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熏魚

第30章 熏魚

最後這堆米饅頭被江盈知分掉了, 分給那些來吃飯的食客,漁港駁船的漁民、周邊的攤販、鋪子裏的夥計…

她估計王良肯定把鋪子裏做的全都買來了,連分都分不完, 這份福氣很厚重, 實在讓她有點苦惱。

還剩下一些時,她拿着十來塊米饅頭去了對面的河泊所,陳三明累得打盹, 還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滿啊, ”陳三明頭昏腦脹,從立夏開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輪班, 放漁船出海, 他兩日沒怎麽正經睡過覺了。

此時也恹恹的, 接過江盈知遞來的米饅頭,他嚼了一大口後才反應過來, “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這件事同他說了, 陳三明擺擺手, “這饅頭才幾個錢, 等我小叔哪天瘋了,送你一堆錢的時候,你再覺得苦惱吧。”

她沒辦法想象, 又問, “你小叔對熟人都這麽好的嗎?”

“熟人啊,”陳三明品着米饅頭裏返出來的酒釀味, 揉揉眼睛回道:“什麽算熟人, 他對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個在東前島撞礁那船, 船的修補費還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錢, 沒人花,放在他手裏,他就難受。”

江盈知懂了,剛想走陳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滿你先別走啊。”

“我這還有件事求你呢。”

陳三明打開小窗透透氣,同不遠處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們夥房那飯師傅(廚子),手藝差得要命,會做的東西就那幾樣,沒有半點花樣。”

他掰着指頭數,“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鹹菜燴蝦米,中午吃番薯湯糕,他要是覺得今兒心情頭不錯,還能再來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飯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惡心死了。”

“好,這也罷了,這兩日打從他家親戚開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過不去,早上嫩豆腐摻點醬油還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麽燒的嗎?”

陳三明都不想回憶,他滿臉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鹵澆在豆腐上,腌又沒腌進去,臭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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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受不了他了,這會兒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漁船多,我們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這熬,吃的又是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餅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滿,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釀的酒搶來給你,那老頭子手藝差,脾氣倔,釀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确實還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鮮年糕湯,能忙得過來,她便點點頭,“成啊,人家樂意嗎?”

她在現代就碰到過很多大廚,絕對不允許外人幹涉他們的下廚,甚至有的要在廚房外頭貼上生人勿進的标。

在這裏她還沒碰見過正經廚子,不過聽這飯師傅脾氣這麽倔,想來也不大好相與。

陳三明擺擺手,“沒事,別看他長得兇,他可怕他媳婦了,有春花姨在旁邊,他還能不聽。”

“我們可全指望你了,”大胖進來後,苦着臉說。

江盈知也笑,“好說好說,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飯堂要穿過一條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裏有一口井,邊上搭了竹架,挂着很多風幹鹹魚。

有三個婆子坐着,有的劈柴,有的在洗東西,每個人都忙,可嘴上也沒閑着,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陳三明先進去,打了聲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飯師傅在哪呢?”

一個黑瘦但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從屋裏出來,手裏還拿着把勺子,沒好氣地問,“又沒到飯點,跑來做什麽。”

陳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說過的,小滿,別看人年紀輕,但是手藝真不錯。”

飯師傅倒沒有跟被戳中痛腳,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樣,而是眯着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說:“那個攤子上挂貝殼海螺的,對不對?”

江盈知笑問,“飯師傅你來吃過?我怎麽沒瞧見你人。”

“沒吃過,老聽陳三明這小子吹噓,跑去看了眼,”飯師傅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其實他自己沒去。

倒讓兒子跑腿買過幾次,那鍋貼、燒賣他都嘗過,而且要是賣連湯帶水的東西,他兒子還得從這裏拿了碗過去買,誰叫人家手藝确實好。

他背着手,勺子在後面一甩一甩的,“進來吧。”

陳三明在門口扒着,大聲說:“教手藝要按酒壇子來結賬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來,笑了聲,“成了成了,同我講了多少次,你趕緊回吧,這幾日正是忙的時候。”

陳三明這才同江盈知招呼聲,忙不疊跑走了。

江盈知進去後瞧了眼這竈房,出乎意料的幹淨,靠牆處也擺了不少壇子罐子,她聞到了糟鹵的味道,而且有很多鹹貨,大概是蝦皮、魚幹、魚鲞這類的。

靠窗一側有張長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塊浸在水裏,初夏天漸漸熱起來,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牆角還堆了兩筐番薯,瞧着快出芽了。

說實話,江盈知看到這竈房,真不覺得飯師傅是個手藝特別差的人,至少在吃飯上挺上心。

春花姨見她看豆腐,也看了過去,面上帶了點愁容,又強顏歡笑,“哎呀,我們家老周也就會做那麽點東西,只能翻來覆去倒騰。”

“這豆腐還是自家親戚那來的,占了點便宜。”

江盈知擡頭看看懸挂的飯籃,空蕩蕩的,連塊鹹肉也沒有,她聽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簡單一個詞概括,窮。

她小聲問,“大夥來吃飯不用給錢的嗎?”

飯師傅在盆裏反複搓着手,聞言哼了聲,“我問問你,單是每人每日上頭只給出三文的飯費,三十個人來吃飯,油鹽醬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麽來給他們吃?”

上頭的管事死摳門,一點都不往下漏,反正他們也不到這裏來吃,只管一天給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過去算了,實在吃不慣,那就吃自家帶的東西。

早前飯師傅還能糊弄幾樣東西,炒一大鍋菜,放點湯,再蒸點飯,魚蝦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買,費盡心思要把這九十文給用到刀口上。

後來一算賬,自己每月還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裏日子過得緊巴巴,實在沒法子,番薯滿山遍野種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飽,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這個。

他也知道大夥吃厭了,可哪來的錢買其他的東西,豆腐還是自家親戚做的,肯給饒些價。

飯師傅嘴巴很緊,也不會跟小吏們說這些,就算說了又如何。難不成叫小吏去鬧一鬧,他們一鬧,上面就會立馬克扣工錢,一個月累死累活賺那麽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對半都有。

他呸了聲,那個姓李的管事真不是個人,黑心爛肺的東西。

江盈知只一聽就明白了飯師傅的苦,三十個人,九十文,就算換作是她,要是想叫大夥吃點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貼補上一二。

長此以往只會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啬教給飯師傅。

她問,“番薯粉還有多少,你們拿着這九十文能買幾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問這做什麽,笑着說:“還有不少嘞,這東西便宜,五六文就能買一斤。”

江盈知問她拿了個腰巾,把袖子一點點卷上去,在卷的時候說:“這番薯吃了雖飽,可吃多了燒心,以後不要老做這了。”

“飯師傅,我教你幾個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時候要覺得我教得好,送我壇桂花酒吧,我剛打從那過來的時候聞着了,是去年釀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聞。”

飯師傅嘀咕,“你這鼻子屬狗的嗎,靈成這樣,我那都鎖上了。”

他又肅着臉說:“況且這是你的手藝絕活,是能這樣随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眯眯地說,“要是大夥都藏着掖着,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藝方子不都白白浪費了。”

“而且我這個,你們自己一琢磨就會的東西,也談不上教,倒是那個豆腐,我等會兒說幾個外頭來的法子。”

春花姨說:“小滿,可真謝過你了,我們平時也是老實本分人,實在沒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藝我們瞧也不會瞧一眼的。”

上頭銀錢五日給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個兒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他們估計就不在這幹了,這種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長久的。

也不是沒是沒同上面說過,一說本來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錢,那月給的只有四百文,去讨要都說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這口氣,沒辦法。

江盈知倒是真無所謂,她想了想,只在這裏見過番薯粉絲,卻沒有見過粉皮,想來是沒有的。

飯師傅給她抱了一大桶澱粉來,她舀出一碗,瞧着并不算幹淨,顆粒大小不均勻,而且還有沙粒。

“這太髒了,得篩一篩,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們把這粉拿去磨一磨,篩一篩。”

“哎,來了,我找找那個篩子去哪了,”水婆邊低頭四處找着什麽,沒尋到,才把這桶粉給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着那盆豆腐說:“豆腐好,做什麽都算不得難吃。”

“飯師傅,既你們有路子,幹脆多買些來,自己用黴豆子醬點腐乳來,你的酒釀得這樣好,這肯定也不是問題,一小塊就能吃下一大碗幹飯。”

“實在不成,切成片上鍋蒸,抹點鹽把它曬出去,曬到幹癟,拿回來泡一泡,切絲又是一盤菜。”

春花姨連連點頭,“原來還能這樣做,只我們這裏吃豆腐的法子少,還以為醬油拌一半,臭鹵澆一澆腌起來能好吃些。”

“我們原本還想着,再同鹹魚幹一道蒸煮,有點鹹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沒說這樣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滾豆腐萬滾魚,這兩樣在一起也是頂好的,下次還是買鮮魚來煮吧,鲳魚正是便宜的時候。”

“不過我教你們做的這個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

好奇怪的名字,飯師傅和春花姨面面對望,實在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跟豆腐圓一樣?”春花姨問。

海浦也會吃豆腐圓,加肉加豆腐和番薯粉,上鍋煎一煎也挺好吃,不過才九十文,買得起什麽肉。

江盈知從水裏拿出塊豆腐,放到小盆裏的說:“不是,不用肉,這比這還要簡單,就豆腐、番薯粉加上蝦米,再來點蔥碎。”

她把豆腐搗碎,春花姨給她拿了碗蝦米,這在海浦算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又出去把篩好搗碎的番薯粉拿了些來。

江盈知則把這些摻在一起,粉量不好太多,太多入口難吃,太少松丸子不夠滑,她只往裏頭加了點醬油,攪出來一大盆糊狀。

“水滾了沒,煮這丸子湯裏加點鹽和醬就成,還要豬油。”

她像擠魚丸一樣,将豆腐泥擠成一個圓,投入滾水裏,飯師傅湊過去瞧。只見原來白乎乎的丸子,在滾水裏翻滾煮熟後,表皮竟變得晶瑩起來,包裹着小顆粒的豆腐,幾粒蝦米,蔥白若隐若現。

江盈知只煮了幾個,撈起來,分作兩碗遞過去,“嘗嘗,我這火候剛好,你們以後煮的時候,不能過了頭,不然就爛成一鍋漿了。”

春花姨忙點頭,那邊飯師傅早就拿着筷子吃上了,松丸子大,他用筷子夾了點,入口特別滑,沒有豆腥氣,但是有豆腐的嫩,還有蝦米鹹鮮的口感,像在吃濃稠的羹飯,可又沒那麽順滑。

飯師傅有點楞,只用豆腐、番薯粉和一點蝦米,就能做出這樣好吃的東西來,哪怕糊成一鍋湯,他覺得也是好吃的。

“這味道真是不錯,”他有點出神。

春花姨喊,“這哪是不錯哦,也就加了這幾樣東西,就能煮得這麽好。”

她看着碗裏的丸子,長嘆口氣,“我都能想得到,等晚點大夥吃到這時的樣子。”

真好久沒吃過什麽像樣的東西了。

江盈知自己也嘗了點,不大滿意,料實在少,正宗的得有芋頭、瘦肉、蝦皮、筍幹、香菇幹和豆腐。

她自己也會吃放了鱿魚、馬蹄碎、冬筍、紅菇、瘦肉的松丸子,吃到嘴裏有很多口感,番薯粉特別滑,馬蹄是脆的,鱿魚很有韌勁,紅菇鮮筍丁香。

不過也只能湊合,她說:“以後有芋頭、蘿蔔的時候都可以加點,白菜切絲放裏頭也成,不想煮了就蒸,蒸的時候用蒲瓜,蒸出來得有蘸料碟,随便調一點都成。”

她又說了好些,飯師傅聽得連連點頭,心想這九十文在自己這是沒法子的,到了人家手裏,這就能變出花來。

江盈知看了看天,還不算晚,教幾人怎麽用番薯粉漿攤粉皮,一種是油煎後攤成的,帶着點厚度,用來煮的。

另外一種則是放在鐵盤裏,把粉漿全給糊到盤上,多出半點都不要,上蒸籠蒸熟,薄薄一張帶着點褐色,卻又晶瑩透亮的粉皮。

但不吃,直接曬在竹竿上,等曬幹變硬就能裝壇,然後泡水再吃,口感特別勁道,跟寬粉一樣。

江盈知自己也做了不少,這十斤澱粉能出五斤粉皮,而粉皮特別耐儲藏,遇水就脹開,放入湯裏變得很厚,吸足了湯汁,味道肯定比番薯蒸糕來的好吃。

她弄完後拍拍手,飯師傅看她的眼神很複雜,張了張嘴沒說話,又背過手,“你跟我來拿酒吧。”

這裏有間放酒的小屋,飯師傅他爹是釀酒的一把好手,傳到他這,也算是後繼有人,每一壇酒都各有各的香氣。

江盈知歡喜極了,她高興地說:“你老還會釀花雕酒啊。”

上等的花雕酒用來做醉蝦,或是做料酒都香得醉人。

飯師傅這會兒倒是有了點笑意,“你鼻子真的靈,這沒到開壇的時候呢,等到入秋,我送你壇。”

“我可等着了,你要是不記得,那我還會自個兒上門來要,”江盈知同他說笑。

飯師傅哼哼,“你到時候盡管來拿。”

最後她挑了壇桂花酒,飯師傅送她到門口,江盈知想了想說:“這路是人走出來的,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

“一天九十文雖然少了些,你們大可以賣紅薯粉皮去,賣的錢也能換些銀錢,一半買鹽,另外的自己也吃些好的。”

“雖說肉要稍貴些,下水難收拾,可總有便宜的,便是買些板油,熬了豬油剩下的油渣,放些許到湯裏,都能好上不少。”

她很鄭重地說:“而且該和大家說下的,至少不能叫你們老扛着,鹽罐子都見底了,今年鹽價又貴,難不成還要靠你們貼補?”

在飯師傅漸漸嚴肅起來的面龐前,她又笑了,“最要緊的是,各家總有各家的便宜路子啊,你同他們說說,問一問。”

沒管這番話在別人心裏引起了多大的震動,她拎着酒壇子往前走,路過河泊所的時候,同陳三明說了這事。

“你說說這老頭,脾氣那麽倔,問他也不說,”陳三明撓撓頭,“晚些我去給他賠個不是。”

他倒沒有怒氣沖沖,只是很無奈,“那李管事真不是個人,老是把我們當牲口使不說,連點東西都要克扣,怪他攤上了好岳丈。”

“不說了,”江盈知往裏頭喊一句,“記得晚上都去飯堂那吃啊。”

有人哎了聲,“真去那吃啊,我感覺我這會兒就是頭豬,天天吃豬食。”

“誰說不是呢,老周那手藝到底能不能好了,年前可不是這樣的。”

陳三明不語,到了飯點,前一批小吏下工,他立馬抄起自己的筷子和碗就往前沖,大胖緊随其後,有個人目瞪口呆,“這年頭還上趕着當豬,吃豬食的嗎?”

一想到去飯堂,他就渾身沒勁,只想反胃,進門連門檻都邁不過去。

不過今日倒是不同,院子裏的幾張小桌上擠滿了人,全都在埋頭苦吃,連頭都沒舍得擡。大胖吸溜着順滑的粉皮,他碗裏還有半碗,又喊,“水婆,給我再打滿,我能吃三碗。”

水婆忙得要命,又笑呵呵地說:“自己打去,我還要攤粉皮子,不然後頭來的可沒處吃去了。”

“那個豆腐丸子還有沒有呀,老周,你今日請了哪位高人來指點,這味道,我差點整個吞下去,好懸沒給噎着。”

“我要哭了,飯師傅啊,春花姨,你們兩個今日誰的手藝啊,我明兒能不能吃到這口味啊,再換回那番薯糕,我都要跟你拼命了。”

一個個漢子哭嚎着,有人想這總算不是豬食了,他吃着松丸子也忍不住想哭,這才是人吃得東西啊。

平日這裏吃飯總冷冷清清,大夥說話也有氣無力,現在一個個敲碗大喊,熱鬧勁十足,可把裏頭忙活的飯師傅給聽美了,嚴肅的面孔也有了點笑意。

在大夥鬧着的時候,平時最活躍的陳三明,今日倒是半句話也沒說,嘴巴裏塞得鼓鼓的,全把力氣用在了吃飯上,盡量吃到更多東西,他還有事做呢。

他知道飯師傅那個脾性,死也不會開口說這件事的,他就等吃了飯,在巷子口等着吃飽喝足的大夥出來。

他把江盈知跟他說的那件事說了出來,有些人就拳頭捏得死緊,“真想把那李管事打一頓。”

“打一頓能怎麽樣,你一個月靠着這麽點錢等飯吃,你打了他,你喝西北風去吧你,”陳三明無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一群小吏垂頭喪氣,陳三明最見不慣他們這樣,“有什麽好喪氣的,往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曉得了,還不如回家湊些東西來。”

“大胖,你家不是種了不少豌豆,到時候拿出點來,二子,你堂姑今年那挂面還曬不曬?便宜些賣不賣,我買些來。”

叫他這麽一說,大家全都合計起了自家,親戚家,有的連住在花斑島後面一表三千裏的親戚都給算上了。

就合計拿些東西出來,好叫飯師傅沒那麽緊巴,自己也能吃得好些。

于是第二日一早,飯師傅打開院門,想把粉皮子給曬出來,就見小吏們打着哈欠,眼底青黑,手裏要麽抱着個壇子,或者揣了幾個大籃子,要不背上扛着東西。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飯師傅頗有點結結巴巴地問,他喊,“春花,水婆,你們快來。”

他喊的時候,以陳三明為首的一群小吏沖進院裏,二子嘿嘿直笑,把一個大布袋放在地上,“昨兒回去,實在翻不到啥東西,我娘還以為招了老鼠,拿着棍子來打,差點被打到。”

“不過倒是摸出了一袋上年的幹菜,也不知道咋吃,春花姨我放這了,你們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不要跟番薯一起煮,我都成。”

大胖把一大籃子豌豆放到桌上,用所有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今兒中午炒點豌豆吃啊。”

“還有我這,我二姑老家他那個三侄子的小兒子種的,我去要了些蠶豆來。”

那人說完,其他人還在算這個輩分,到底是哪門子的親戚。

另外有人嚷道:“飯師傅,你怎麽不早說,害得我們吃了那麽多日的番薯糕,我實在吃厭了。”

邊上人問他,“那你手裏拿的啥?”

“番薯粉啊,這不是沒啥好拿的,我娘要拿鞋底子抽我,只好上街買了點來,粉皮可以多做做嘛。”

大家哄然笑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給湊了點東西出來,有的在家裏連吃帶拿,下放的蟹醬也不放過,有的倒是闊氣,送了一小條臘肉,實在局促的,鹹魚幹、蝦皮也總要拿些來的。

陳三明最闊綽,他拿了二十斤鹽,雖然是從他小叔那裏磨來的,但也能算他送的。

“老周啊,”他拍拍飯師傅的肩膀,“以後就放棄你那做番薯糕的手藝吧,實在太爛了。”

飯師傅吹胡子瞪眼,“你個臭小子,有你吃的還挑嘴。”

背後卻偷偷紅了眼睛,哎呀,人老了,這眼睛風一吹就要流淚。

一瞧後頭幾個女人早就哭得泣不成聲了。

那天晚上,飯師傅開了幾壇老酒請他們喝,一群人喝着又哭又笑,還一定要把李管事拉出來反反複複地罵幾遍。

這之後飯堂的夥食真的開始好了起來,飯師傅的手藝一般,可吃的東西多,也沒有人挑剔。

而春花姨她們仍舊在曬粉皮,把曬幹的粉皮拿出去賣,換來的錢買些肉還有蛋給大夥補補,尤其在河泊所夏汛最忙的時候,夜裏還能吃到點豆腐圓子,或是蛋羹。

叫人上一整夜的工也沒那麽煩躁,而飯堂的每一天,都在香氣中萦繞,每個來吃飯的都那麽高興。

這一切的轉變就在這個平凡的午後裏。

當江盈知從河泊所出來,她也沒有辦法知道,這之後的變故,只是歡歡喜喜拿上桂花酒,去買了點蠶豆,又買了幾條大鲳魚。

如今是魚汛齊發,晚點墨魚又好上桌了,鲳魚變得不值錢,之前一條三四十,現在八條也才三十文。

店家給她用草繩穿過魚鰓,笑道:“買去補身子吃啊?”

“不是啊,一條燒鲳魚年糕,其他幾條做熏魚吃,”江盈知也笑盈盈回道。

“阿妹真會吃,這會兒就吃熏魚了,那怎麽不糟點鲳魚,”店家也跟着笑呵呵,“糟鲳魚可好吃了,熏魚你都會做,糟鲳魚指定差不了。”

江盈知走前說:“早就糟了,晚些能開壇子了。”

海浦的人哪怕到了幾百年前,也還是喜歡吃糟鲳魚,她想到一句話,街上蛏幹包大簍,海中鲳魚下甜糟。

她拎着魚回到攤子上,有人笑問,“阿妹買那麽多鲳魚要做什麽吃?”

“明兒真不來支攤子了?”

江盈知全都回了,又回道:“真不來擺了,明兒留在家裏有點事。”

一時好多人唉聲嘆氣的,她就說:“到時候換點別的吃食,撈汁也重新做。”

立馬沒人嘆氣了,只管和旁邊沒嘗過的人,說着那撈汁海鮮多有滋味,又猜測做的是什麽。

江盈知也真是哭笑不得,在衆人的追問下收了攤,小梅也好奇,“是什麽吃食?”

“墨魚汛不吃墨魚吃什麽,”江盈知笑話她,“這是墨魚最便宜的時候,得可着勁吃。”

陳強勝劃着船,笑容滿面,“那你的鲳魚呢?”

“不吃,抛海裏喂魚去,”江盈知故意說。

三人便笑起來,面對着海上的風,夕陽西下,漸漸歸港的漁船,心裏那麽安定。

下了船後,陳強勝得去幫他爹拉船網,把拐杖留在了船上,他的傷腿一踩地就生疼,也咬牙忍着往前走。

江盈知默默瞧着,她收回了目光,周巧女帶着海娃來給她們搬東西,低頭看一眼,“你要大補啊,買那麽多鲳魚。”

“我補個啥,我身子骨那麽好,給嬸你們幾個吃的,”江盈知甩甩手,“你不是後日要回明府去了,我把這幾條收拾了,給你做點熏魚帶着路上吃。”

她又說:“晚點我教小梅做鹽炒豆,讓她炒了給你,炒豆帶一袋,山川難阻留啊。”

其實就是以前出門離家遠行的人,都會帶上一包鹽炒豆,有了它好像就不怕餓肚子了。

海浦沒有這個習俗,所以周巧女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江盈知自己家那邊的。

她好些時候會心疼這個孩子,有時候也想問問她,有沒有想家,後來想想,便沒有開口。

周巧女看着那蠶豆,只說:“我愛吃,我肯定餓不着。”

晚上吃了鲳魚燒年糕,魚肉滑嫩,醬汁澆得又稠,海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大圈,還伸舌頭舔了舔,“好吃。”

周巧女拍他,“你可真是的,吃沒吃相。”

等把鲳魚處理好,做熏魚前要腌要曬,等明天再做。

江盈知先教小梅做鹽炒豆,“得你自己炒啊,這是你的心意。”

小梅小臉紅撲撲,很堅定地點頭,好像炒的不是豆子,而是叫她去面對一幫水師,那樣視死如歸。

江盈知差點沒笑出聲,摸着那豆子,她買的是已經泡了好幾天,人家曬幹好久的蠶豆,做鹽炒豆就是要這種豆子,剝開皮能咬得動為止。

她和小梅一人拿一個針戳豆子,周巧女來來回回出來好多趟,還沒紮完,她說:“這麽麻煩,那不要吃了。”

“不成”

“不行”

江盈知和小梅一塊說,兩個又都笑起來,終于紮完了最後一個蠶豆。

要先炒鹽後炒豆,還得急火猛炒,那些豆子放下去不久,就在鍋裏噼裏啪啦地炸了起來,跟小鞭炮的聲音一樣響。

小梅大喊,“不要崩我臉上來啊。”

哪怕在喊,這個手依舊在努力地翻炒,腳在四處亂跳,可把江盈知給笑得肚子疼,差點連凳子也坐不穩。

海娃哇了聲,“阿姐跟跳跳魚一樣。”

他哇早了,一顆豆子崩到他腦門上,他哇地一聲又哭了,而後那顆豆子劃到了他的手上,他抽噎着,撕開皮吃了。

然後臉上還帶着淚,又露出一個笑來,“好吃。”

“吃吃吃,我晚點叫你來炒,”小梅氣鼓鼓。

後面半截是江盈知炒的,炒到殼全部裂開,每一顆豆子都裹上了鹽,很酥很脆。

嚼着能吃很久,但是吃多了要上火。

她把這些鹽炒豆裝進油紙袋裏封好,周巧女吃了顆,海娃問她好不好吃,她說:“比什麽都好吃。”

這在她心裏已經勝過了她喜歡吃的桃酥。

周巧女回來的這幾天裏,忙上忙下,只要她在,不管哪時起都有熱乎的早飯吃,把東西收拾得齊齊整整,竈臺擦了又擦,連門上挂的花布也拆洗了一遍又挂回去。

把之前拿回來的布料子,裁開給海娃做了兩條褲子,又做了兩身上衣,給江盈知和小梅各做了兩套衣裙。

尤其小梅的,還放大了些,說是身子在長,大一點好。

甚至那些碎布頭她都沒有扔掉,一點點裁好,納了做鞋底子。實在碎的不成樣子,她都會收起來,裝進布套裏,做了個小枕頭給海娃。

然後按着她們幾個人的腳,挨個做了雙布鞋,也就幾天工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哪來這麽多的精神頭。

對于江盈知來說,周巧女實在是很好的長輩了。

過了夜,再等到明日清晨,周巧女就得走了。

小梅和海娃都蔫巴巴的,坐在她身邊,就不說話。

周巧女其實有很多的話要交代,比如房子要托王三娘一家多上心,海娃不要亂跑,也幫兩個姐姐的忙,夜裏風大,不要貪涼就不關門。

不要只顧着賺錢,有時候也要多歇一歇,尤其是小梅,正是長個抽條的時候。

只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說:“你們多吃點飯”。

後面江盈知把晾到過夜的魚收回來,準備炸熏魚,做個糖醋口味的。

她很愛吃熏魚,但不是鲳魚做的,而是馬鲛魚,馬鲛魚橫切炸出來的熏魚,魚肉香酥鮮甜,但她覺得最妙的是那股表皮的味道,不管是糖醋、話梅、五香,從表皮滲透到裏層,撕扯魚肉下來時的紋理,全是大刺,很少有小刺,吃得很過瘾。

當然現在過了馬鲛魚的魚汛,用鲳魚也可以,她開始慢慢下鍋炸透炸酥。

等到了她熬汁的時候,全都香得受不了,等那魚片浸入醬汁裏,再被拿出來時只有點油色,其他的全都滲入到了厚魚片裏頭。

這熏魚是過年才做的,江盈知以前拿來給街道上的小孩吃,這會兒卻在不是年俗裏,有幾人眼巴巴地等着。

周巧女小口撕着熏魚,她慢慢地吃,“這輩子沒吃過這樣好的東西。”

“等嬸你回來了後,天天吃。”

她又把那壇桂花酒給周巧女,“嬸你帶到明府去,別喝太多,這雖然算是甜口,可也能吃醉人的。”

周巧女收下了,只是望着這罐酒出神。

這一日大家待在一起,哪也沒出去,王三娘也來了幾趟,送了點東西過來,她和陳強勝在忙起房子的事情。

周巧女倒是也出去趟,收了些東西來,還說要把淡菜幹、裙帶菜拿到明府去問問,要是有人要的話。

晚上吃了年糕和湯圓,年糕則為步步高,湯圓想着日後團圓,明明那麽甜,可吃得人心裏酸。

小梅吃完了,嘴巴裏甜得很,卻偏偏哭起來,她哭還要給自己找個由頭,“太甜了”。連帶着海娃也哭,他說:“我的好吃啊。”

周巧女卻摸摸兩人的腦袋笑了聲,“以後航船吹螺叫你們去。”

“哭得這麽吵。”

海娃收住了,“那我不哭了。”

小梅雙眼哭得通紅,她說:“到那邊天熱,熱天吃飯胃口差,阿姐給做的糟鲳魚能吃段日子,不要不舍得吃。”

“錢不要舍不得用,老想藏着,不要寄錢回來了,主家要是不好的話,就回來。”

江盈知坐下來偏過臉說:“我會給嬸你寄東西去的,保重自己。”

周巧女看了她一眼,而後道:“那嬸就等着了。”

長久地告別後,第二日清早,周巧女坐上了到明府的航船,手上大半全是吃食。

中午別人吃幹飯,她跑到一旁吃熏魚、糟鲳魚,那股味散不掉,導致大夥走過那就要說,哎呀,哪裏的味這麽香。

周巧女聽着這些話,坐在船艙一邊,摸着鹽炒豆吃,就能想起她們兩個小孩,心裏慢慢地被填滿。

而江盈知和小梅目送航船遠去,久久地望着,離別是為了以後長久地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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