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那段時間,臺灣老板在徐彙的新店已經開出來了。
叢甘霖在老店有的只是很少一點幹股,每年能拿到一小筆分紅,但終歸自己做不了主。但新店卻是實實在在投資了的,他成了能參與決策的股東,又往上走了一步。但忙也是更忙了,哪怕膽囊炎發作,早上在醫院挂完水,還是得趕在午餐時段之前趕去店裏看看。
當時張茂燕的母親剛開完刀住院,張茂燕每天陪床,不大顧得上丈夫。叢欣擔心父親,自己坐車過去看他。
就是在那一天,午後餐間休息的時間,她隔着新店經理辦公室門上的小窗,看到叢甘霖躺在裏面一張長沙發上閉目休息,一個女人側坐在他身邊,正替他揉着額頭。他笑起來,似乎說了句什麽。女人也笑了,俯身下去吻他的嘴唇。
叢欣如遭雷擊,什麽話都沒有,立刻轉身跑掉了。
那個女人她也是認識的,叢甘霖叫她小紅,最早只是總店的服務員,因為做事麻利,為人熱情親切,很快升到咨客,又升了領班。這回開新店,他幹脆把她帶了過來,讓她做副經理,在家也常常提起她的名字,一直說她得力,各種事情都能幫他處理。
離開新店回家,叢欣一路似乎想了很多,但又毫無頭緒,在家呆呆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打了張茂燕的電話,把剛才的所見統統說了。
本以為這對母親會是個很大的打擊,也正是因為這個,她猶豫了很久應不應該說,又該怎麽說。但電話那頭,張茂燕只是出了病房,在樓道裏找了個僻靜地方聽着,一直沒說話。
叢欣這才意識到,張茂燕是知道的。
那一刻,她不确定究竟是他們哪一個更讓她意外,是父親另有別的女人,還是母親明明知情,卻緘口不言。
張茂燕也察覺到她情緒不對,解釋說:“但是他對我蠻好,對你也蠻好,而且你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外婆還在生病……”
叢欣簡直難以置信,當即反問:“他這樣是對你好?外婆生病和我高考跟這個又有什麽關系?我現在知道了難道還能裝不知道嗎?”
張茂燕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關照:“你不要去跟外公外婆講,我是說職工樓那邊的外公外婆……”
區別于她自己的外公外婆,叢欣知道這說的是朱明常和沈寶雲,張茂燕大概不希望他們擔心。
有那麽一會兒,她沒說話,張茂燕也不知道再說什麽,靜了靜才道:“大人的事你就別管了,你不是說要和同學出去玩嗎?趁着還放暑假就好好玩玩,馬上開學就高三了,又得辛苦九個月呢……”
叢欣沉默地聽着母親說完,然後挂斷了電話。
那天下午,她去了職工樓,明知道什麽都不能說,什麽也不會說,但還是去了。也許是為了406那間小屋,以及那裏所有熟悉的人帶給她的安全感,但當她騎車到了樓下,難免看到牆上貼着的拆遷公告。
也是那天下午,她和時為一起聽着歌靜靜坐了很久,腦中思緒紛亂。
她還是很難接受脾氣一向直來直去的母親在這件事上竟會是這樣的反應,甚至一遍遍搜尋記憶中的細節,想弄明白張茂燕知道多久了,又為什麽隐瞞不發。
她甚至覺得跟父親出軌本身比起來,這種隐瞞更讓她覺得恐怖。她無法不為它加上另一重合理的解釋,是不是這種事本就沒有她想的那麽稀有,它處處發生,又處處被掩藏?
也許,只是也許,她真的不應該管,也不應該多想,就像母親說的一樣。
那時,暑假已經快要結束了。她到底還是跟班上一幫同學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目的地是崇明島,兩天一夜,住森林公園裏的小木屋。
或許是因為早就約好了,又或者是為了避免見到叢甘霖。她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他,甚至覺得忽然之間,他不再是曾經那個總是贊美她的父親,而是一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出發去崇明島的當天,他們一早在人民廣場集合,坐地鐵往北一直到終點站,然後換乘公共汽車去碼頭,再換輪渡。
等到上了船,所有人都很興奮,大熱天也不蔽着太陽,跑到甲板上去看風景。
他們其實經常看到黃浦江,但這裏卻是接近長江入海口的地方,而且還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一片更加開闊的水域。天空明澈,黃色的江水與青藍的海水交雜,連風的溫度和力度都是不一樣的。
輪渡靠岸之後,上了島還要打車,路上總共三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島上的出租車冷氣微弱,車窗玻璃也沒貼膜,陽光就這麽直白地照進來,把座位曬得滾燙,那股熱氣穿透T恤灼烤着後背,實在算不得舒适,卻絲毫不減他們的興致。
對他們當中多數人來說,這是沒有父母或者老師陪同走得最遠的一次。叢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沒去過多遠的地方。小時候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張茂燕和叢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樣,越是節假日越忙,根本沒功夫帶她出去旅游。後來張茂燕不工作了,一個人不敢帶她走得太遠,她只記得去過蘇州、杭州,還有張茂燕的寧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們在森林公園裏過夜。幾個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許久。隔着一層樓板,聽到下面男生們聲音,也是一樣的笑鬧。話題無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戲,學校裏又有誰跟誰在一起了。叢欣聽着他們聊,好像真的暫時忘了家裏那些事,重又回到無憂無慮的時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從前一樣。
但等到夜深關了燈,同學一個個睡了,周遭安靜下來,只聽到屋裏輕微的呼吸聲,和屋外的蟲鳴,經夜不息。她幾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腦中清晰地重現,她父母的問題,職工樓的拆遷,還有沈寶雲告訴她,時為開學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預示着某種終結。
第二天,他們離開小木屋,在森林公園裏游覽。劃船,騎自行車,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頭抹掉,只是開開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們再一次打車,換輪渡,又上了長途汽車。她和時為兩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前一天夜裏失眠的後果顯現,她實在太累,車開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夢中的時間失去實感,她錯覺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時為輕輕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來,心跳得很快,緩了緩才意識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這樣讓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個反應是轉頭去看他T恤的袖子,擔心那上面會有她口水的痕跡,卻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話對她說,其實她也一樣,不知為什麽又想起曾經那一問一答,她問他那次離家出走是想去哪裏,他回答沒想過去哪兒只是想離開家,當時她只是說如果你消失,我會難過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問,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
但目的地恰好已經到了,長途車靠站停下了,車廂裏的人亂哄哄地站起來,擁擠着下車。他們跟着下去,和其他同學彙合,而後各自回到男生和女生裏去,不約而同地開始和別人說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當然也确實沒發生什麽。只是他身體的溫度仍舊留在她的臉上手臂上,仿佛穿透皮膚,許久未曾散去。
*
當時的她并不知道,哪怕她不想不管,張茂燕緘口不言,叢甘霖和小紅的事情還是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暴露了出來。
又過了幾個月,快到2010年春節的時候,飯店的老板娘,那個臺灣人的妻子,在發現他和小紅的關系之後,到店裏大吵了一架。
張茂燕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叢甘霖和老板娘也是有關系的。老板娘不光是老板娘,還曾是江亞飯店第一代的公關小姐,也是叢甘霖的初戀。
而叢甘霖終于來跟她坦白,并不僅僅因為感情上的不忠,也是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他解決不了的麻煩。
他投在徐彙新店上的錢,包括這些年所有的積蓄,以及二次抵押房子得到的貸款。
當初也是仔細算過賬的,只要經營得當,這些投資預計一兩年就能收回來,償還貸款的壓力也不大。但如今店才剛開業不久,與那個臺灣老板,也就是另一個大股東的關系已經鬧成了這樣。對方與妻子是和還是離尚未可知,但跟他繼續合作是絕對不可能了,第一時間便抽走了店裏所有的流動資金,并提出了拆夥的要求。
那是一天深夜,叢甘霖關了店,回來跟張茂燕交代了所有情況。
“還有沒有其他人?”張茂燕木然地問。
“沒了,真的沒有了。”叢甘霖信誓旦旦地保證。
叢欣聽到聲音,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只覺這一問一答根本毫無意義。他們這個家才剛好起來的經濟狀況如今一下子重新觸底,現在更重要的,更應該關心的,是錢。
而叢甘霖只是坐在沙發上,肘支着膝蓋,雙手捂着臉,用一種她從未聽到過的,沙啞的,帶哭腔的聲音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想這樣的……”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對她們每一個都很好,只是她們為什麽都要難為他呢?
叢欣在旁邊看着,卻忽然有了另一種洞悟,他對她們每一個都很好,只是因為她們每一個對他都很有用,有的給他機會,有的幫他做生意,有的照顧他的生活,給他生孩子。
他便也給予她們承諾、關心、贊美,直到有一天,他得到太多不配擁有的東西,時間和精力周轉不靈,她們方才發現這只是一個感情的龐氏騙局。
但不管怎麽說,這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她的父親,雖然一向不是那種威嚴的類型,突然在她面前哭出來,還是讓她覺得驚恐。
後來過了很久,她在大學裏選修了一門心理學基礎,才在書上讀到一個概念,代際邊際的消失。其中描述的似乎就是她當時的感覺,父親不再像父親,母親不再像母親。
他們曾經給她一個近乎于完美的家,愛她,保護她,養育她。但也就是這麽巧,恰好在她十八歲的那一年,他們在她面前揭示真相,令她突然被迫成為一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