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賀蘭闕(21)

第21章 賀蘭闕(21)

賀蘭闕靜靜望向她, 喉間傷口撕裂出血,他訴不出想說之語,即便他能開口說話, 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說這些人都不是他殺的,說他被軒轅儆灌成了一個傀儡, 所行皆不可控麽。

她怎會信。

四處散落地屍體漸漸騰起死氣, 整個軒轅壇幾乎黑沉如煉獄,隔着距離,少年妖瞳因她而漸漸退去血紅, 顯出黑沉沉的頹然。

轟隆——

驚雷劈下,暴雨而至。

地面血河陰濕鞋履,菩蘭悠深吸一口氣, 拾階而上, 任由雨水自臉頰滑落, 刺痛雙眼。

遠處山巒在他背後, 沉甸甸幾乎壓彎少年脊梁, 而今只是與他對視,菩蘭悠便覺得心扉之間空洞疼痛。

他從始至終都是一人, 他的身後從來沒有旁人。所以他将自己送走,選擇獨自面對未知的所有。

這個傻子。

高臺之上,賀蘭闕便這樣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他握緊手掌,幾乎不敢與菩蘭悠對視。

将她送回太阿山,是他此生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他不是沒想過讓她留下來, 可想到她若因此而受到任何傷害, 那幾乎比斷他筋骨還要讓他心痛。

走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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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記得在栖霞鎮時,菩蘭悠曾安撫那對母女, 讓他們期望來生。

賀蘭闕想,他留于軒轅壇,必定身死魂滅,無來生可言。

可心尖也曾映出祈盼。

祈盼與她,能有來生。

……

菩蘭悠終于在他身前站定,離得更近,她才發覺賀蘭闕身上有多少傷。

他身體被雨水沖刷半晌,流淌下來的卻依舊是緋色血水。

少年面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此刻垂下望着她,雨滴沾濕他睫羽,随他垂首的動作而落進眼中,帶上一層濛濛水意。

水與淚徹底分不清。

菩蘭悠閉了閉眼,心肺的痛幾乎讓她保持不住嗓音的平穩,她緩緩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今日我着白衣而來,是為看你生死。”

賀蘭闕呼吸滞停,他神色晦黯,靜靜等她後話。

“你若死,此身白衣,便是為你服喪。”

“你若生。”她輕輕勾起個笑,一如骷髅洞那夜,擡手輕撫他眉心:“我來帶你走。”

雨越來越大,砸在地面上暈成一片片水塘,漫無邊際的漆靜之下,世間唯餘她一人聲音。

她說,你若死,我為你服喪,你若生,我帶你走。

賀蘭闕壓抑自己的呼吸,見菩蘭悠自懷中拿出自己還給她的發帶,輕輕道:“你這人真沒禮貌,用了人家東西,也不當面還嗎?”

她攥緊發帶,而後在少年近乎崩潰地目光裏,向前一步,如往昔般将發帶覆在他額上:

“這個蛇紋,以後只給我看,好不好?”動作輕柔地在他腦後系上結扣,菩蘭悠才緩緩撫上他的臉。

掌心肌膚冰冷地讓她心顫。

她問:“賀蘭闕,你疼不疼?”

在将我送走,獨自面對這一切時,你疼不疼?

方才将法刃置于一旁,讓我殺了你時,你疼不疼?

賀蘭闕怔怔看着她,幾乎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真實。

雷鳴之下,風雨斜斜,少女毫不避諱他滿身血污,任由一身白裙打濕,同他一起立在雨中。

也立在他幾乎破潰的世界裏。

她少有這般狼狽的時候,唇邊卻始終挂着笑。

而後她上前一步,張開手臂,毫不吝啬地給他了一個擁抱,聲音發抖:“雨水寒涼,我們相互取暖吧。”

兩具被淋透的身體緊緊相貼,菩蘭悠打了個寒戰,但懷中之人遠比她更冰。

賀蘭闕眼中偏執泛起,終于忍不住擡手将人死死扣緊懷裏。菩蘭悠沒有推開,反而伸出雙手環住少年脖頸,輕輕踮腳迎合,貼的更緊。

少年瘦骨嶙峋,這個擁抱實在說不上舒服,菩蘭悠撫上他肩線,悶悶道:“你好瘦,硌得我疼。”

她還有力氣調笑。

賀蘭闕張了張嘴,收着的雙臂剛想松開,便聽菩蘭悠在他耳邊道:“不過我很喜歡。”

“……”

“你可以再抱緊一些。”

賀蘭闕緊繃的身體漸漸松懈,菩蘭悠放于他背後的手一下下撫過他的後背:“你抱我這樣緊,我就當你是願意見到我來的。”說完,她的手緩緩下滑落至他腰間,而後握住破軍。

一瞬後,少女抽劍而出,退開他懷抱——

劍意凜然,帶着破空的力道掼出,賀蘭闕沒動,破軍與他擦肩而過,‘噗哧’一聲刺入他身後傀儡中。

轟地一聲,身後傀儡倒地。

儡絲自傀儡頸上漸退,不消半刻,那具屍體逐漸化成血水,散發出腥臭味道。

賀蘭闕緩緩轉身,攥緊的手掌松開。

菩蘭悠走上前踢開傀儡收起破軍,朝他揚手裏的劍,彎了彎眼睛:“這是我第一次殺人。”雖然是傀儡做成的。

“是為了你,你開心麽。”

“……”

劍華如水,菩蘭悠目光落在少年唇畔,而後神色一僵。

她終于明白心底那種怪異從何處來……

自她到軒轅壇至今,賀蘭闕未發一言。

他從來不會拒絕回應自己。

想到一種可能,菩蘭悠回到他身邊,緩緩擡手擦去他唇畔血跡,艱澀道:“你……”

賀蘭闕眼底漾起波瀾,而今見她猜出自己口不能言,也只是平和地望向她,而後偏頭,臉頰在她掌心蹭了蹭,似是安撫。

少年發絲落在她手心,沾了雨水,冰涼涼的觸感。

他在安慰她。

明明受傷不能言語的人是他自己,可一如掉入骷髅洞那夜,他總是想第一時間來安慰她。

菩蘭悠眼睛酸澀,幾乎快要哭出來。

幾日不見……幾日不見而已!

“軒轅儆對你做了什麽?”她鼻音濃重,手指輕輕觸碰過他頸間,倏然一頓:“儡絲?”

少年垂下眼睫。

他如今體內遍布儡絲,所行所動皆不由自己控制,如今僅是擡手擁抱眼前之人,也讓他喉間血腥蔓延。

軒轅壇上大半傀儡和小部分壇中弟子,皆是死在他的手下,殺戮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可有那麽一瞬間,他被血腥味激的胃下翻湧想吐。

菩蘭悠咬唇,與賀蘭闕十指相扣,澎湃舒緩的靈力自她掌中不由分說地湧進對方身體,速度極快撫平體內撕裂般的痛楚,見她臉色變得蒼白,賀蘭闕動了動手。

“別……”他嗓音嘶啞,猶如利鐵割過瓷器,發出刺耳聲響,只一瞬,賀蘭闕便瞬間沉默下來。

“沒關系,我會治好你的嗓子。”察覺到他的難堪,菩蘭悠眨了眨眼,心底澀然:“我帶你走。”

她扯住賀蘭闕,方才轉身,身後便響起軒轅儆陰鸷聲音:

“哦?阿蘭如此自信嗎?”

菩蘭悠聞聲轉身,最頂處的高臺之上,軒轅儆一身漆黑長袍,正望向她。

六百年後,他遠比現在更加陰鸷深不可測,一切時間線提前,眼前的軒轅儆看着也就不如六百年後沉穩。

菩蘭悠持劍,不畏不懼,話裏譏諷:“藏了這麽多年,怎麽突然不裝了?”

“誰讓你突然攪進來呢。”軒轅儆陰測地盯着菩蘭悠。

按照他的預期,本是想讓賀蘭闕多在外蹉跎幾百年,等他嘗盡苦難,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之後,他再尋他回來。

可一切被菩蘭悠打亂。

菩蘭悠眉心一皺。

她凝神思索,思及六百年後之事……

賀蘭闕血洗軒轅壇,已經提前發生,原因是因為她把賀蘭闕帶到此處。

重來一遍,竟然是她推動了一切?

可後來四洲随之崩滅,皆是由賀蘭闕做出,那時的他身上必定也是遍布儡絲。

真正想要颠覆四洲的,是軒轅儆。

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似是看出她疑惑,軒轅儆冷笑一聲:“他是我的兒子,理應為我所用。”

菩蘭悠敏銳感覺到,身側之人因軒轅儆這番話而騰起的殺意。

心下嘩然一片,菩蘭悠卻只覺得酸澀難忍。

孩子皆是父母骨血,無不用心疼愛,而賀蘭闕被父親拿來當作造業的工具。

菩蘭悠輕輕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軒轅儆假模假樣道:“跟一個全身被儡絲布滿的人呆在一起,阿蘭不怕嗎?”

賀蘭闕因這話擡頭,目光落在菩蘭悠背影,心髒居于炭火之上,幾乎快要破潰流血。

軒轅儆沉沉看着菩蘭悠,繼續道:“你可知他所行皆不由自己控制,脫離我後儡絲反噬……”

“他可能會殺了你。”

賀蘭闕身子一僵。

他張了張口,想說若真有那一日,他會在自己傷害她之前,先殺了自己,可喉中劇痛讓他無法出聲辯駁。

“你靈愈術即将大成,不日便可邁入神域,這世間于你,不過是暫時停留之地,你何苦為了賀蘭闕這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将自己置于危險之地?你大可——”

“老頭。”菩蘭悠不耐煩地出聲打斷他。

“先不說你所謂的儡絲是否真的難以去除,畢竟這天下間,還沒有幾樁我治不好的病症。”

她不屑輕嗤,而後堅定道:“今日既然來救他,我便不會自己一個人走。”

“我也曾覺得,修煉成神,是我此生唯一所求,可如果代價是看着更多人死于你手,那我憑靈愈術成神又如何?見死不救,見危而退,那所學醫術便成了笑話。”

“而若将生靈分為三六九等,神為尊,妖為卑,救人也要看身份,如此種種限制,我看不上,你若喜歡,大可對號入座。”

“還有。”菩蘭悠垂目,将少年緊攥的手掌掰開,與他十指相扣,認真道:“我相信的人,便會全然信任,即便他口不能言,不能解釋,但你依然挑撥不了我。”

菩蘭悠望向近在咫尺的賀蘭闕,話确是對軒轅儆道:“我要救的人,也沒有失手的時候。”

她話音堅定,目光如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依賴的力量。

軒轅儆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就憑你?”

賀蘭闕唇邊溢出絲絲縷縷的鮮紅,他輕輕扯了扯身前之人的手,見菩蘭悠望向他,賀蘭闕緩緩搖頭。

沉入暗沼之際,得以窺見月光,今日能再見她,他已心滿意足。

賀蘭闕唇邊翕動,菩蘭悠讀出他想說之語。

“為了我,不值得。”

“......”

靜默半晌,菩蘭悠捏緊他的手,湊近他小聲說:“你這話,有點像坊間話本子裏,主角經歷生死離別時所說之語。”

“……”

“想知道下一句是什麽嗎?”

賀蘭闕靜靜望着她。

“值不值得,本就無所評估。”

菩蘭悠牽起唇角:“我行皆随我心,我想如此,所以便做了。”

“……”賀蘭闕眼底浮起悶澀。

“師父曾說,下山衛道,最忌諱抛棄同伴。”

“同行許久,你救我多次——”

“給個機會吧,賀蘭闕。”她眨眨眼,仰面看他:“也讓我救你一次?”

賀蘭闕長久無言。

菩蘭悠話音方歇,自袖中翻出火紅神珠,珠子上散發着神秘幽紅的光芒,她揮手扔向軒轅儆之際,抱緊少年快速騰空離開原地。

一切發生的太快,不過須臾之間,山門兩側石柱像是被切斷一般齊齊向中間倒去,軒轅壇上紅光閃耀,轟鳴陣陣。

砰然四散的紅色煙霧中,軒轅壇接踵而連的山脈悉數被菩蘭悠炸開,淬火四溢之時,她目光落向曾經這片求學之地。

沒想到重回六百年前,親手炸毀軒轅壇的,竟然是她自己。

而四洲并未随之崩滅,六百年之後的結局,在今日改變。

淩天的煙塵碎石中,軒轅儆急急後退,他迅速吹起短笛催動賀蘭闕體內儡絲,想要扳回這一局。

可這次,少年不再是一個人。

賀蘭闕腦中一痛,眼底瞬間彌漫猩紅,漫天的金色螢蝶緩緩将賀蘭闕圍繞,菩蘭悠在他自傷之前握緊他的手:

“忍一忍,沒事的。”

還好儡絲種下不久,她尚有辦法抽出。

疼痛撕扯之際,少女口中之語響在賀蘭闕耳中——

“對了,方才那些話,并非話本子裏的內容。”

“行舉随心,是我想來救你。”

“可能是因為,我心悅你。”

菩蘭悠一身白衣,絲毫不介意懷中之人滿身血污,帶他退離軒轅壇境內,隔絕悲苦肅殺的氣氛,她笑起來道:“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兇?”

“……”

“淬火道的東西。”菩蘭悠解釋方才扔出的神珠:“當日下山之時,師父給我防身用的。”

她當日與賀蘭闕同行下山,師父交給她一顆淬火道神珠,保命之物,威力自然不同凡響。

賀蘭闕竭力壓下想擡手擁抱她的沖動。

卿道定對菩蘭悠雖嚴苛,但怎麽可能不擔心她的安危。

這顆淬火珠,應是卿道定讓菩蘭悠防備自己,以備不時之需,可她卻為救自己而随意用掉。

賀蘭闕不知如何開口,風将二人送的更遠之際,少女在他身邊道:“你不必多想。”

菩蘭悠抱緊懷中之人,輕聲說:“這東西,太阿山上有很多,能用它帶你走……”

她笑笑,“是我賺了。”

她說:“畢竟,賀蘭闕對我而言,是比淬火珠更珍貴的寶貝呀。”

——

賀蘭闕是被痛醒的。

渾身儡絲扯着他經脈皮肉,鋪天蓋地的疼痛下,他不受控制地蜷縮起身體,口中溢出絲絲縷縷的氣音。

劇痛再次襲來,他手指幾乎扣入床板,在上面留下一層血痕。

軒轅儆未死,儡絲仍在賀蘭闕體內。

四下寂靜,菩蘭悠不在。

賀蘭闕忍痛輕哼,喉中不适消退,應是菩蘭悠幫他醫治過喉嚨,然而此刻發出的聲音仍然稱得上難聽。

菩蘭悠推門入內之時,見少年蜷成一團,長發零亂地鋪了滿床,連帶着素白衣襟都扯開大半,她趕緊放下手中湯碗,幾步跑到床邊。

“賀蘭闕?”她手掌輕柔地落在背脊上,靈力漸漸撫平痛楚。

賀蘭闕緩緩止住顫抖,而後擡眼朝她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只是聲音細若游絲,糅雜少年壓抑的情感:“你……走吧。”

說完,他忍不住咳了咳,咽下喉中腥甜。

菩蘭悠一頓:“你趕我走?”

儡絲未全部抽出,他講話還是有些倦澀。

“……”賀蘭闕沉沉吸一口氣,弓身暗啞道:“你能來尋我,我很高興。”

“我曾想将你困在我身邊,無論何種卑鄙手段,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一個好人。”

他垂下頭,話裏全是自厭:“可那日你将我從軒轅壇帶走時,對軒轅儆所訴之語讓我明白,你該有更好的生活,和你相比,我為自己卑劣的,想要獨占你的心理而自慚形穢。”

他似乎陷入一個怪圈,踽踽不得出路,半晌後只是低聲說:“我配不上你,也不想用憐憫而讓你留下。”他緩緩擡目,神情幾近破碎:“大道不得同行,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

緩了緩,賀蘭闕逼着自己說完:“不如就此,分道揚镳。”

他如今給不了菩蘭悠什麽,身上背負的仇怨太重,他早晚要尋軒轅儆做個了斷,這一切都與菩蘭悠毫無關系,她原本可以有更自在的生活。

賀蘭闕更不想眼前之人後悔今日所做一切,如果有朝一日,菩蘭悠思及過往,心覺與他的相遇讓她後悔莫及,那于賀蘭闕而言是誅心之痛。

究其根本,是他自慚形穢,哪裏配得上她。

乃至違心地讓她走,已是賀蘭闕僅存的理智下說出口之語,賀蘭闕生怕多一句話,都會讓對方察覺到他卑劣至極的想法。

長久沉寂,眼前之人似乎有些生氣,賀蘭闕剛要說話,被她菩蘭悠一把捂住嘴:“你別說了,你說的我都不愛聽。”

菩蘭悠看向他:“讓我說兩句。”

“......”賀蘭闕目光落在她霜雪般明媚的眼中。

菩蘭悠緩緩吸了口氣:“你說你自慚形穢,你自厭地認為自己不夠好,可我并不這樣覺得。”

“人各有所長,我善醫術,可也有弱點,遇到危險時需要你來保護,但我并不認為自己比你弱或差,我們只是在不同方向有自己的造詣,何來高低之分?”

菩蘭悠慨然正色:“在魇境中,很多次你都可以把我殺掉,我和太阿山上那些欺負你的人同出一宗,你理應同等仇怨,可你沒有。”

“你并未因莊師兄等人對你做過的惡事而遷怒于我,并非我是一個多麽好的人,而是你本身就很好。”

“你說大道不同路,我不這樣想,你都未同我一起走多遠,怎知我們不同路?”

她一句接一句地否定他的自傷之語,口中琢磨他最後一句:“還有你說的,你想要獨占我的心思……”

少年緩緩捏緊手下錦被。

菩蘭悠認真望向他眼睛裏:“我對你亦有同樣的心思。”

賀蘭闕豁然擡頭。

頂着那道灼人目光,菩蘭悠沒什麽停頓地說完:“我心悅你,我在軒轅壇說過的,你忘了?”

她溫聲撫平他情緒,似在一片黑稠暗海之上,灑下的揉碎月光。

“并不是因為可憐你,僅僅因為你就是你,曾經我也以為,一個滅世的壞人,一定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從小便心懷龃龉,天生惡骨。”

“是你讓我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若要明晰原由,要用心去看。”

菩蘭悠緩緩擡手,用絲絹拭淨他額上的汗,“你過去的故事,我一知半解,你願意講給我聽嗎?”

而後她又笑起來,帶着幾乎讓少年潰然的溫柔道:“不急,你可以一天說一點,一年說一些......我們有很久很久的時間。”

心中盤虬枯木被她層層打開,熾熱的一雙手捧起他冰冷的心髒,賀蘭闕理智搖搖欲墜。

她說,她心悅自己。

她說前路可以同行。

一片荒蕪的焦土之上,有她溫柔聲音傳來。

“再說。”菩蘭悠湊近賀蘭闕,盯着他顫抖的睫毛,嗓音含笑道:“我若真走了,你舍得麽?”

賀蘭闕死死咬唇,不能答話。

“好啦。”菩蘭悠擡手揉揉少年長發,雙手撐着床沿,又湊近些看他:“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既然如此,何必讓自己說些違心的話?”

“人生悲苦已足夠多,不該因無端的誤會而浪費時間,相知不易,相守相伴更難,何必要推開讓你快樂的人?”

她坦然的讓他不知如何應對,漫溢的欣喜之下,又惶然生出無措來。

“我怕......你會後悔。”賀蘭闕垂眼,手心捏住的被子蹂躏到變形。

母親的慘死,父親的冷血,神與妖的下場赫然在目,恰如此刻他與菩蘭悠。

如果所有一切記憶未曾想起,他還能固執地将人留在身邊。

可明晃晃的前車之鑒血一般印在他腦海裏。

他想獨占她。

但更想她永遠快樂明媚。

“為什麽會後悔?”菩蘭悠嘆了口氣,“阿闕,我心悅你,并不是玩笑話,我也深知此話的意義,我享受你的保護,也想承擔你的痛苦,你對我也是一樣的,對麽?”

賀蘭闕呼吸窒恸,半晌無言。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在猜出他身上所背負的髒污後,仍然笑意盈盈地接納,仿佛那些他曾經過往皆如指尖流沙,過去便過去,絲毫沒有被她放在心上。

也許,他可以講給她聽……?

賀蘭闕神色晦暗,菩蘭悠耐心地看着他。

幾息後,聽他像是終于下定決心般低聲道:“軒轅儆……的确是我的父親。”

霧霭逐漸撥開,眼前之人嘗試地像她袒露出柔軟腸肺,輕輕地将自己奉上。

菩蘭悠雙眼睜大:“他在軒轅壇也說了,我确實很難相信。”

大妖的孩子,的确稱得上可恥的血脈,賀蘭闕僵了僵,便聽少女又道:“你生的這樣好看,他是你的父親,卻面目可憎,又這樣壞。”

她捧起少年的臉認真打量:“看來你更像你的母親?”

被迫擡頭跟她對視的賀蘭闕:“……”

奇怪的,那些似乎難以啓齒的過往被她這麽一打岔,仿佛就顯得那麽不重要了。

賀蘭闕輕緩了口氣,無意識地用臉頰蹭她手掌,而後低聲道:“他一開始……是我母親的師兄。”

菩蘭悠睜大眼。

她沒聽錯吧?同門之誼,少年夫妻,他父母的結局這樣慘烈……

怪不得他對自己的感情總是逃避又貪戀。

他是怕重蹈覆轍。

菩蘭悠壓下眼底澀意,沒有出聲打斷他。

“求神之路百般困苦,我母親心存善念,不以成神為目标,她只想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幫助更多的人,然而軒轅儆卻不是。”

惡獸蟄伏許久,終究亮出爪牙。

“修煉不易,軒轅儆發現若吸食活人欲望與惡念,所增功法是正常修仙速度的十倍,這樣的成就讓他逐漸走火入魔,最終堕妖,而當時我的母親,剛剛發現自己有身孕不久。”

“自那後,他們相看兩厭,很少再見面。”

情誼脆如薄冰,勸說無用,草木神的神力根本殺不了已經堕妖的軒轅儆。

幾乎是絕境之地。

“一開始,軒轅儆對我并不搭理,他沉迷于操控傀儡的快感,我母親便帶我遠離仙宗,另尋住所,平安的過了幾年。”

那幾乎是他此生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直到有一日,軒轅儆知曉神妖之體不死不滅,是最好的傀儡容器,也怕我留在母親身邊,日後尋出對付他的辦法,對他生出更大的威脅。”

“他找到我的母親,想要帶我走。”賀蘭闕目光空洞。

“我的母親因我而死。”賀蘭闕垂眸,艱難道:“她知曉我體內存有妖力,易被軒轅儆控制,而抽出妖力的辦法,是用神器。”

可彼時神族存世之數甚少,天下間能有此作用的神器更是屈指可數,她別無可選。

除了她自己。

回憶污垢,賀蘭闕聲音沉郁:“她決定以己身獻祭,抽出體內神魄,而後封我記憶,等待我長大後封印解除,想起這一切時,再去尋找她為我留存的那縷神魄。”

“也正因為抽出神魄,她不敵軒轅儆,逃脫不開,被剜心而死。”

這世間唯一有能力可抵抗軒轅儆的,便是賀蘭闕。

她期望終有一日,她的孩子可以求仁得仁,心澄明澈,完成她未盡之事。

那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最後的奉獻。

話落,一室寂靜。

菩蘭悠幾乎顫抖着把人抱進懷裏,半晌無言。

“是不是很惡心?”賀蘭闕閉眼,低聲道。

他在發抖。

菩蘭悠收緊懷抱,哽咽道:“才沒有呢。”

出生非賀蘭闕能選,而他的母親因不敵軒轅儆,只能用這種辦法寄希望于賀蘭闕身上,無論從誰的角度看,都是一場悲劇。

“所以骷髅洞那夜,你便想起了一切,你送我離開,打算自己去尋母親留給你的神魄?”

“嗯。”賀蘭闕攬着她的腰:“怕麽。”

“怕。”

“我要是沒來找你,你就要一個人去承受這些?”她将臉埋在少年懷裏,甕聲甕氣道:“我怕得要死,還好我來了。”

那六百年後的他自爆己身,想來是沒有拿到他母親的神魄。

飽經離亂的他,想必已經恢複了記憶,是為什麽沒拿到神魄呢?

室內溫暖,連空氣中漂浮的灰塵都帶上金光,賀蘭闕眉眼疏平,抱緊懷中之人。

“謝謝你。”他輕聲道。

前路艱苦,混沌中,讓他得窺曙光。

......

又抱了半晌,感覺到賀蘭闕不再發抖,菩蘭悠才問他:“可要沐浴?”

賀蘭闕緩緩搖頭,神情疲憊又茫然。

那些積壓在他心裏無法所訴之事,就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他毫無保留地講給心悅之人聽。

她不懼怕,不厭惡,還說以後的路她會陪自己一起走。

他尚未從那心髒幾乎快要跳出的忐忑中回神,便又聽到菩蘭悠問他是否要沐浴。

她好像總是這樣,将他引以為恥的苦難輕輕放下,而後平常對待他。

“……不用。”他如今沒力氣,連擡手都覺得吃力,此刻撐在床邊靠着,已經是他的極限。

菩蘭悠點點頭,“那等你好些也不遲。”

她将床邊的藥碗拿過來,碰了碰少年的唇,“喝藥吧,說了那麽多話,潤潤嗓子。”

“……”

好一個潤嗓子。

翻湧的情緒火焰般被她撲滅,嘶啦啦的餘音還在,他方才鼓足勇氣違心地趕她走,菩蘭悠不但沒有諷他不知好歹,反而,反而還……

賀蘭闕抿唇無聲接過,而後仰頭服下,啞聲道:“好苦……”他皺着眉,唇邊卻挂着依戀的笑,貪念地看着她。

“……”菩蘭悠撓撓頭:“抱歉。”

見少年蒼白唇邊挂着藥汁,菩蘭悠下意識擡手輕撚,待意識到自己動作後——

她與賀蘭闕對視。

而後在他驚愕的視線裏,沾了藥汁的手指放入口中,舌尖卷下那股澀意,

她倒要嘗嘗看,真有那麽苦?

賀蘭闕:“……”

“是很苦。”她幾乎瞬間龇牙咧嘴。

賀蘭闕複雜地看着她:“你……”

“這次出來的急,忘了帶糖。不過我知道另一個祛苦的辦法。”菩蘭悠盯着他蒼白的唇,徐徐誘哄般道。

賀蘭闕果然望向她:“什麽?”

少女呼了口氣:“你先閉眼。”

賀蘭闕動作一頓,他心底騰起一個想法——

而後很聽話地合上眼簾。

眼前之人似乎氣息亂了一拍,賀蘭闕也随之屏氣——

瞬息過後,

那抹柔軟觸感貼在他幹裂的唇上。

賀蘭闕渾身一僵,自腦中炸開的火焰一路燒到全身,連儡絲未盡的痛意都淡了些。

少女動作生疏地輾轉于他唇上,見他并未躲開,她似乎笑了一聲,而後鼓起勇氣,伸出舌尖試探地舔舐。

苦意裏散發出甜,菩蘭悠一手撐住床沿,另一只手緩緩撫上少年脖頸,一路上滑,最後落于他腦後,微用力地将他按向自己——

?!

“嗯……”賀蘭闕睜眼,眼前少女阖着眼,專注而認真地吻他。

輕柔的,珍視的一個吻。

随着她放輕動作輾轉來到臉頰,賀蘭闕後知後覺地張嘴,細微喘了口氣,“你……”

菩蘭悠動作一頓,微微睜眼,見他眼眸濕潤清澈,微啓的唇落她視線裏,她好笑開口:“你在邀請我嗎?”

賀蘭闕:……?

“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請。”

菩蘭悠再次吻上他,未曾有過的親呢之下,賀蘭闕幾乎撐不住身子。

她想,這人總是惶惶沒有安全感,她不介意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愛。

菩蘭悠順勢将他整個人都壓在床頭一側牆上,舌尖勾着他一步步沉溺,少年臉色緋紅,渾身疼痛變淡,只有唇邊感官放大。

她好香。

像是滿山遍野開滿的春海棠。

賀蘭闕緩緩回應,學她用舌尖輕輕探出——

察覺到他動作,菩蘭悠卻忽然退開身。

“……”

少女目光盈盈:“甜麽。”

“……”未得逞的動作戛然而止,賀蘭闕幾乎不知道怎麽回答,唯有自而後泛起的熱意一路蔓延至臉頰,而後耳中響起少女略帶戲谑的話。

他方才,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主動……

“我感覺,阿闕很甜。”

未曾被人喚過的名字被人這樣輕輕研磨在口中,而後溫柔喚出,少年捏緊身下錦被,未讓自己的輕喘加重。

口中苦澀藥味仍在,然而他心中只剩唇畔那份令他顫栗的觸覺。

“……甜。”賀蘭闕說完這句,倉促垂下眼。

哪怕他幾經肆虐,可褪去層層外殼,他與這個年紀的普通少年并無兩樣。

未有父母精心呵護,他摸爬滾打地長大,所學所想也不過是如何活下去,哪裏會有人告訴他如何與女子相處。

可情随心動,有些行為,似乎不必教。

賀蘭闕目光之下,偏執漸深,而後輕聲道:“阿蘭,很甜。”

“……”

菩蘭悠笑起來。

其實她也是害羞的,只是相比于賀蘭闕燒的通紅的臉,她自認為自己保持的還算風度翩翩。

兩顆心更近,她的心軟成一片。

“你說,我們這樣。”菩蘭悠微微退開身子,仍然離得很近,含了笑的聲音說,“我們這樣,算不算同甘共苦?”

苦嘛,自是那碗湯藥。

甘——

賀蘭闕目光落在她唇上,啞聲說,“我想親你。”

菩蘭悠:“……?”

“可以麽。”他擡頭望向菩蘭悠。

少女似乎一愣:“你——”

話未說完,兩人身體換了個位置。

賀蘭闕攬着她自床內一滾,菩蘭悠怕傷到他,絲毫沒有抵抗賀蘭闕的動作,等她反應過來之時,整個人都被少年壓在床內一側。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的襲來。

不同于方才菩蘭悠的淺嘗辄止,少年幾乎莽撞的用舌尖抵開她唇齒,察覺到她的放縱,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在她口中尋那一抹甜。

舌與舌相觸,酥麻自心尖泛起,賀蘭闕忍不住輕哼一聲,菩蘭悠因這動靜紅了整張臉,微微撐起他身子,“你怎麽——”

少年食髓知味,哪裏能讓她退開。

他的氣息去而複始,在狹小床榻之上霸道地占滿她鼻息之間,菩蘭悠混亂之際手上自他腰間亂摸,一路激起少年顫栗般顫抖的吟音。

賀蘭闕被撩撥的身體滾燙,而後帶了些力道地與菩蘭悠十指相扣,總算制住了她亂刮的指尖。

手掌陷入柔軟錦被,兩人十指相扣,菩蘭悠摩挲他手心持刃留下的繭,心軟的一塌糊塗。

她啓唇迎合他,任由少年不得章法地吻。

恍惚中,菩蘭悠覺得自己像是載舟的浮浪,她想,她願意做賀蘭闕迷途時的歸港。

幼年時,他一定很苦吧。

太阿山上終年不化的雪,于山上弟子而言是靓麗風景,可那時的賀蘭闕離開父母,未曾成年擁有妖力之前,他是如何捱過那些仿佛沒有盡頭的冬天?

那白雪紅梅之景,是否曾是少年夢魇。

六百年間,他又是經歷多少磨難困苦,最終變成軒轅儆手中傀儡,成了世人咒罵懼怕的滅世之人。

在此之前,哪怕是一盞燈,一碗粥,他可曾有過片刻溫暖?

……

直到數不清第幾次被榨幹肺中氣息,菩蘭悠手心握緊,賀蘭闕才略微擡頭。

染了情欲的眼,幾乎将她膩在其中。

菩蘭悠從未見他露出如此神色。

白皙如玉的臉溫潤細膩,眉間含情,唇邊被她吸吮出緋紅印記,眼底潋潋的水色如同夏夜湖中漾開的陣陣漣漪。

他坦然地讓她看到自己眼底的依戀和喜愛,如同稚子得到自己最寶貴的禮物,那樣珍重的看着她。

菩蘭悠擡起手,将人攬入懷裏,賀蘭闕居于她之上,身體貼近之時,仍留存了一絲理智,不将重量完全壓于她。

反反複複違心地推踞,他終于确定,眼前之人并非玩笑,菩蘭悠用這樣的方式安撫他,讓他相信,方才所言皆是心甘情願。

日光西斜,于室內灑下一片碎金光芒,時間靜谧到有停滞的錯覺,一切美好的像是一場夢。

“好喜歡你。”

半晌,賀蘭闕在她耳邊輕聲說。

菩蘭悠将滾燙的臉埋入他頸窩,眼睫撲簌。

而後她便聽到少年在她耳邊輕笑一聲。

“……”

冷靜下來,菩蘭悠才察覺自己方才的行為有多孟浪大膽。

趁着人家身體不好沒有力氣抵抗,竟然做出如此冒昧之事……

可她後悔嗎?

菩蘭悠在心裏搖搖頭。

回憶起方才少年口中苦澀味道,菩蘭悠砸吧砸吧嘴,才突然想到:“你身上用了什麽香料?好好聞。”

是一種此前從未聞過的味道。

“……”賀蘭闕一怔,複而在她耳邊低低笑出聲。

菩蘭悠:……她是說了什麽很好笑的話嗎?

“妖族有個說法。”斟酌半刻,賀蘭闕組織措辭,啞着嗓子說:“當你非常喜歡一個人時,就會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別人都聞不到,只有你可以聞到的味道。”

菩蘭悠:……

望着她越發紅透得臉,賀蘭闕溫聲補充:“還有種說法是,這是彼此之間,最原始的選擇。”

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味,對于妖族來說,的确是最原始的選擇。

“……”

菩蘭悠已經面紅耳赤的快冒煙了。

賀蘭闕收臂抱緊她,在她耳邊輕聲說,“阿蘭,我很高興。”

“你不嫌惡我,還說喜歡我……”他勾起唇角來,帶着少年人的雀躍:“你可以每天都說一遍嗎?”

她緩緩眨眼,感覺到少年屏息等她回答,沒有一絲猶豫道:“我喜歡你。”

圈着她的手臂漸漸收緊。

她也是第一次喜歡別人,不明白話本子裏為何總是講七分喜歡要說成三分。

菩蘭悠認為,她有多喜歡眼前這個人,那便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他,才算對他們公平。

菩蘭悠微笑着說:“你方才說,在妖族中,只有特別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能聞到他身上獨特的味道。”

“那我應該是很喜歡你咯。”

“你方才還說,這是最原始的選擇。”

“嗯,可能我們就是天生一對。”她覺得自己講話太肉麻,然後還是一籮筐似得全都說出來:“你看我們名字也很配,可不就是天生一對。”

“菩蘭悠喜歡賀蘭闕。”

心跳如擂鼓之際,她在少年衣襟上蹭了蹭,呼吸透過薄薄的衣料沾上他皮膚,菩蘭悠笑着說完:“這件事情,你可以每天反複确認。”

半晌後,頸間處濕熱漫開,菩蘭悠話聲一停——

少年埋首在她肩窩,悶悶嗓音灑在她耳畔:“嗯,知道了。”

遠處,蟬鳴幾乎連天。

妖族五感靈銳,賀蘭闕閉目時,眼前能浮現遠處許多場景。

風吹過翠綠麥田,魚兒每一次躍出水面的浪花,以及更遠距離外,永夜之地炫彩的極光。

最清晰的,是少女近在咫尺的含情雙眼。

菩蘭悠喜歡他。

這一刻,賀蘭闕終于相信,神明眷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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