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墨魚蛋蒸肉

第31章 墨魚蛋蒸肉

墨魚汛期, 正逢夏日,漁港有蔭蔽的地方不覺得那麽熱,可在海上, 漁民頭頂烈日, 手要不停搖橹劃槳,隔着衣裳都得被曬到發紅,他們白天放墨魚網拖墨魚。

墨魚喜歡産卵在海礁邊, 而且基本在礁石深處。但不同于外海的白鴨船和打烊船, 海浦本地更喜歡用劃子船,特別小, 又是尖頭, 剛好能抵進海礁邊裏, 再用網拖墨魚。

有的還會下籠子,一種是死籠, 固定在一處, 一種為活籠, 随時轉移。

白天拖, 夜裏仍然不停歇,捕墨魚最好的時候就是在小潮汛的月初和月末。

江盈知有時候夜裏出來倒水,總能看見遠處的礁石灘旁有火光。

小梅也看了一眼說:“在拖墨魚呢。”

墨魚喜燈照, 黃魚咕咕叫。

所以漁民會在船上吊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籃, 懸在網上,然後拉着網拖, 墨魚會探出海面, 落進網裏。

海花嬸拉着小龍來送墨魚時, 就跟江盈知說:“夜裏去拖墨魚,那火屑子就一直往下落, 一網全是墨魚。”

“我曉得你要買的,幹脆先給你送一桶來,我們家小龍還是多虧了你,小滿啊,這份情嬸這輩子都忘不掉,嬸也窮,沒什麽好能給你的。”

“反正往後我讓小龍四時八節,都來給你走禮。”

江盈知瞧着在一旁跟海娃玩的小龍,活蹦亂跳的,她說:“嬸,你要真想謝我,這桶我收下了,日後你都給我送兩桶來,眼下墨魚價錢是”

“錢好說,你就算按這個價給我,我也是不會收的,”海花嬸難得态度很強硬,但她又拿出一把紫色的,像是小型珊瑚的東西。

她把東西拿近一點,讓江盈知看得清楚些,“小滿,這是礁石縫裏生的野菜,你看看,你會不會吃?我們是覺得梆硬,跟生嚼豬皮一樣。你懂得多,你給瞧瞧。”

江盈知眼神一亮,這不是海石花,她管這叫石花菜,像是平原水鄉用木蓮做涼粉,她們沿海地區用石花菜熬涼粉,二三兩曬幹的石花菜能熬五六斤的涼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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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像是海浦外的海州,用來做糖水,叫做洋菜膏,鹹甜兩吃。

拌涼菜也行,雖然她不太喜歡這種特別脆的口感,鮮石花菜長得像神經末梢,不過夏天得吃點涼拌的東西。

江盈知聲音上揚,“海花嬸,你多弄些來賣給我呗。”

“小滿,嬸也要跟你說,墨魚我能便宜給你,但這總不大成的,要上那個懸水礁上挖,”海花嬸也實誠,因為這活實在危險,礁石又陡底下海浪兇猛,實在難采。

江盈知同她商量,二十文一斤,她說只要十五文就夠了,只值十五文,再多她是真不收。

最後海花嬸拉着小龍,帶上桶走了,這個纏着藍布頭巾的女人,帶着江盈知給的墨魚錢,仰着黝黑的臉,哼着漁港的調子,走在了出海采石花菜的路上。

江盈知看了會兒,臉上不自覺露出笑意,聽見小梅問她,“阿姐,這海野菜拿來做什麽?”

“拿來做涼粉啊,”江盈知卻緊接着說,“不是我們做。”

她在那天之後,就一直想給小燕姐找條路子,在漁家補網一天最多能賺二十文,從天亮補到天黑,剖魚鲞更不成,除非能去漁廠。

江盈知一直在琢磨這件事,看見石花菜她才想起來,做涼粉一個人就能幹,而且又特別簡單,除了石花菜,去腥凝固的白醋,一點醬料,旁的成本都少得可憐。

但她也并沒有立馬去說,實在是處理石花菜挺麻煩,鮮的石花菜是紫色的,想要變成更加好看更有食欲的淡黃色,得白天拿出去曬,晚上拿回來泡水。

如此反複曬個十幾遍,才會變色,石花菜從幹癟到飽滿。

想要做涼粉就得幹石花,得曬到水分沒了發黃。

而且她想曬好了問問小燕姐再說,這件事她沒有說,釣着小梅撅起嘴。

晚點陳強勝來了,他如今有點意氣風發的樣子,走路雖然仍舊一瘸一拐,但從雙拐到拄單拐了,可喜可賀。

江盈知還特別教他,柱拐杖要柱在沒受傷腿的邊,出傷腿的時候,拐杖一定和傷腿一起往前走,就是因為老想着傷腿不能使勁,不動它,也一直脫不了拐。

雖然這個姿勢走路很別扭,但習慣後,好腿那一側負重沒有那麽厲害,傷腿一直都在動,上手後走路要穩許多。

只是疼也是真的,拉伸的那種痛感,這才讓人沒有辦法堅持,陳強勝光是走到這就出了很多汗。

他洗着臉跟江盈知說:“我早上還去看了船板,杉木的,到時候給你們做個大門。”

陳強勝語氣變得很溫和,“給小燕做個大木窗,以前說好的。”

小梅笑嘻嘻地說:“我們也要個大木窗,雕花的。”

“那你把強勝哥的手跟大木叔的換換,”江盈知處理着墨魚,同兩人說笑,取出墨魚骨來,特別注意不要碰到墨囊,沾到衣服上會留印子。

其實墨魚還有個名字,更被大家熟知,那就是烏賊,海浦兩種名字都有人叫,把整個墨魚腌的幹品叫烏賊渾子,又有人喊墨棗。

但是做成魚鲞後,除了烏賊鲞,又有個旁的名稱,螟晡鲞(míng bū ),大概是明府向朝廷納的歲貢而因此得名。

江盈知随即又擠出墨魚蛋,汛期在望海真好,能吃到最新鮮的墨魚和墨魚蛋,還有隐藏在裏面的腹膏。

墨魚蛋白生生的,很像湯圓的外皮,墨魚腹膏則是軟糊糊,偏青色的。

這兩樣在海浦人眼裏看來,都比墨魚肉要好吃,除了現吃的,其他得腌一腌,不然非常容易變質,要淡腌不能太鹹。

小梅和陳強勝都湊過頭來看,以前墨魚汛旺季,都是只吃肉,不吃蛋,尤其是腹膏,黏黏糊糊的很難受。

“這要怎麽吃?”陳強勝手裏剝着墨魚皮,眼睛瞟過來看。

江盈知讓海娃別吹海螺了,接着道:“蒸蛋吃,又鹹又鮮,再蒸一點飯,我們晚點就吃這個。”

剁一點肉餡,墨魚蛋放上去,中間打個鴨蛋,一點料酒,上鍋蒸熟。

而腹膏則是同雞蛋一同攪散,料酒、鹽、姜末,加點醋很香,再去蒸。

到了中午,幾人面對兩盤蒸菜,蒸出來墨魚蛋白裏透黃,嵌在底下肉和蛋澆上了料汁,看着十分誘人。

而另一盤腹膏,顏色偏深偏褐,有點像蒸過頭的雞蛋羹,表皮發皺。

海娃看了眼說:“比跳跳魚的顏色好看點。”

“你們不吃啊,”江盈知有點納悶,她可喜歡吃這個了。

腹膏吃起來是帶點韌勁的,處理不好會很腥,顏色不大好看也是真的。

但是墨魚蛋好看很多,也好吃,咬在嘴裏一口、爆鮮,江盈知也無法準确形容,這種很有沖擊力的鹹鮮滋味。

小梅鼓起勇氣舀了一勺,而後眼睛逐漸睜大,她嚼了很久說:“菜也不可貌相啊。”

聽得江盈知大笑,還好沒有叫她嘗原汁墨魚,連墨囊也不除,吃到嘴巴牙齒黑乎乎,特別吓人。

這頓飯吃得着實鮮香十足,等之後墨魚更多,墨魚蛋和腹膏可以拿出來擺在攤子上賣。

今日賣的是墨魚丸。

幹貨鋪的店家阿青端着碗走過來,她喊着,“快,小滿,有啥給我打上,正叫我家小花給我頂着看一會兒,忙到這下也沒工夫吃飯。”

“墨魚丸吃不吃?”江盈知掀開鍋蓋,墨魚丸湯只放了點紫菜和蔥,本來就足夠鮮彈,壓根不需要多放什麽。

小梅笑眯眯地說:“阿青姐,還有索粉,你要不要?”

“什麽索粉,”有人在阿青旁邊探身過來,低頭在長案板上左看右看。

“水索粉啊,以前不是又叫冷淘,”江盈知用筷子撈水裏的粗面, 它比米線要軟要細一點,是有家外地面鋪裏賣的。

江盈知提前幾日發了點豆芽,做了點拌醬,沒有辣椒,她就直接拿熟芝麻、蒜末,淋熱油,再放醬、醋、蛏油和糖,拌面足夠。

阿青咽咽口水,她說:“小滿,你幹脆從我口袋掏銀錢好了,你這做的哪一樣我不想吃。”

“拿你攤子的碗拌兩份索粉,”她又把自己帶來的碗遞過去,“再來份墨魚丸,饞這魚丸老久了。”

“還有我,給我也拌一碗面,這天熱起來沒胃口,撈汁做了沒?”旁邊熟客問。

江盈知把煮好的粉撈出,交給小梅讓她拌,聞言擦擦頭上的汗,“沒呢,以為這幾日小潮汛也有小海鮮的,沒成想只有點小蟹,還等晚些才有。”

“也是,天剛熱,日頭又曬,風雨不來,這些小海鮮都難出來,”熟客搖着手裏的蒲扇,又遞過來一把,“燒飯熱,拿去扇吧,明兒我再給你們拿兩把。”

阿青啧啧,“也是沾了你這個蒲扇佬的光,扇的風涼快,明兒也送兩把到我鋪子裏來。”

“好說好說。”

兩人說話間,小梅的索粉也拌好了,一小把豆芽、幾只剝了殼的蝦仁,醬料倒一勺,原本雪白的面立馬變成了醬色,白芝麻小青蔥,別提瞧着多爽口了。

江盈知順道把墨魚丸湯遞過來,白魚丸烏紫菜,淡淡一點油花,簡直叫人不管是熱夏天,只想夾起熱騰騰的魚丸,一口咬下去。

“下回我再來你攤上,我連早點心也不吃了,空着肚子來,”蒲扇佬哀怨地說,真後悔剛餓了,連吃了幾個糕團,正脹着呢,看見這兩樣又很想吃。

一狠心都要了,坐那一邊搖着蒲扇,嗦着粉,再抿口魚丸湯,偶爾還要站起來走幾圈。

問他是想找什麽,他說:“太撐了,站起來走走消消食,晚點接着吃。”

又找江盈知閑聊,指指攤子上的破布,“沒想過換個棚頂,你們不是租了這地,問問能不能自己先搭個木棚,雨天也不怕淋,熱天也沒那樣曬。”

“不然就憑這布,實在不成樣子,日頭曬雨又淋,到時候擺着攤突然起了風雨,”他一想到就痛心,“可不是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之前抱着要開葷的小囡,江盈知給她做了盤跳跳魚的,她娘說:“是啊,阿妹你去問問,成的話,我讓我家裏男人,下午就給你們搭一個棚頂來。”

江盈知一聽是這個意思,她便跑去河泊所問了,想搭棚頂挖地,得再交一點使費,六百文,她也交了。

回來跟吃飯的大夥說了,只不過她說:“晚些我找我大伯和大伯娘來幫個忙。”

“哎呀,不用不用,”那個小囡的娘叫水花,連忙擺擺手,“我家的是個木匠,不用的柱子多得是,船板更多,鋪鋪蓋蓋,很快的。”

本來吃了飯要走的漁民也不走了,全等着留下來幫忙,江盈知都沒說完,水花就抱着她家小囡走了。

沒過多久,巷子裏傳來拖拽的聲音,原是水花男人拉了幾根木頭來,他抹着頭上的汗說:“原先那定了不要的,說是賣相不好,正想着燒了,聽水花說你們這能用上,就給你們這攤子當柱子,別同我們太客氣。”

“對啊,等忙完了,多叫我們吃口就成,”另一個黑臉漁民上去搬柱子,笑的時候露出口牙。

江盈知倒沒有很局促,面對大家的好意,她心裏酸脹,又揚着笑臉說:“成啊,我也不同你們算這筆賬,正好弄得大些,以後大夥也有個遮陽,避風雨的地方。”

“明兒都到攤子上來喝糖水啊,你們不收錢,我也不要錢,家就在旁邊的,自己帶碗來打。”

其他人就立馬樂呵呵的,有人說:“那我們可就等着吃糖水了。”

江盈知幾人把攤子移到對面去,留出空地,一下午的時間,好些人過來幫忙支柱子,這得鑿地洞,得挖,費些時候。

陳強勝也去幫忙,有人就指着那凳子,“你坐下來歇會兒吧,晚點再叫你。”

“哎,那個榔頭呢,敲一敲啊,你們要建得穩固些懂不懂,以後我們自個兒還得坐呢。”

“要你屁話那麽多,就算我不來這坐,我難道不知道要求穩當,我跟你們說,我可等着喝糖水呢,”兩手扶着柱子的女人說,她淌了不少汗,臉上卻洋溢着笑容。

另一個男人爬上梯子,“誰不是盼着呢,哎,你們把那邊放放,晚些栓兩根繩吊住,正好把那個招幌栓那,免得老是支根竹竿。”

“這樣好,風一吹更響了。”

十幾人就在這裏忙活着商量着,漸漸的,幾根柱子紮牢了,棚頂架成形了,漆了桐油的木板釘了上去,有人用茅草席子又蓋了一層,這樣日頭曬不透。

有人跑過來拿了竹竿上的招幌,對着認了好久,才沒把四時鮮這三個字挂反。

底下有人說:“你個二愣子,這都瞧不出,這四字我還是識得一二的,不像你個睜眼瞎。”

“你有本事你上來。”

正巧孫阿婆帶着她老伴拿着幾卷草簾子,招招手,溫和地說:“勞煩幾個小哥,把這也給釘了上去,你瞧,就釘這頭,還有前面。那等更熱的時候,能防得住些許日頭。”

她是很愛給小輩操心的老人,前頭操心江盈知幾個賺不賺錢,現在看見做棚子,又操心曬不曬,把自家的幾卷舊簾子拿了來。

要人左邊豎着釘,前面橫着釘,一個光擋住沒關系,一個不要擋了光,免得不好做生意。

大夥也都照辦,等到了日頭偏移,弄得滿頭大汗,總算可把這個棚子給做好了,一夥人走過來讓江盈知瞧。

江盈知卻讓大家先坐下來吃點東西,小梅拌着索粉,強子在舀湯,江盈知給端過去的時候,抽空看了眼。

剛才忙,大夥又在弄東西,她只瞅了幾眼,這會兒瞧着,倒是像模像樣,特別像一個很大很長的涼亭,還有加長的板子充當屋檐,一圈短草簾,一瞧就踏實,再也不怕忽然下起雨來沒處躲了。

她同大夥道謝,有人嚼着魚丸說:“謝我不要,明日就等着吃你們攤子的糖水了。”

江盈知說:“我晚些就去買東西來。”

她喊:“阿婆,你明兒得來的啊,不然我可就摸到你家去了。”

孫阿婆笑得和藹,“我肯定來,我要兩碗的啊。”

“成啊。”

也有人給江盈知說:“我在這兒邊上有間小屋,小得只有三四張床能放,你看要不要租,一個月給我三十文就成。”

邊上人說:“租來做什麽,開鋪子啊,那麽點地。”

“你懂個屁,”那人翻了個白眼,“我這不是想了好久,看他們天天拿這麽多東西,一趟一趟地跑,你說開春冷也就算了,這日頭這麽熱”

他強調,“要是阿妹幾個跑得中了暑氣,你叫我上哪吃這麽便宜,又這麽好的東西去。”

江盈知連忙說:“正想找這麽一個地方呢,我可樂意租了,這樣我還能多放一兩張桌子,多買些凳子來。”

其實她也苦惱,每日來回搬東西,有些桶又重又沉,一次拿個一趟,三個人得走三四趟才能把東西拿完。

有個存放東西的屋子,她們幾個人會輕松很多。

那大哥一聽忙道:“那我領你瞧瞧去,也近的。”

地方就在同一側的道路旁,最前面的那一間,住人的話是小了點,但是放東西的話,那就特別大了,桌子椅子全放進去也塞不滿。

江盈知特別滿意,小梅高興道:“總算不用提着東西,每日來回跑個七八趟了。”

真是件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陳強勝也笑,“那正好,水桶什麽都放這的話,今天回去我把船劃去,叫大木叔給船也做個棚子。”

他說:“錢就不要跟我争了,讓我出一回吧。”

江盈知覺得今日真是特別好的日子,應該看看黃歷,上面是不是寫着諸事皆宜。

收了攤,陳強勝去船上等,她和小梅先去買了綠豆,又去藥鋪抓了點甘草、陳皮,還有從其他鋪子買的烏梅、山楂,再熬個酸梅湯。

又去買了兩條長凳,幾把椅子,兩張小木桌,夥計推着車把東西送來。

江盈知把桌子和椅子都放進租來的小屋裏,但兩把長凳她放在了棚子底下。

小梅提着東西,又看了眼,有點擔憂,“放那會被偷的。”

“偷就偷吧,你看看天,興許今夜要下雨,留兩把凳子也好叫他們下雨的時候坐坐。”

江盈知并不在意,在她的心裏,這個棚子是大家一起做的,那白天她要用的時候是她的,夜裏歸過路人,也可以是流浪貓狗的栖息地。

難得輕裝回去,船都輕了一大半,不再像之前搖得那麽費力,陳強勝把船劃到了陳大木那裏。

江盈知回去泡綠豆,晚些時候果然下起了大雨,而海浦有句諺語,早上雲如山,必定雨滿灣。

雨聲陣陣,小梅朝着漁港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那棚子有沒有人來躲雨。”

“肯定會有的,”江盈知很篤定,她喊海娃,“把油燈拿來,看不清啦。”

在連片的雨幕裏,大雨似豆,噼裏啪啦地砸在船上,漁港的漁民抱怨,“什麽鬼天氣!”

小對船壓根沒有船棚,只能急急忙忙下來拖船倒扣,趕緊找個地方避雨去。

“哎哎哎,那,那有了個棚子,走走,趕緊地過去,”有人忙喊道。

一群渾身淋透的漁民忙躲進了棚子裏,有人擡頭看着棚頂,有人低頭擰自己淋濕的衣裳,一擡腳,旁邊有幾只舔着毛的貓,也在這棚子下躲雨,又蹿進來一條狗,汪汪叫着,甩起濕漉漉的尾巴。

外面連續又有人進來,大家就站在棚子下等雨停,旁邊是一堆貓狗,有的人還帶了一筐小魚,見了此情景大笑,又随手扔幾條下去,貓兒過來舔食。

風吹過招幌上的貝殼海螺,有個擋雨的地方,這聲音聽起來便格外悅耳。

第二日天放晴,江盈知剛擺好東西,有個漁民就跑過來說:“阿妹,昨兒在你們這個棚子下避的雨,這建得真好,你是沒看着,一堆的貓狗全都找到了地方蹲着。”

“還好有這地方,不然這些家夥也沒地方能去。”

江盈知聽了朝小梅眨眨眼,小梅也笑。

漁民問,“有什麽吃的?”

小梅說:“綠豆湯要不要來一碗,酸梅湯也成,不要錢。”

“怎麽不要錢,”漁民剛想說要來一碗,一聽不要錢又猶豫了。

“大叔你說的棚子是大家幫忙造的,我想謝謝大家夥呢,正巧不是日頭熱了,你們在外頭搖船也辛苦,不要錢一道送,喝了消消暑熱。”

江盈知笑着跟他解釋。

那漁民小聲說:“我能去把我船上那幾個叫過來喝不?”

“成啊,趕緊來吧,晚些就沒了。”

就熬了兩大桶來,再多真拿不動了,江盈知分了幾個小桶,底下墊着水,怕熱氣一上來,綠豆湯發酸。

幾個漁民很快就拿着自己的碗來了,在海上頂着日頭劃了好些個時辰,曬的一張黝黑的臉變得通紅,汗從臉上不停地淌落。

有幾個拿袖子抹了把臉,憨憨笑着,剛來過的那個遞來一桶墨魚,“我們想吃,又不好白占你的便宜,拿去吃吧,剛撈上來不久。”

陳強勝說:“拖墨魚這麽累,綠豆比墨魚要便宜多了。”

江盈知看着那桶墨魚,想了想收下來并說:“那以後都來吃糖水。”

這幾人才歡歡喜喜捧着碗綠豆湯,坐在長凳上喝了起來,江盈知熬的綠豆湯很綿稠,特意起早熬的,放在海水桶裏散熱,到了這裏又鎮水裏。

雖然沒有那麽冰,可在這個天裏,喝一碗冷的就很舒服,不管是綠豆湯還是酸梅湯,很解暑,這些原本滿頭大汗的漁民也漸漸沒那麽熱了。

吃了後,靠着小眯了一會兒。

孫阿婆拿着碗來時看見,“哎呦,這些捕魚人可辛苦了,幸好這裏還有個能叫他們落腳歇息的地。”

“可都多虧你們幫忙呀,不然我們都還熱着呢,”江盈知說着給她打了兩大碗。

孫阿婆說:“老是打得這麽滿,生意要不要做啦,明兒我可不來了,這夠我們一家子吃的了。”

“你個傻囡,我跟你說,多放點水,少放些綠豆,你熬得那麽稠又不要錢,說你們什麽好。”

江盈知就傻樂,她當然知道多放水,綠豆少放,能出很薄的綠豆湯,嘗個味就算了。

可那樣她覺得挺虧心,現在綠豆也才十文一斤,便宜多了,她也就花了三十來文,能熬一大鍋,酸梅湯熬出來更多。

她已經在這算挺賺錢的,總不能什麽都算着要如何更節省。

在有些生意人看來她确實很傻的,但是對于普通老百姓,大家又覺得她過于實誠了。

但江盈知很樂在其中。

至少在盛夏,免費解暑的東西能幫一些人熬過去。

她這邊攤子生意正火熱,另外一邊,王良指揮着一群人把采買來的糧食放到庫房裏,等晚些時候運船上去。

一夥船工幹勁十足,要知道往年要出海,只有成堆的米,要不就是一整袋的米面,挂面,除此之外的糧食,只占船艙一個很小的角落。

這回倒是好了,按着江盈知寫的,各樣東西裝的是滿滿當當,王良只是想着,等明日出海稅那得填很久。

他看着大夥搬完了東西,又去找王逢年。

王逢年靠着椅子,出海事情多,他已經有兩天沒睡好覺了。

“老大,東西全都清點好了,”王良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他自認為辦事的能力很到位,遲早超過并取代王明信的位置。

王逢年說:“那正好,這裏還有件事。”

他把幾張魚稅—票鹽放在桌上,王良問,“我們要用的鹽已經采買齊全了。”

現在戶科為了攤銷漁鹽,必須要按船只大小買鹽,這便是“船料大小,赴局買鹽”。

而且一種去官府采買,另一個是去持有票鹽的票商手裏,而不管哪一種王良都記得很清楚,他已經買齊了出海要用的鹽。

這種魚稅、票鹽,先交四錢的稅錢,而後按船只大小分配鹽量,大船三千斤鹽,小船一千斤鹽,但是這鹽價卻是半點不低。

王良便說:“鹽已經全都買好了。”

“拿去到烏山島那采買,我借了陳希的船,你把烏船一道開過去,到時候買了運到漁廠去,按往前的鹽價給,”王逢年揉着眉心,聲音很淡。

與他不同的是,王良在內心大叫,他老大在這麽長時間的壓迫裏,終于瘋了嗎!

現在鹽價是一百五十文一斤,而往前的鹽價則為五十文一斤,他都不想算這筆賬,一來一回一倒騰,嘿,血虧幾百兩。

沒有瘋的人哪一個都不會這麽做!

王良他不走,苦口婆心,“老大,你錢多你也不能這樣白白揮霍啊。”

“你要這樣還不如給我。”

王逢年盯着他,“去做。”

王良堅持問,“有什麽非要這麽做的必要嗎?漁廠在了這麽多年,難不成他們今年連鹽都買不起了,每年出明府鹹貨裏面最多的就是他們那江下街,不說賺,但總不至于血虧吧。”

“為了別人的飯碗,”王逢年突然說了這句話。

讓王良聽着實在是莫名其妙,什麽叫為了別人的飯碗。

但王逢年顯然不想跟他說。

跟江盈知去江下街所瞧見的,那種極富有生活氣息,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小家的日子而不同。

王逢年眼裏只有,漁廠缺鹽。

這些大量靠鹽腌制的東西,用鹽量多到幾百上千的地步,而今年鹽倉前島出鹽少,導致鹽價直升,緊随的是墨魚旺汛,腌完了小黃魚,又得做墨魚鲞。

所以他去見了漁廠的東家。

漁廠東家跟他哭訴,今年鹽價那麽高,他手裏的那批鹹貨的貨款沒有辦法收齊,他買不了那麽多的鹽。

而江下街是靠鹽為生的,如果失去了鹽,尤其在熱夏裏頭,那麽運往到這來的墨魚,以後的鳓(lè)魚汛,只能收一些,更多的是腐爛變臭。

漁廠要是收不了普通漁民手裏的鮮魚,那麽等待漁民的是血本無歸,在這個魚汛旺季裏面賺不到錢,也沒有辦法支撐着他們能買米買鹽,在冬汛時捕撈。

那時王逢年問江下街的人呢?

那些依靠着漁廠做活的女人。

漁廠東家說:“沒辦法的話,今年就歇一年,再去其他地方謀口飯吃。”

“她們就是靠剖魚鲞做魚鲞為生的,要是鹽斷了,她們的活計也跟漁民的一樣斷了。”

其實不止是這樣的,江下街除了叫漁廠一條街外,另外有個稱呼,就是多寡婦街。

為啥叫這個名字,因為除了一部分的人,她們的男人是漁民在外面追随魚汛為生,但是更多的是死了男人的寡婦,她們又沒有辦法出海,而且更不願意去廟裏。

是漁廠收留了她們,讓她們有個活可以做,不像某個島那樣因為男人死得多,盛行暗娼,甚至有句話,“岐山島人打扮囡。”

如果在漁廠沒有活計以後,這些女人靠不到自己賺錢的話,走投無路,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呢。

大概總是很不如人意。

但是漁廠東家哭得涕泗橫流,他只要五十文一斤的鹽,他就能熬過這個時候。

他就能給很多的人活路,太有良心的人總是活得很痛苦。

幸好有人肯拉他一把。

王逢年答應替他買鹽,鹽價五十文,再送他一千斤的鹽。

漁廠東家要給他磕頭,要給他下跪,王逢年說:“不用謝我。”

“你謝某一個,說在這裏能看見成就感的人吧。”

不然他永遠都不會到這裏來的。

走出來買醉瓜的時候,他想,他可沒有那麽好心。

但王良覺得他真是好心過了頭,心裏唉聲嘆氣,又只能認命,他有氣無力地說:“那我不去了,我找阿成和小六去。”

王逢年點了點頭,反正他去不去都一樣。

王良收了票鹽,又帶上笑問,“老大,明日不是出海了,晚上在龍王堂做戲,請不請小滿來看啊。”

“我想她肯定沒看過。”

王逢年放稅單的手一頓,擡頭瞧他。

王良啧了一聲,“老大你那天讓我送滿堂紅,不是說了,小滿也會送一個東西,明日早早就要出海了,這會兒不說,什麽時候說。”

“剛好能讓她瞧瞧啊,做戲那麽好看,花了那麽多錢,總得叫熟人來看看吧。”

不然那錢不是全給不熟的人看了。

王逢年最後點頭,“看人家願不願意來。”

王良這會兒倒跑得積極,把票鹽塞給阿成,交代幾句後,趕緊跑到漁港。

一時被那個棚頂給震住,感慨一句,“你們可真行啊。”

他又問,“晚上看戲來不來,大家一塊來啊,可熱鬧了,敬龍王,還請菩薩下船呢。”

江盈知以前看過不知道多少次,她看向小梅,小梅一直都在西塘關裏待着,很少有看戲或是旁的,她人生的見識一直都很貧乏。

小梅想去,她說:“海娃也沒去看過呢,還有順子。”

“去啊,良哥你真是我親哥,”江盈知笑道。

王良立馬拍胸膛,“那是,阿妹可不是白叫的,你們先去收拾下,晚些到漁港來,我接你們。”

“別吃飯,良哥包你們有好飯吃,別不來吃,這飯吉利得很,不來就把你們都拖來。”

一晃到了黃昏,江盈知帶上東西過來,身後跟着小梅,海娃和順子一蹦一跳,陳強勝堅持要跟來,陳大發不來不安心。

王良見了人,很熱情地招呼,“走吧,叔,強勝,吃飯去。”

他又跟江盈知商量:“讓你坐上席成不成?”

江盈知滿臉疑問,王良苦着臉,“沒人敢跟我老大坐一塊啊,別看我,我不行,我跟他一塊吃飯,再好的飯都吃不下去。”

她想,良哥可真是病急亂投醫,她難道就能吃得下去?

她還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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