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萬象佛(七)

第007章 萬象佛(七)

孟厭三人不好暴露身份,只好推說有人曾看見伏湫去了那處山洞

趙遠弘常在少鹹山中走動,一看他們指的那處山洞,便說不可能,“這十年間,我與雁娘無數次路過那處,那裏并沒有山洞。”

前面的雁姑催他快走,他趕忙跟上。

崔子玉立在原地,山洞在左,太平教在右,“你們說,是信山神還是信趙遠弘?”

孟厭高舉雙手,“你們聽我的,山神好歹是七品官,定然不會看錯。”

不像她,是個九品芝麻小官。

崔子玉看着跑遠的趙遠弘,索性招呼兩人,“事不宜遲,我們去山洞看看。”

可等三人到了山神所指的山洞,卻發現這裏亂石縱橫,壓根沒有山洞。

溫僖摸着巨石,挑眉嘲諷,“七品官,不過如此嘛。”

孟厭知他是在指桑罵槐,顧着崔子玉在場,一直忍氣吞聲。

但溫僖素來嘴上沒個把門的,順嘴便說起她昨夜的夢話,“孟厭,就你這個腦子,還想做五品官?真是癡人說夢話。”

孟厭氣不過,上前小拳錘他,叉腰好一頓罵。

兩人拉扯間,孟厭猛推了溫僖一把。

好巧不巧,這一推,把溫僖推進一處山洞。

看着在她眼前突然消失不見的大活人,孟厭急得滿頭大汗,“完了完了,阿僖人呢,難道被我推死了?”

一石之隔,溫僖站在洞中,好整以暇拂走白袍上的塵土。

心底忽地冒出一個不耐煩的男子聲音,“你整整暗示了十次,她倒好,只顧着吵架。”

“算了,忍忍吧,她一向如此。”

“讓她多急一會兒,你再出去。”

外間隐隐有哭聲傳來,溫僖往臉上抹了點塵土,這才作勢手足無措将洞門推開。

孟厭哭到一半,瞥見山洞門打開,欣喜奔過來,“阿僖,你還活着?”

溫僖啞然失笑,“我都死過一回了,如今想死也死不了吧。”

崔子玉不想看兩人卿卿我我,便在一旁研究起那道洞門。

洞門乃是一塊巨石,與周圍的巨石渾然一體。若非溫僖無意碰到機關,撞開那道門,他們怕是也找不到這裏。

“山神應該是看見伏樗開門走進去,便以為這裏是一處山洞。”

三人小心翼翼地摸進山洞,一路順着石階往下走。

走了約一炷香,他們到了另一處山洞。洞內怪石堆砌,中供佛像。

東面隐隐有亮光,三人順着光走過去。走着走着,到了一處開闊的山洞,四面皆有天窗,中間放着一只鼓。

“守神鼓?”

“看起來是。”

周代有八音,鼓是群音之首。

這鼓乃羯鼓,形如漆桶,鼓身以山桑木為之。其聲,聲促而清脆。

孟厭沒見過這般神器,拉着溫僖走上去偷摸看。啧啧稱奇時,她的手忍不住放上去摸索。觸之瑩潔光滑,恰如凝脂。

“這個鼓……怎麽怪怪的?”

“你小心點摸,別把人家的神器摸壞了。”

“阿僖,不是,”孟厭着急辯解,指着鼓上一塊凸起,“這不像普通的鼓。”

兩人在鼓前一驚一乍,崔子玉走過來細看,片刻後大駭,“孟厭,伏樗後腰處有一塊什麽印記?”

“崔大人,是燙……燙傷的印記。”

“人皮鼓啊!”

不知誰喊了一句人皮鼓,孟厭撲進溫僖懷裏。看着自己的手,直喊晦氣。

崔子玉壯着膽子上前,将鼓挪到亮光處,來回細看。

最終,她确定此鼓的鼓面是人皮所制,“應該是伏樗的人皮。”

“啊?”

孟厭躲在溫僖懷裏,“這鼓是儋耳老祖的,難道是他為了制鼓,逼死伏樗?”

“真相到底如何,我們一敲便知。”

說罷,她拿起鼓槌,敲響守神鼓。

山下的百姓聽見聲響,還以為儋耳老祖老眼昏花,記錯時辰,“今日怎午時敲鼓?”

太平教中,趙遠弘與雁姑正跟着儋耳老祖的四位弟子,在各處找人。聽見鼓聲,幾人慌忙跑出來查看,只見儋耳老祖顫顫巍巍奔向守神鼓所在之處。

沈亭松暗道不好,“快走,許是有賊人偷鼓!”

一行人扶着儋耳老祖來到守神鼓所在的山洞,卻看見三個眼熟之人站在鼓前。

趙遠弘不解道:“三位不是去尋山洞了嗎?”

孟厭招手讓他過來,“你來,認認。”

“認什麽?”

“伏樗的人皮。”

沈亭松與沙棠大驚失色,“三位施主,請勿妄言,伏樗的人皮怎會在此處?”

趙遠弘步子沉重,一步步走向孟厭。

鼓面之上,有一塊微紅的燙傷印記,和多年前伏樗後腰處的印記一樣。

一樣的讓他憐惜,一樣的讓他絕望。

雁姑看他癱倒在地,也湊上來看。等看清之時,悲怆的哭聲從洞中傳出,“伏樗……”

與伏樗相熟的兩人,皆已确定鼓面之上的皮是伏樗的人皮。

儋耳老祖的四位弟子齊齊看向他,“老祖,為何?”

“不知幾位施主,可知曉廬郡三十年前的那場旱災?”

崔子玉點頭,“我知曉。廬郡大旱,足足兩年沒下雨,致莊稼無收,赤地千裏,餓殍遍地。”

元光三十三年五月,天赤如血,至三十五年六月,無雨下,種粒皆絕。

百姓饑死過半,流亡者衆,鄉鄉幾斷人煙,時現易子而食。

儋耳老祖笑道:“當年,老僧居少鹹山,常帶着弟子去廬郡救濟災民。往日繁華如煙的城池,那時流民載道,路邊白骨青磷,夜夜似聞鬼哭。老僧不忍生靈塗炭,便遍尋諸法,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找到下雨的法子。”

“何法?”

“不眠不休敲響守神鼓,足三日,上感動天,可得雨下。”

他敲了三日,到第三日午時,神跡現世,天降大雨。

自那日起,甘霖連下半月,幹涸的河床裏蕩起清波,龜裂的土地重新泛起綠意。

百姓得救。

可惜,鼓也開始壞了。

他翻了不少古籍,終于窺見修鼓之法,“此鼓乃西域羯石族之物。典籍中記載,他們愛以人皮制鼓,尤以道心純粹的女子之皮為佳。”

孟厭:“所以你哄騙伏樗,騙她自盡後,再将她做成鼓?”

儋耳老祖皺眉答不是,“施主,此事是伏樗自願的。”

十年前的新歲後,發鸠山的幾位高僧使計毀伏樗名聲,斷她修行之路。

伏樗悲痛幾日後,再次綻顏找到他。

他看出伏樗又心生死意,便與她提起三十年前的那場神跡,祈望能幫她重振生機。

誰知,伏樗聽完,反而問他,“老祖,神鼓日漸衰敗,你可找到那位道心純粹的女子?”

他答未曾,伏樗開心地指指自己,“若以已身,助守神鼓再佑人間,當不負老祖救命之恩。”

“你同意了?”

“嗯,”儋耳老祖勉力扯出一絲笑意,“她意已決。”

自那日起,伏樗重拾佛法,力圖在二月二十二的吉日前,成為世間道心最純粹的女子。

她沒日沒夜的參悟佛法,在二月二十二走進山洞。

儋耳老祖上山後,通過房中密道來到山洞,以小刀切開其頭皮,再将流珠慢慢灌入。

當流珠填滿伏樗皮肉下的每一處縫隙,一張人皮就此剝下。

崔子玉環顧四周,“她的屍身呢?”

儋耳老祖走到洞口,看向萬丈山崖下,“伏樗為世人修好守神鼓,想來已得道成仙。皮囊,不過是她的身外之物。”

洞中衆人悲泣,儋耳老祖卻笑得滿足。

他修好了守神鼓,若世間再遇旱災,有鼓便有生機。

念念為衆生,他與伏樗,佛為心,道為骨。

今世來生,以已之身,終成大道。

孟厭聽完他所說,撲哧笑出聲,“你錯了。”

“何錯之有?”

“那日的神跡,與你無關,更與鼓無關。”

三十年前,孟厭入地府方一年,廬郡餓死的游魂,将鬼門關堵的水洩不通。

她辛苦熬着孟婆湯,苦惱游魂何時才能不來。

泰媪好心寬慰她,說再等三月,廬郡便會下雨,自此風調雨順,太平百年。

她當時問了一個傻問題,“泰媪大人,雨師大人不能今日便下雨嗎?那些游魂瞧着有些可憐。”

“一切皆有定數。”

時至今日,孟厭仍記得當日泰媪所說的六字,“你心中篤信的道,只是定數安排。即使你那日沒有敲響守神鼓,日升月落,鬥轉星移。三日後,天依然會下雨,百姓依然會得救。”

儋耳老祖緩緩搖頭,一雙慈目和煦地看着孟厭,“旱災之後,卻無蝗災,此乃上天保佑之兆。”

孟厭:“不是的。是因為石複州,他是從前廬郡的太守。”

儋耳老祖輕輕應了一聲,“原是石太守,老僧知曉他。可這事與他有何關系?”

廬郡旱災後一年,有廬郡游魂入地府。

那些游魂面上帶笑,說他們是石複州手下的巡視打捕者,專捕蝗蟲,“旱災之後,蝗蟲初生。石太守帶着他們一行打捕者,沒日沒夜設法撲捕蝗蟲以焚之。這些未留下姓名的打捕者,才是廬郡蝗蟲未現之因。”

儋耳老祖聽完,仍固執地說是守神鼓之功,“守神鼓确有神力,此鼓甚小,卻能傳音千裏。”

孟厭抱起鼓,走到洞外一處崖邊。

手起鼓槌落,往日清脆悅耳的鼓聲,眼下聲音似悶雷。別說傳音千裏,留在洞中的溫僖都擺手說聽不見。

儋耳老祖不信,自己抱着鼓敲。

連敲三下,守神鼓再不複往日風采。

他無力地倒在地上,鼓從他的懷中滑出,滾到孟厭腳下。

“我認識一人,是制鼓的好手。”孟厭常去黃泉路找游魂顯擺官位。有時遇到有趣之人,便會與他們多說幾句,“他與我說,若要鼓聲清脆,傳之甚遠,可找一四面有高窗的空曠山洞。”

“如此,便可響徹雲霄。”

她抱着鼓走進原先的山洞,大力敲響。

鼓響,衆人扭頭看去。

守神鼓所在的山洞,四面有高窗,洞中一片空曠。

儋耳老祖沒錯,他所作所為,從不是為自身積善,而是為蒼萌億億。

伏樗亦沒錯,她一心向佛,奈何世間人皆不容她。

世人輕她謗她辱她,她仍回以一片赤心。以生受剝皮之刑,希望為百姓修好守神鼓。

若他日大災又臨,守神鼓在,生機便在。

伏樗。

因道生,因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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