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萬象佛(一)
第001章 萬象佛(一)
天上仙,世間人。
北海有山,名曰幽都;黑水來處,即是地府。
這日是人間歲除,舊歲過盡,畫虎于門,桃符新換。
夜半,歲将闌,陳郡誰家一聲爆竹聲響。
陰風飒,黑霧茫。
遠在城西的城隍守在廟口,撫掌道好,“終于來了。”
須臾,有黑白二無常引亡魂至,眼巴巴心慌慌,“城隍大人,醜時還有一個游魂,您看……”
“今日事已畢,明日待明日。”
“快走吧,再晚沒位置了。”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靈,三曰幽精。
魄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賤、非毒、除穢,臭肺。
身有三魂七魄,分去則病,盡去則死。
可亡于赤烏二十六年最後一日的這個游魂,死的着實“冤枉”。
白日因瑣事與人争吵,恨氣填胸。
至晚間,氣未消,連叫數聲“老賊”後,他一命嗚嗚。這死後成了游魂,仍忿忿不平,“那無恥老賊,在老夫面前狂吠不止。只恨老夫笨口拙舌,沒把他罵個狗血淋頭……真真氣煞我也!”
生為過客,死為歸人。
飛沙茫茫,黑白無常架着老丈腳不沾地一路疾行。
城隍在前引路,不時回頭寬慰,“死矣死矣,老者何必糾結因何而死。”
言語間,耳畔喧呼噪,眼前妖鬼匆匆。
黃沙白草,黃泉路上的游魂,鬼影幢幢,一眼望不到頭。黑白無常将他引至一棵歪脖子樹下,轉瞬便消失不見。
“诶诶诶,上仙莫走,老夫該去何處投胎?”
他頭回入地府,前路如謎,萬事不知。
無奈城隍與黑白無常急腳生風,任他哭他追他喊,皆不曾回頭。
想起生前諸事,他不免扯着嗓子淌着淚,癱坐在地嚎啕大悲,“作孽啊,老夫該何去何從?”
有游魂抱着手湊上來,“瞧着像新死鬼。”
另有游魂在旁解釋,“今日地府別歲宴,地府的仙人們忙着赴宴,哪得空管輪回瑣事。”
“縣衙尚有直宿一說,地府何不派些仙人輪值?”
“常言道,‘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地府績效,年年是三界墊底,早沒皮沒臉豁出來了。”
“這這這,萬一有妖魔鬼怪趁夜偷襲,如何是好?”
“鬼門關一關,連天上的神仙都進不去,遑論幾只妖魔鬼怪。”
老丈生前愛去市井聽人說書,一碟炒香的羅漢豆,再配上一杯燒酒,幾個糟老頭子圍坐一桌。
半夢半醒間,聽說書人講起前朝幾個細作的轶事,“若是有妖魔鬼怪潛入地府,與外面裏應外合呢?”
“您說的這事,上月就出了一個。一個惡鬼靠着一張假路引,混進了鬼門關。結果方走到望鄉臺,因無親眷可望,被巡視的鬼卒發現,抓了個現行。”
老丈擡頭撇了撇嘴,“今日地府中空無一仙,若要混進去,豈不是易如反掌?”
“這種機會可不好找,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反正我在此五十年,沒聽說有妖怪混入地府。”
山不生草,彼岸花卻開的豔。
這邊的三人在歪脖子樹下,梗着脖子甕聲甕氣争論地府細作。那邊有新魂遇昔日舊魂,相顧無言,惟有對泣。
朦胧現,城隍與黑白無常一路穿鬼疾行。
遠處隐隐宮殿,其上琉璃瓦片,金頂朱紅門。飛檐上雕二龍,活靈活現,似欲騰空西去。
黑匾之上,上書“酆都大殿”四個金閃大字。
推門進,地鋪白玉,華燈金燭。
殿中已搭起半丈高的戲臺,絲竹盈耳,咿咿呀呀有三五鬼卒登臺,好一派熱鬧之景。
緊趕慢趕,三人總算在開宴前,找了個不算太差的位置坐下。
方一落座,便有相熟的判官與陰鬼使,滿懷期待地圍過來,“城隍大人,今年如何?”
城隍擺手又搖頭,輕瞥了一眼戲臺上滔滔不絕的閻王,招手讓幾人靠近些,“慘兮慘兮。今年地府績效,又是三界墊底。本官聽說東岳大帝和後土娘娘讓發,酆都大帝自覺沒臉,攔着不讓發。”
話音始落,滿桌徒聞哀號。
有妖冥使麾下小卒豹尾,語氣平靜,“去年及前年也是這般說辭吧?”
城隍在地府為官百載,适時糾正,“非也非也。去年是東岳大帝沒臉,前年是後土娘娘沒臉。”
地府三個頂頭上司,每三年輪一回沒皮沒臉之事。
為官久者,司空見慣。
另有陰鬼使嗚咽淚下,“當初他們騙我進來幹活時,說地府銀子多事情少,年底還有金子拿。在地府當官,乃是三界難得的好事……”
他入地府已三年,每月的銀子少之又少,年底的金子從未見過。
這閻王,每年初信誓旦旦,每年末言而無信。
“唉。”
“早知道地府這般苦,還不如投胎去人間。沒準投個好胎,幾十年吃穿不愁,也好過不老不死在地府當牛做馬。”
……
“瞧,又是一個被騙來的傻子。”
拘魂使座下牛頭阿旁和馬面阿防聽見鄰桌的竊竊私語,不時點頭苦笑。
地府事雜亂無章,俸祿僅夠溫飽。
被騙來做官者數不勝數,他們也是其中之二。
兩人正豎起雙耳偷聽旁桌功曹司的八卦事,有金聲玉振從耳旁一閃而過。
來人是一女子,高髻銀簪,眉眼間半分英氣半分嬌俏。穿一身緋紅大袖寬衫,腰間左墜一金令牌,右系兩顆琉璃珠。
這令牌雖金的晃眼,打眼細瞧,原是塊鎏金銅牌。一看便知出自惡狗嶺某李姓匠人,造假手藝一般,勝在“便宜”二字。往游魂面前一擺,倒也足夠唬人,三跪九拜喊上一句上仙。
兩顆琉璃珠倒是大,可惜大而無光。
若去趟人間,多添個十文,大抵能買個更亮些的珠子。
偷聽的兩人回神,阿旁見到來人,深覺稀罕:“孟厭,你怎才來?”
女子名孟厭,輪回司九品孟婆是也。
旁的本事沒有,偷懶耍滑湊熱鬧算是地府一把好手。他們兄弟倆自三十年前與她結識,還是頭一遭見她臨宴開才至。
“輪回司缺個取火的倒黴鬼,好死不死被我遇上了呗。”
孟厭吐語如珠,她今日本躲在忘川河怡然養壽。誰知,一個過河的游魂因嫌孟婆湯難喝,一哭二鬧要跳河。上司泰媪追游魂路過,正巧撞見她在岸邊呼呼大睡。當下火冒三丈,罰她去地獄取無盡火。
無盡火在沃焦石下,亂石斜飛,其路難行,其勢崎岖。
她來回跑了數十躺,費勁取了一日的火,方才回房換了身衣裙便匆匆趕來。
閻王一聲抑揚頓挫的“開宴”,聲震地府。
碗盤聲陣陣,阿防左右環顧,發現他們這桌少了一人。他看向孟厭身邊的空位,“對了,溫僖呢?”
聞言,孟厭俏臉微紅,朱唇噙笑,“他一宿好幾回,我讓他白日多躺躺。”
一桌皆是幾十年為官熟友,心下了然。有人回以“啧啧”幾聲,也有過來人苦口相勸——
“溫僖這身子,遲早被你折騰沒。”
“孟厭,縱.欲傷身過則虧,節制啊。”
觥籌交錯間,葷腥迅速見底。
鄰桌手眼通天的城隍又提到一樁新鮮事,“酆都大帝新招了一個中書令。”
“這中書令什麽來歷?”
“百年前月氏朝最年輕的那位宰相,死後直上天庭。不到一年,天庭績效翻倍,時至今日,高居榜首。上回哼哈二将給本官露的小道消息,咱們大人在玉帝大人面前求了幾日,才求到這人。”
“呦呵,厲害!”
新官上任,素來與孟厭這類地府底層無關,她眼下只關心溫僖怎還沒來?
她明明記得她來時,溫僖已香肩半漏,起床試衣。
地府一年到頭,唯今日這頓吃的尚好。
就溫僖那個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再不吃點好的,遲早被她壓在身下,為所欲為。
酒過三巡,飯菜見空。
鑼鼓一響,好戲開臺。
只不過,大戲之前,閻王拉着一人上臺,說要簡單講兩句。
好巧,這人便是酆都大帝新招的中書令,自稱月浮玉。
紫衣黑發,玉笄橫插入發髻。恂恂公子,面如蓮花,好似神明降世。
甫一登臺,便引得臺下一衆女仙驚昂鬼叫,尤以十殿閻王的幾個中書令叫的最大聲。
不巧,這人所言所語皆是他們不喜之語,“地府衆仙懶惰成性,躺平之風盛行,更有甚者,私養暖床跟班。從今日起,将由本官代管地府,實行新的績效。”
臺下一片嘩然聲中,阿防扭頭,盯着孟厭,“孟厭,他點你呢。”
孟厭不服,拍桌而起,“地府又不是只有我養跟班!”
後土娘娘掌陰陽,育萬物,最是博愛。千年前,恐地府女仙死後為仙寂寥,陰陽不和,特準女仙們收跟班以調陰陽。
再者說,她區區只收了一個,實在算不上違法亂紀。
“說話之人是誰?”
“輪回司,孟厭。”
“不尊上司,大聲喧嘩,上月俸祿全部扣除。再有下次,逐去地獄為驅魂厲鬼。”
歲事又從今日盡,天上人間,各有熱鬧。
凡人未睡,家家戶戶酒食相邀,至正月初一達旦不眠。
地府中,血月之下,鼓動的陰風,吹起霧氣缭繞。
有一白袍男子搖着折扇,正慢騰騰踏月而行,趕去酆都大殿赴宴。
凡人羨慕神仙,無外乎“壽長”與“貌美”二因。
神仙大多仙姿玉貌,可這男子,面容清疏。長眉斜飛入鬓,似珠玉在瓦石間,尤為俊美。
一身月白暗紋錦袍,如松挺拔,端的是美色無邊,神儀明秀。
滿頭烏發半散半挽,頭頂白玉冠,系着素色發帶。
夜風輕起,發帶翻飛。
許是宴已散,路上多了不少結伴回房的女仙。
地府路窄,僅容得兩人過。男子目不斜視,徑直走過,倒惹得女仙們駐足不行,頻頻竊竊偷望。
有今日才入地府的新官,面上泛起三月桃粉色。小聲向身側為官多年的同僚,打聽起男子來歷,“大人,他是何人?下官聽聞地府允女仙收跟班,不知他……”
後面幾句,聲量漸小。
往前數個百年,人間有一位山陰公主收面首,被史官們痛罵不知廉恥。
地府女仙收跟班一事,雖得後土娘娘首肯,但總歸不是光彩之事。
時有男仙在背後嚼舌根,說後土娘娘對女仙太過嬌寵。不準男仙納小,卻縱容女仙廣納跟班。
“他啊,叫溫僖。不過,早有主子了。”
“呀,不知是哪位上仙這般有幸?”
“方才席間被扣俸祿的輪回司孟厭。”
“如此絕色,怎沒長眼找了個九品孟婆?”
溫僖兀自沉湎于得賞受封的喜悅中,對來往女仙的嗔怪之語,充耳不聞。上月,孟厭悄悄與他說,去年的地府優秀跟班獎,她使了些銀子,舉薦了他。
據前日孟厭從城隍處打聽到的內幕,這獎十有八九已內定下他。
溫僖自覺自己貌美無雙,暖床花樣繁多。
對孟厭這個主子,更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得這個獎自是應該的。
為表重視,他今日覺也未睡,在房中費心梳洗打扮了一日。倒不圖出盡風頭,只為一展風姿。若能尋個伯樂,升個小官,也算意外之喜。
大殿已至,他理理白袍,推門而入。
只是,甫一推開門,殿中之人個個面無血色,似行屍走肉般,從他身邊飄過。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正欲飄走的黑白無常,“黑一,白二。那個獎賞……”
黑一白二兩無常與孟厭是多年舊友,對視一眼。方出聲誇他今日綠髪白袍美少年,不愧是地府第一美男子。
溫僖被兩人誇得飄飄欲仙,但面上仍斂起笑意,正色道:“主子養我不易,我一向有做跟班的覺悟。”
白二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絹織泛黃诏書,“溫僖。來,你的诏書。”
溫僖喜不自勝接過诏書,心想自個雖年少眼拙,跟了一個沒用的主子。總歸這地府尚有人慧眼識珠,發現他實乃棟梁之材。
“不過做了些種花的小事,怎還有诏書呀?”
“啊,孟厭專門托功曹司的大人寫的。”
“我這主子,倒還知趣。”
“好說好說,你慢慢看。”
黑一與白二說完這句,便丢下他,急匆匆飄走。
溫僖立在原地,滿面不解,“地府很忙嗎?他們為什麽跑?”
他還想問獎賞是何物呢,他記得去年輪回司那個優秀跟班,直接被提拔成了判官,一時風頭無兩。
待他美滋滋打開诏書,僅看了兩眼便怒從中起,實因上面寫的是:“有一美男子,身嬌體又軟。若問他是誰,跟班溫僖也。”
所謂的诏書下方,另留有五個歪七八扭的眼熟大字:“我逗你玩呢。”
“孟厭,你敢耍我!”
溫僖捏着诏書,怒氣沖沖回房找始作俑者孟厭算賬。
正要開門興師問罪,反被沖出門的孟厭抱住,伏在他懷中痛哭,“阿僖啊,我養不起你了。”
孟厭鼻涕眼淚橫飛,一個勁往他身上蹭。
等溫僖發覺不對時,白袍之上,已赫然多了不少粉白胭脂,“我二兩銀子買的新袍!”
地府常年黯淡無光,半明的燭光映出一駭人女鬼與一怒目男子的模糊面貌。
孟厭只顧訴苦,全然未看溫僖的臉色。
當時月浮玉扣完她的俸祿後,又提了一句全地府常年績效墊底的輪回司。
言語之間都在明說:地府不養閑人。若輪回司繼續墊底,所有孟婆将全部降為從九品的判官文書。
同時,俸祿減半。
養人不易,孟厭嘆氣。
每回說到輪回司年績效墊底一事,她們一衆孟婆實在有苦難言。
上司泰媪,生前是大廚,死後熬起湯來沒完沒了。
孟婆湯都被她在奈何橋畔熬了個七七八八,哪還有事留給她們這些小孟婆做。
溫僖忍着崩潰,聲淚俱下指着身後那張搖搖晃晃的架子床,“孟厭,三年前,就在這張破床上。你騙我做跟班時,可是發過毒誓,說要養我一輩子。”
孟厭起身一把抱住他,“阿僖你放心,我定會養你一輩子。”
此處不留姐,自有留姐處。
孟厭思慮再三,決心帶着跟班溫僖謀條新財路。
她托好友阿防阿旁四處打聽三界近來的官缺,“就憑我熬湯三十年的手藝,留在輪回司,每月只拿五兩的俸祿,屬實屈才。”
不到三日,阿旁私下找到孟厭,“有大人瞧上你了。明日午時,三生石見,她戴一帷帽。”
翌日,三生石旁,有愛侶執手相看淚眼。
孟厭遮住臉,偷偷湊到一戴帷帽的女子身邊,“大人,下官是輪回司孟厭。”
女子聞聲轉身,“孟厭啊。”
這聲音聽着有些耳熟,可孟厭一時半會記不起,頓了頓繼續道:“大人,并非下官自誇。我這熬湯手藝,奈何橋來回多少游魂,嘗了拍手叫好,鬧着不肯投胎吶。”
“可本官聽說輪回司泰媪大人,熬湯手藝才堪稱一絕。”
“大人,您初來地府,有所不知。泰媪大人熬的哪是孟婆湯,明明是鬼見愁!過路游魂,哪回不是邊喝邊罵?”
“是嗎?”女子一把掀了帷帽,怒不可遏,“好啊,孟厭。看來本官這小小的輪回司,已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面前之人唾沫橫飛,孟厭縮着手一臉尴尬,“泰媪大人,您怎會在此處?”
“給本官滾回去熬湯!”
“好的,小的這就滾。”
孟厭失魂落魄地走了,路上遇到拘游魂回地府的阿旁。
看了一眼孟厭來時的方向,阿旁挑眉弄眼,得意洋洋,“孟厭,我為你找的新上司,不錯吧?”
“不錯,和舊上司長的一樣。”
“怪了,沒聽說泰媪大人有姐妹呀。”
“狐朋狗友,我就不該指望你!”
“你別走啊,不是你說要找一個熬湯的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