某處,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哀傷的表情。他想象不出她這樣一個人會有什麽難過的事,如果有,他好像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當時只知道問,你怎麽了?但她好像忽然醒來,對他說:你知道嗎?Parsley,芫荽,其實就是香菜啊。兩個人都笑起來,那種哀傷的氛圍感一下子就沒有了。

當然,他也曾試探地問過她:“如果我轉學回去,按照我爸的想法申請國外的大學,然後出國留學,你覺得怎麽樣?”

但她當時只是反問:“你自己怎麽想?”

他看着她說:“我不想去。”

她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很鄭重地回答:“你現在沒辦法跟他争論這個問題。”

“為什麽?”他問。

“你未成年,不掙錢。”她回答。

他說:“但我馬上就成年了,我可以去工作掙錢。”

她笑了,說:“那你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嗎?”

他一時語塞,曾經說過想做廚師,其實也只是說說而已,真到了要做出選擇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确定。他當然可以找個地方打工,但是以後呢,一年,兩年,更久的以後,他會在哪裏,變成什麽樣,他一無所知。

她看出他的想法,說:“所以就要讀大學啊,那四年本來就只是給你一段時間長大而已,多的是人将來做的工作跟學的專業毫無關系,等到自己能掙錢獨立生活了,想幹什麽都可以。”

他有些意外,她會用這樣一種現實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而不是感情用事地站在他這一邊。他不知道是她更成熟一些,還是她對他的來去并無所謂。于是,他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