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第 8 章
“監軍怎的還沒來?這午時都快過了,菜早已備好,怕都快涼了。”鄭冬青俯身貼耳,壓着聲音問喬愈年。
“不甚清楚,已經差人去問了,還沒消息。”喬愈年也壓着聲音道,他不知道徐纾言那邊什麽情況。
喬愈年回想,方才城門口,徐纾言說話挺客氣,不像是要鬧事的樣子,但現在卻遲遲未到,喬愈年也很莫名。
衆将領在下面議論紛紛,莫非這監軍才剛到肅州,就要給将士們弄個下馬威,立立規矩?
不怪将士們心裏有這些想法,畢竟徐纾言惡名在外已久,北齊誰不知道朝堂上有個宦官奸佞,深受皇上信任。哪怕被群臣彈劾也有恃無恐,甚至百官們還要擔心會不會被他盯上,項上人頭不保。
喬昭坐在下面打了個哈欠,一手撐着額頭,一手轉悠着手裏的茶杯。當真是無聊,美食美酒在自己面前,是半分動不得,都已經是喝的第三杯茶了。
要知道,喬昭素日住在郊外的軍營裏,和将士們同吃同住。而肅州就是一個窮山惡水的地兒,能活就行別想吃得有多好。喬愈年性格剛正古板,斷不會給自己的女兒特殊優待。所以還真是托了徐纾言的福,喬昭已經好久沒吃這麽豐盛了。
可人現在還沒來,嘆氣。
桌下的腿被輕踹一腳,林珩轉過頭來,眼神中帶着疑問。
喬昭低聲道;“我出去透個風,這屋裏太悶了。”
眼看這個監軍一時半會兒還真來不了,喬昭在下面如坐針氈,還不如溜出去放松一下。
林珩翻了個白眼,壓低聲音道:“求我。”
以往大多數時候,喬昭沒了耐心偷溜出去,都是林珩給她善後,遇到什麽事情還要給她通風報信。
喬昭看林珩這個欠揍的樣子,作勢還要再踹一腳。林珩迫于強權,無奈比個手勢,代表同意。喬昭點了一下頭,就悄然出去了。
這番剛出來,喬昭就想去馬廄,将疾雲牽出來跑跑。雖然疾雲很通人性,但馬畢竟沒開靈智,很多時候不能完全理解主人的意思,還需要一人一馬多多磨合,才能在戰場上一馬當先,無所匹敵。
喬昭走向馬廄的地方,去往馬廄要穿過營帳和校場,也會路過徐纾言的營帳。
“您如今當真不适合去赴宴。”
喬昭人還沒走到營帳旁,就聽見有人聲從裏面傳出,苦口婆心,溫聲勸道。
裏面似乎有人在回答他,但聲音太微弱,有氣無力的,喬昭聽不清。
“無非是一場宴席,差人傳個話,讓他們撤了便是!何苦勞累您前去,連自己身體都不顧!”說話之人語調比之前更高,語氣裏滿是着急。
喬昭聽着實在好奇,一不小心就湊得太近,被營帳門前的兩個淨軍攔住。
“何人再此鬼鬼祟祟!”兩個淨軍大喝一聲,紛紛抽出手裏的彎刀,對準喬昭。
喬昭立刻後退一步,以示清白。
營帳門簾霎時被掀開,只見一人身着淨軍服飾,一手執鞭,滿臉冷意,大步從裏走出。
“監軍的營帳都敢擅闖,看你是嫌命太長!今日便殺了你,給那些不長眼的人立立規矩!”
徐淮正愁有氣沒地撒,就撞上來一個找死的,怒氣沖沖的從營帳裏出來。
然後和喬昭雙目對視,漸漸皺起眉頭。
“又是你?怎麽?還想硬闖掌印的營帳。”徐淮臉色不虞,陰陽怪氣道。
喬昭知道他在諷刺自己五年前夜闖徐纾言寝卧,自知理虧,讪讪笑道:“路過,路過。”
兩人在營帳外的交談,徐纾言半分都聽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昏昏沉沉,身邊的事物模糊而遙遠,看不真切。
徐纾言知道自己身體不适,但他剛到肅州,若此時顯出頹勢,難保不會被他人陽奉陰違 。
“何人在外面?”徐纾言強撐着力氣,問道。
“在下定北軍騎都尉喬昭,參見監軍。”營帳外的聲音清亮幹淨,吐字清晰,如幽泉擊石。
徐纾言對此人有印象,喬愈年的女兒,五年前參軍,在戰場上智勇雙全,屢立戰功,聖上多次贊賞她。
“進來吧。”徐纾言語氣淡淡道,眼皮沉重,像是随時快要閉上。
喬昭在營帳外,本來就只是路過不小心聽了個八卦,被人逮個正着。已經準備離開,被徐纾言叫住,只能進去。
徐淮聽見聲音急急地走進去,喬昭跟在身後。營帳裏的裝飾與之前喬昭所見并無太大改變,唯有案牍上多了些書和折子,想必是徐纾言從中京帶來的。
當真是繁忙,山高路遠,還要處理公務,喬昭心裏暗道。
徐纾言已經穿戴整齊,面色蒼白如紙,半絲血色也無,可嘴唇卻嫣紅着。頭發還散着,沒有束起。
徐淮知道自己是勸不住掌印的,他已經鐵了心要去赴宴。只得拿起白玉簪子替他束發,但還是忍不住嘴裏抱怨道。
“一場宴席又能有您的身體......”徐淮的話還沒說完,便看見徐纾言投過來的冷冷一眼。
徐淮識相閉嘴,他知道徐纾言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只專心給他束發,喬昭靜候在一邊,不發一言。
“是元帥等急了,吩咐你來喚我?”徐纾言瞥了一眼喬昭,輕聲問道。
頭發束起的徐纾言看起來精神些,也難掩蒼白之色,帶着絲病态。走道喬昭身邊,連呼出的氣都是熱的。
喬昭一怔,這人是發燒了嗎?不過喬昭也沒過問,畢竟徐纾言的身體與她沒有任何關系,這并不是她的分內事。
喬昭微微彎腰,低眉抱拳行禮,正色道:“宴席早已備好,元帥恐菜冷難咽,只待監軍赴宴。”
“你去傳話,就說恐需元帥再稍等片刻......”徐纾言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細弱蚊蠅。
喬昭察覺不對,連忙擡起頭來,只見一個溫熱的身體軟綿綿地跌入自己懷裏。
......
“掌印!”徐淮焦急大喊道,立馬沖上前來。
喬昭看着自己懷裏的人,雙眼緊閉,眉頭緊鎖,似乎極度不适。一只手無力垂下,白皙的皮膚下隐約可見的青色脈絡。
喬昭也有點急了,這監軍剛到肅州,就在自己懷裏出事了,她爹不得好好問候一下她才怪......
一把将徐纾言抱在懷裏,快步向榻上走去,懷裏的人很輕,飄飄的像一張紙,仿佛用力大些就會散掉。
“前幾日就不舒服了,快馬加鞭才提前一日趕到,還要去赴宴,身體怎麽遭得住!”徐淮在旁邊說個不停,越發急切,像熱鍋上的螞蟻。
“掌印在朝廷裏日日勞心勞神,到頭來卻被派到這鬼地方!一路上風餐露宿,這才生了病!若有一日回了京,定扒了那些人的皮!”徐淮圍着喬昭,看着徐纾言蒼白消瘦的臉,越說越氣,語氣漸漸陰狠起來。
“說這麽多廢話,還不快去叫軍醫!”喬昭雙眉皺了皺,轉頭低聲喝道。
徐淮像是突然清醒,急急忙忙沖出營帳,去找軍醫。
帳篷裏一下子安靜了許多,甚至能聽見徐纾言過重的呼吸聲,他好似很難受,皺着的眉始終沒有松開。
喬昭輕輕的将徐纾言放在榻上,又将束發的簪子取下放在一旁,讓他睡得更舒适些。喬昭沒照顧過別人,只能學着寧安郡主以往照顧她的手法。
徐纾言的身體很燙,透着衣物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溫度。生病的人最忌着涼,喬昭将錦被蓋在他身上。
随後喬昭坐在床榻邊,低頭看着徐纾言的病顏,鬼使神差的,用手輕輕碰了下徐纾言的額頭,皮膚細膩。
被觸手的熱度驚了一下,忙又用手摸了摸自己額頭,然後輕啧一聲:“怎麽燒得這樣嚴重。”
遙想五年前,喬昭一個人随着大軍來了肅州,因為要趕快抵達肅州增援,一路上除了吃飯睡覺,根本沒停下來過,一直在趕路。就這樣惡劣的條件下,喬昭還活蹦亂跳,生龍活虎的,傷風涼寒一點沒犯。
徐纾言一直睡不安穩,眼睫不停顫動,似要醒來,卻一直睜不開眼。喬昭又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确實燙得厲害。
手覆在徐纾言額頭上,像是感覺到了涼意,病中之人沒有神智,只想要抓住這片刻的涼爽,徐纾言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喬昭的手心。
喬昭猛然彈起,感到不可思議般看着自己的手掌。眼見軍醫還沒來,喬昭再呆在這裏,她自己都覺得尴尬,也準備出去尋軍醫。
“不......”
“......別走......”
喬昭頓住,感覺自己的衣袍被扯住,轉身垂眸。
只見那人纖長的睫毛在臉上留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白皙的手指緊緊拽住自己衣角。
人沒醒,只是無意識的呢喃。
喬昭仍然站着,一聲不吭,似乎準備随時離開。
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麽難過的事,還是仿佛知道身邊的人不會留下來,徐纾言眉心微蹙,神色間竟經流露出一絲絕望,像是被籠罩在不可言說的恐懼之中
徐纾言散亂着頭發,臉頰上盡是冷汗,眼睛緊緊閉着,睡得十分不安穩。
如此虛弱的模樣與外界相傳的狠戾權宦大相徑庭。
喬昭直覺繼續留在這裏十分不對,自己相當于窺見了徐纾言的弱處。
若是日後他想起來不爽,想要報複喬昭,那喬昭才是真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于是喬昭便想着立即撤退。
喬昭想要輕輕扯回自己的衣角,沒想到徐纾言拽得更緊。
徐纾言臉色蒼白,猶如山巅一捧白雪,透着病态。現下昏迷着,整個人都燒糊塗了,滿嘴胡話,斷斷續續的。
翻來覆去也就只有那一句話。
“我恨你......”
我恨你。
也不知道恨誰呢?喬昭低聲吐槽。不過想必徐纾言這樣睚眦必報的性格,想必記恨的人确實挺多的。
看着人都病成這樣了,又拽着喬昭不肯讓她走,看着怪可憐的。
喬昭嘆了口氣,又坐回床榻邊,認命似的,用手輕輕撫着徐纾言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病中的人好似被安撫下來,整個人循着熱源蹭去,徐纾言漸漸安靜了下來,只餘眼角一滴熱淚悄悄滑落,隐在鬓發裏。
時間就這樣過去,帳子裏十分靜谧,一卧一座,分外和諧。
陽光透進來,細小灰塵漂浮其中,折射出絢麗色彩,凡塵往事塵封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